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折子的小内侍一愣。
梁铮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小内侍的肩膀:“山海,皇上病了,这人呐,在病迷糊的时候,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咱们这些君前伺候的人可不能‘犯糊涂’,要体察君心。”
名唤山海的小内侍一脸机灵地直点头:“谢干爹指点。”
梁铮看了看殿内一角的西洋钟,指针已经指向了正中。
梁铮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袖,抚平了衣袍上的褶皱,又恢复成了一丝不苟的样子,淡声吩咐道:“传皇上口谕,今天开朝。”
自打皇帝病了以后,已经休朝半月之久了。
下半夜的京城不太平静,一队队人马从宫里飞驰而出,前往各府传口谕,到最后一批人接到口谕都快五更天了。
眼看着就要天亮了,文武百官也都不再睡了,赶着卯时进宫。
三下响亮的净鞭声后。
皇帝没有出现,出现在金銮殿上的人是皇帝的大太监梁铮。
银白的拂尘随着梁铮的步履微微摇晃,梁铮立在了空空如也的金銮宝座边,用那尖细的嗓音拖着慢调子道:“传皇上口谕,皇上近来龙体抱恙,精神不济,但朝堂不能停摆……特命卫国公世子监国。”
短短一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一袭大红蟒袍的顾非池从队列中大步迈出,对着金銮宝座的方向随意地揖了揖手:“臣……遵旨。”
他甚至没俯首躬身,只这么轻慢地拱了拱手。
挺拔的青年如山峦般屹立殿堂,相比周围那些鼓噪骚动的朝臣,有种岳峙渊渟般的气势。
甚至有朝臣暗暗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都知道皇帝对顾非池既忌惮且怨恨,皇帝没道理让顾非池监国啊,尤其还有大皇子在。
尤其是锦衣卫指挥使龚磊更是不敢置信,昨天他也是在场的,亲耳听到皇帝明明是让大皇子监国的。
顾非池转过了身,面朝向满朝文武,下一刻,便有一个中年内侍捧着一道折子过来了。
顾非池道:“念。”
中年内侍便打开折子念了起来:“今有状奏卫国公世子贪庸骄纵,自恃功高……”
满堂寂静。
只剩下那中年内侍尖细的声音,直念到了“臣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傅松庭”。
于是,所有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文臣队列中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
被点名的傅松庭脸色发青,身子绷得紧紧的。
这道折子就是他弹劾顾非池僭越,插手幽州和并州军政,虽没明言,却剑指顾非池有不臣之心。
顾非池的目光轻飘飘地朝队列中的傅松庭扫了过去,抚掌道:“傅大人写得不错。”
“下次不用写了。”
他的声音清冷似冰霜,声音不重,却令人觉得仿佛天际一声轰雷响起。
眼锋明亮,且锐不可当。
朝堂中的百官近乎屏息,一片死寂。
狂,太狂了。
第138章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金銮殿上又开始有了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文武百官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顾非池做主撤换了一批幽州和并州的官员,最后的奏授告身是跳不过吏部的,因此内阁阁老们也是知道的。
为了这件事,徐首辅和吏部尚书几次去乾清宫求见皇帝,可皇帝龙体不适,没见他们,而顾非池则是堂而皇之地直接找上了吏部,亲眼“盯着”吏部尚书批了那些人的任命文书。
幽州与并州自此变了天。
徐首辅定定地望着正前方一派傲然的顾非池,感觉似有块巨石压在胸口般,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凝重感。
并州和幽州彼此相挨,北连北境,西接西北。
顾非池现在手握着这两州就把这四地连在了一起,甚至可以以幽州并州为界,将大景一分为二。
从此,自立为王。
这一点,不仅徐首辅想得到,其他朝臣也能想明白。
皇帝非但没治顾非池一个僭越之罪,竟然还对顾非池委以重任,令其监国,这不是把半壁江山拱手送到了顾非池手里吗?!
站在金銮宝座另一侧的锦衣卫指挥使龚磊蹙了蹙眉,朝梁铮那边望去。
“皇后。”梁铮以唇语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龚磊恍然大悟,下意识地握了握手里的绣春刀,沉默地站在那里。
这种时候,沉默便是一种默认。
无论是龚磊,还是梁铮,在这金銮殿中的文武百官眼里,都是皇帝亲信中的亲信,他们的态度也就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众臣只是想想,便觉心惊肉跳。
皇帝已经病得这么重了吗?重到,只能一退再退,对顾非池无可奈何了!
“梁公公,”徐首辅迟疑了一下,神情严肃地抬眼看向站在金銮宝座旁的梁铮,问道,“那大皇子殿下呢?”
梁铮不急不躁地说道:“皇上说,大皇子殿下年岁尚轻,还当以学业为主。皇上有口谕,命内阁,好生指导殿下。”
徐首辅拧了拧眉心。
大皇子殿下都十八岁了,比顾非池也小不了两岁吧?
这,年纪还小?
徐首辅不由看了看几步外的大皇子,又转而去看正中央的顾非池。
顾非池才不过比大皇子长了两岁,却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不仅驰骋沙场,百战不殆,如今更是在朝堂上搅风搅雨,颇有只手遮天的架势。
徐首辅还没说什么,就听大皇子唐越泽干脆地应了:“儿臣遵旨。”
唐越泽神情自若地对着宝座方向拱了拱手,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没有半点不甘心。
“……”徐首辅眼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心情更复杂了。
不说别的,大皇子这心性还……真好啊!
徐首辅心念一动,莫不是皇帝认为大皇子还难以坐稳江山,怕顾非池有不臣之心,才会在权衡利弊后下了这步棋。
以退一步由顾非池摄政,以换得大皇子来日可以顺利继位?
徐首辅目光微微地闪动了一下,若有所思。
金銮殿上,群臣心思各异,一时无人说话。
顾非池徐徐地环视众臣,唇畔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众位大人怎么都不说话?想抗旨?”
这“抗旨”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本世子还有要事在身,动作快一点。”他神态语气轻描淡写,就仿佛他们现在在说的不是监国大事,而是闲聊喝茶一样。
举手投足之间,狂妄而又傲慢,带着睥睨天下的放任不羁,让其他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又很快归于沉寂。
群臣心里皆是惊疑不定。
徐首辅还在踌躇迟疑着,总觉得监国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应该求见皇帝,当面亲口问问……
“世子爷说得是。”
一个中气十足的洪亮男音打断了徐首辅的思绪。
徐首辅下意识地循声望去,昭毅将军高阙大跨步地从武将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这一表态,原本就有些意动的武将们眼睛愈发明亮,彼此交换着默契的眼神。
此刻能站在朝堂上的这些武将大都是三十岁以上的人了,这些人要么出身将门,与顾家、谢家是世交,要么年轻时曾在北境和西北轮过值,曾在卫国公或者谢以默麾下待过。
更有甚者,早在明逸当朝状告承恩公柳汌通敌叛国时,就怀疑柳汌所为是皇帝的意思。
如今谢家得以洗雪冤屈,他们一方面欣慰唏嘘,另一方面,也难免心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高阙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朗声道:“既是皇上口谕,末将自当遵从。”
他管这口谕到底是真是假。
顾世子立在这朝堂上,从总比那个心胸狭隘的皇帝坐在这把龙椅上强。
他们这些人都是把头绑在裤腰带上的,从来不怕死,但死也要死得其所,他们可不想莫名其妙地被皇帝下旨满门抄斩,连三族的孩童都不放过。
高阙抬眼深深地注视着站在金銮殿中央的顾非池,表情坚定地又道:“世子爷英明神武,从来公私分明,由世子爷监国,末将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大伙儿说,是不是?”
他这番话毫不掩饰吹捧之意,说着,还回过头去看后方的其他武将们,寻求他们的认可。
由他起了个好头,其他武将便觉得这一步容易走了,很快,刘将军也从坚定地队列中站出:“末将遵旨。”
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也陆续站出,更有人干脆就站在原地对着顾非池抱拳行礼:“末将谨遵皇上口谕。”
他们的喊声整齐划一地重叠在一起,洪亮如雷动,这殿内的空气似乎都随之一震。
徐首辅顿觉压力更大。
对上顾非池似笑非笑的清冷眸光,他感觉到了一种犹如泰山压顶般的压迫感,额角隐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整个人几乎快要直不起腰来。
半晌,他又对着前方的梁铮正色道:“梁公公,老夫想要求见皇上。”
无论如何,他怎么也得见一见皇帝才行,哪怕是说上一句话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