小川细细地想了想,宫中的这位贵妃娘娘若按平凡人家的妻子而言当真是极好的,皇上的三餐、衣服都由她一手包办,可要是按贵妃这“岗位”来说的话,那就不大好了。
  首先,她膝下唯有一女却登上贵妃之位,可这风头比当初的赵贵妃更甚,更何况赵贵妃当年膝下还有一子呢。再来,贵妃是要协力后宫要务,甚至还要替皇上招纳后宫贤人,可惜到如今皇上的后宫只有她一人而已。
  小川低着脑袋望着自己脚尖说:“贵妃娘娘长得美,性子也好,又善待宫中之人。”
  像知道他有话没说完,皇上瞧着他:“还有呢?”
  小川顿了顿,不敢看皇上一眼,却大着胆子说:“贵妃娘娘什么都好,就是不像贵妃的样子,有时候倒和皇上像对平凡的夫妻。”
  这话似说到了皇上的心坎里,他忽的大笑起来,连一向严肃的脸都带了许温柔之色:“她一直没有变过,我们从前都说好了,就做寻常的夫妻。”
  小川公公没说话,他虽低着头可怎么也按捺不住心底的喜意,他知道他此番赌对了,知道皇上心里最重视谁,也最想听什么话。
  没过多久,田贵妃过生辰,皇上给她准备了份大礼,却差点儿将整个前朝掀翻了去。
  宫里未满二十的宫女悉数散以白银送出宫外,二十以上若想婚配的宫女可自行离开,如此以来整个皇宫女子的数量不足百数。这可翻倒了前朝无数大臣的利益。本来皇上不纳妃,他们还偷偷摸摸地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来,只待皇上一朝宠幸便能飞上枝头做了娘娘,可惜皇上却是个心狠的,连他们这么些念头也连根拔去。除此之外,皇上还下令封六宫,和田贵妃娘娘共一个寝殿,这可是完全推翻了祖秩。小川心里有些不合时宜的想,这已不是皇上第一次违背祖秩了,从太祖皇帝起头的殉葬制到了当今圣上这还不是说废就废,和那儿相比,封六宫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这事儿闹得极大,群臣在宫外头跪了整整三天,奈何皇上跟贵妃娘娘两个人谁都没理会,直到群臣知道皇上心意已定容不得更改又只能灰溜溜地溜回去给自家送回来的姑娘去寻京城里相匹配的郎君。
  如此以来,虽然贵妃娘娘还没成为皇后,却已经和皇后没有什么两样了。
  而小川他自己也因为被皇上看重而连升几职。
  可就如同月有阴晴月缺一样,皇上和贵妃娘娘虽一直蜜里调油但偶尔也会闹些小矛盾。
  这矛盾的起头得从乐陶公主身上说起。
  乐陶公主不过一岁半的年纪,却极好颜色,在宫里只同模样生的好的宫女太监玩。有一日,乐陶公主遇到了入宫的顾斯年顾大人,便死活拉着人回自己的寝殿,旁人怎么说都不管用。贵妃娘娘是知道自家女儿的性子的,无可奈何所以便由着她去了。
  可这却犯了皇上的大忌,皇上一向不怎么喜欢顾斯年,他对田贵妃的心思他岂会不知?更何况这么些年他也未曾娶妻纳妾。又猛然发现自家的小棉袄同他走的很近,心里的又怒又气可看到田贵妃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就只能装作个没事人一样,可时间久了,也隐隐泄了点儿火气,同田贵妃一起用膳时旁敲恻隐地打探京中有无适婚的女子。田贵妃本是极信任皇上的,可也耐不住他每天磨,在一日用膳时皇上又谈起此事,直接扔了筷子对皇上冷笑一声便出了宫。
  不多时,宫中便多了好多容颜妍丽的女子,这都是田贵妃自个儿亲自去挑的,莺肥燕瘦应有尽有,迷得人眼睛根本看不过来。
  皇上被引到众秀女那一瞧,再一看贵妃准备收拾包袱出宫,差点儿膝盖就软了直接跪在贵妃面前。
  小川每次想到那场景总想笑,明明是一代圣上却偏生生着一对耙耳朵,贵妃脸色一变,就像那耗子瞧了猫似得。
  皇上终于知道自家贵妃想岔了,把由头同她一讲明,二人一齐挑了十个样貌家室都不错的女子给顾斯年送去。
  若是个一般人,早就接受了圣上和贵妃娘娘的美意,可顾大人也是个非凡的人,他尽数将女子全都送了回来,说他现在已半只脚踏入了道家,一心只想修仙炼丹养心,其他的儿女之情不会再想了。
  经过这一遭,小川倒是看明白了。
  这宫里啊谁都可以得罪、谁都可以怠慢,就田贵妃娘娘不行。
  那人啊被圣上放在心尖尖处,捧着呵护着还担心被风吹凉了。
  不过说个实话,这宫里最好伺候的也是贵妃娘娘,她从不恃宠而骄,该怎么就怎么,对待宫人也极好,从不刁难他们。甚至偶尔他们出了错,她也未曾苛责。
  于是由着这宫里主子的缘故,大家的日子都变得好过了许多,每日不用担心受怕挨板子,受刑罚倒是好过了很多。
  小川想,圣上和田贵妃娘娘二人的日子当真算得上十全九美了,就差了生个皇子。其实小川知道,皇上有意培养乐陶公主为下一代君主,奈何乐陶公主太淘气了,念书又是个朝天吼的家伙,要是她有一日成了上头的君上,整个国家不被她折腾到鸡飞狗跳才怪!
  就在群臣一直抨击田贵妃的善妒和无子嗣的折子一封又一封时,事情终于又有了转机。
  这日田贵妃正在剥荔枝吃,忽然觉得胃里一阵恶心,抚着荷花池旁的白玉栏杆差点儿把胆汁给吐了出来。圣上一听到此事忙的丢了折子请了御医赶过来。
  御医皱着眉,脉搏探了又探,不敢轻易下结论,又换了另一位发白的太医来探,一连探了十二位御医,经他们在殿外交谈了好久,才终于敢大着胆子把喜讯传给二位主子。
  贵妃娘娘又有孕了,胎心强壮有力,是个男孩儿。
  小川亲眼看到,一向机敏的皇上呆愣了好几秒,才慢道:“真的?”
  田贵妃摸了摸皇上的额头,将头枕在他肩上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皇上也才后知后觉的抱着田甜,几乎喜极而泣的说道:“如此一来,我也不用再逼着乐陶念书,她也不用再埋怨我这个父皇了。”
  皇上毫不避讳在场的宫人和御医,似撒娇一般抱着田贵妃直抱怨。小川弯了弯嘴角,悄悄呶呶嘴,让宫人和御医一并退了下去。
  还没过一个时辰,皇上下旨为给田贵妃母子祈福,大赦天下。
  小川真的没话儿说了,皇上都不知换个方式,当年田贵妃有孕的时候也是来的这招,俗不俗气?可这对田贵妃而言却极为受用,也难怪,她本来就是个心善的人。
  第二日刚上朝,皇上并以田贵妃怀有龙子而有意册封她为皇后。从前皇上连提了三回,都被群臣以各种理由打了回去,更有甚者,还捏着钢刀欲要在田贵妃宫门口抹脖子以正国风。
  这一次田贵妃怀有龙子,更何况以皇上这痴情的样子来看,田贵妃怀的这胎十有八九就会是他们下一任的君主。
  谁会跟自己的下任君主的亲妈做对头呢?于是群臣假吧意思的拦了拦皇帝,也知道拦不住,而后赶紧给自个儿争了些利益,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小川心里也为这二位主子高兴,他们这对人间最“平凡”的夫妻终于在这个皇宫的困城里变得不平凡。
  田贵妃封后大殿上,本是由皇上拉着贵妃的手一起走向奉天殿,可途中不知贵妃娘娘同皇上说了什么,皇上直接打横将贵妃抱着走进了沐浴在晨霞中的奉天殿。
  小川身边有小公公质疑,扯了扯小川的袖子小声道:“公公,皇上他这不合祖秩吧。”
  小川浅浅一笑,不显山不露水悄悄抬了抬眉,用一种千帆阅尽的过来人口吻淡淡说道:“小李子啊。这宫里头你要学的还多着哩。”
  直到过了很多年,小川公公也老了,坐在小院的老槐树下,案桌上放着一本崭新的史书。
  上面记载了帝后的一生,不过两行有余。
  “仁宗,性善淳,勤有功,废殉葬救嫔妃宫人千数有余,故称‘仁’;与后田氏感情甚笃,封六宫、放宫人,而赦天下父母与女天伦。专情且有义,乃国之善哉!”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十里红宫墙,碧柳生翠烟。
  一连走了快十日的功夫,田甜才和叶知秋来到了京城中。
  还没下马车,田甜先挑了帘子,扶着头上的珠翠,认真同叶知秋说道:“我头回进京,感觉有点儿怕。”
  叶知秋笑笑,靠着小几写道:“你想想,我是个结巴,以前看到他们会比你现在还怕。”
  田甜好奇的问:“那你是怎么做得?”
  叶知秋朝她笑笑,示意她看好,倏尔便板着一张脸,对左边说:“准。”又朝右皱眉:“不准。”
  宫里的人都知道他脾气不好,谁敢惹他?
  田甜被他逗得直笑,说:“那我也这样。”
  叶知秋颔首,轿外的宫人在外立了好久,田甜有些不好意思,准备出去,却被叶知秋牵住了手。
  田甜手指上的伤口好的差不多了,可皮肉还是脆弱的,挨在叶知秋略显粗糙的掌腹上痒的厉害。
  不过她因为拘谨也没敢去抠。
  刚下轿,便发现外头的太监半跪在轿子边,叶知秋神情自若的踩着他的背下到地面,然后牵着田甜要她下来。
  踩着人的脊背下轿,这实在是有些难为情的。田甜踏出脚,轻轻踩在那太监并不结实的脊背上,可能是踩痛他了,他略微颤动了下,吓得田甜下到地面后忙跟他说抱歉。
  小太监耳朵抖了下,没吱一声。
  叶知秋牵着田甜进皇子府,田甜不由拉着叶知秋说:“知秋,我觉得踩在人身上下轿,太折腾人了。”
  叶知秋这些年习惯了,并没觉得什么不好,可是既然田甜提了,他沉吟片刻轻声说:“以后、换。”
  田甜这才点点头,心里松了口气儿。
  皇子府前些日子对外禀报,大皇子病重只是弥留之际,乐的赵贵妃给菩萨烧了好几炷香。可惜天遂不人愿,大皇子病又好了,还对外说冲喜抬了位夫人回来。
  他们那边是双喜临门,赵贵妃这里却差点儿气的把宫殿里的琉璃瓦给掀了。
  于是还没等田甜坐安稳歇口气儿便递了道口谕出去。
  田甜身为皇子府第一位女主人要接受各个宫女、太监的叩拜。她只能坐在那板着一张脸努力端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可等他们刚走,她的肩膀就跨了下去。
  叶知秋走到她身后,轻轻替她捏了捏下肩膀,她回头抱怨道:“我第一次知道当大人物也是这么累得,坐在这儿什么都不干,板着长脸都快没力气了。”说完,她轻轻靠在叶知秋身上:“你以前也在这儿也是这样么?”
  叶知秋轻轻嗯了声。
  田甜笑着捏了捏他的眉头:“难怪总是一张棺材脸。”
  二人正调笑着,门外的小太监轻轻递了声:“大殿下。”
  田甜和叶知秋立马收起了脸上的松懈的神色。叶知秋咳了声:“进来。”
  小太监三言两语便道明了赵贵妃想请田夫人往宫中一见。
  赵贵妃曾养育过叶知秋,又是宫中的长辈,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
  小太监把话递完便下去了,田甜看着叶知秋,不由咋舌:“这也太快了吧,她是不是专门盯梢你,我才到府里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呢。”
  叶知秋害怕她在赵贵妃那吃亏:“不如、我们、一起、去。”
  田甜想了想,觉得不成。别人赵贵妃专门指名道姓的让她去呢,若是叶知秋一道去,怕是不大好。
  她沉吟片刻:“还是我去吧,再说了,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自病重差点儿一口气没接上来么?你瞧瞧你。”
  田甜望着他:“明眼人一看你的神色都知道你在诓人。”
  叶知秋没办法,让自己的暗卫跟紧她又对她细细道:“你去、小心、要、装傻。”
  赵贵妃这个人精明,三言两语就可以破解人们之间的信任。
  田甜点点头:“我会的,装聪明我不会,装傻我比谁都行。”
  即使交代再三、安排妥当可叶知秋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赵贵妃那人对他颇有敌意,此番田甜去了也不知道会遇见什么。
  似是猜到他在想什么,田甜轻轻抱了他一下:“不怕的,我只不过是到她那儿去一下,那么多人在那,她总不能把我嚼了吃了吧?”
  叶知秋叮嘱再三,又多指了几个暗卫这才把提着的心放下。
  *
  田甜刚进宫,十分拘谨,奈何在来的时候叶知秋请了位嬷嬷教了些她宫中的礼仪,虽然仍有很多不足,但装装样子已是够极了。
  入宫,轿子朝东南方向走,初时建筑恢弘大气,而后婉约小巧,沿路更是放了不少花卉盆栽,直到快到了赵贵妃居住的坤宁宫,轿子才稳落了地上。
  外头有宫人将轿帘挑开,将田甜搀扶了出来。阳光刺眼,头上珠翠颇多,身上的褂子也绣的忒厚重,田甜几乎是硬着头皮跟着宫人走进了坤宁宫。
  入则奢靡浮华,连窗户口遮光的都是珍珠帘子,里面的摆件、幔帐、碗盏更是彩色缤纷让人目不暇接,宫人引着田甜往宫内走,田甜趁机往头顶看去,上面的藻井更是精挑细琢让人看了心生喟叹。
  不得不说,赵贵妃当真是极受宠的,田甜被宫人引到大厅候着,偶然一偏头发现墙角的猫碗都是白玉做的。
  在大厅内站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也没见有人出来引见她。田甜一想,就知道是赵贵妃有意晾着她,不过她也不在意,反正她以前也是个乡巴佬,站在那多看一下也当涨了世面,如此想着自己倒是挺乐呵的。
  只是隐在暗处的侍卫颇有些替她委屈,田姑娘第一次进宫见赵贵妃竟被她晾着不见,心里指不定多难受。
  直到田甜将这屋里仔仔细细看了三遍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屋内才有宫女挑了帘子出来说:“田姑娘,我家娘娘叫你进去呢。”
  按理来说,她是叶知秋的人,宫人再怎么也不能将她叫作姑娘,田甜皱了皱眉,跟着前面的宫女走了进去。
  屋内有一股压抑又浓靡的香气,好像是什么烟尘的味道。田甜顺着宫女的意思坐在绣凳上,这才看到靠在软塌上的赵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