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这也算是幕后指使,那我也认了僧人苦笑道,谁让我那时身负重伤、力有不逮,反被层念所制,没法递出消息,更没能阻止这桩惨案。
这怎能怪尊者你呢?喻见寒温声劝道,但他眉眼微弯,但其中却没一丝笑意。
闻言,南箬垂下眸子,他借助饮茶的动作掩住唇边的笑意。
果然,喻见寒这枚棋子还是好用得很。
当年初雨镇之事败露,层念被杀,九宗在追查时又发现了魔门的痕迹。
那时他便猜到,若是让他们查到了厉烨,就凭那人的性子,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必然会将他的事捅得一干二净。
虽然厉烨这只小虫子,他一个指头便能轻易碾死,但他毕竟是佛门中人,慈悲为怀,从来也不曾主动造过杀孽。
为了这人破戒,不值得。
既然如此,那他就只能借他人之手除去这个没用的枝丫了。
而喻见寒便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他年少成名,心思纯澈,且为了一凡人城镇就敢闯佛恩寺,当场斩杀其中长老。
年轻人,火气盛,做起事来不管不顾,只需他稍稍诉个苦、示个弱,那人便能义无反顾地替他冲锋陷阵。
哪怕是未来,此事有败露的可能,他也能将这把刀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上,然后除去一切不安分的隐患。
就像现在,就算有知情的漏网之鱼尚存,他也能用喻见寒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毕竟,喻见寒是他的证人,更是他杀人于无形的利刃。
南箬低着头,却错过了对面人眼中淡淡的讥讽。
也不知入局者,究竟是谁?
喻见寒慢慢地摩挲过杯壁,莹润剔透,白玉无瑕。他心情颇好:不提这些旧事了,尊者可想知道,近日我得了什么宝物赠你?
南箬有些好奇:何物?
能让喻见寒称赞的,必然不是凡品。
尊者定然喜欢。喻见寒微妙地将喜欢二字咬得重了些,他注视着僧人的表情,从袖中掏出了一只寒冰雕琢的匣子。
是曳禅花。匣子缓缓打开,喻见寒的眸中闪过一丝恶劣的笑,他故意拉高语调,装出一副邀功的模样,尊者你看,百年难得一遇的奇珍,如今却刚好被我碰上了这算不算是,佛缘深厚?
南箬的脸色在看到曳禅花的时候,微不可察地僵了片刻,但随即他却神色自若地缓缓摇头,叹息起来。
喻小友,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他像是和蔼的长辈,谆谆教诲一般,此物乃是稀世奇珍,对于佛修一脉大有裨益。但我缠绵病榻多年,药石无灵,之前的九星草便是前车之鉴,这次断然不可浪费了。
九星草只能静气凝神,药性温和迟缓可这曳禅花却不同,它看似柔弱,却最厌魔息,又极其刚烈,素有一瓣曳禅净万魔的说法。
喻见寒将匣子微微推前,眸光诚恳道:若是用它,尊者体内被人种下的魔息必然能连根拔起,一扫而空。
南箬却继续婉拒:正因如此,此物才过于宝贵。他义正辞严道,喻小友难道不知,用曳禅花能练出鉴心丹,而鉴心丹则是辨别魔修细作的最佳途径。
如今鉴心丹紧缺,它又是此丹的主药,若是被我囫囵吞吃了,下次如遇险情,我便是正道的罪人!
正道的罪人?
喻见寒的指尖微顿,他听着这些大义凛然的说辞,只觉得翻来覆去的,没有一丝新意,顿觉无趣,也懒得继续同猎物假意周旋了。
他的声音带点笑,目光却随意落在冰晶一般的曳禅花上,随口问道:那尊者吃颗鉴心丹如何?
什么?南箬一下没听明白,他皱起了眉,心里有一丝微妙的异样。
喻见寒抬眸,他笑着重复了一遍:我说,尊者不用曳禅花,那便直接吃颗鉴心丹如何?
看着南箬霎时微缩的瞳孔,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有礼,但说出的话却分外无情:这样会死吗?
南箬愕然地瞪大了眼,他就像是亲眼看着软弱的羊羔,扒下了伪装,露出了森白獠牙。
喻见寒,你什么意思!
僧人心乱如麻,他强撑着怒而甩袖,一把将面前的茶杯挥落在地,乒铃乓啷的碎裂声炸起,白瓷飞溅。
被呵斥质问的那人却依旧淡定,他稳稳地用一根手指将寒冰匣子推回自己面前,笑应道:尊者何必动怒呢?被人种下的魔息,用曳禅花自然药到病除
他点了点匣子:可若是自己修炼生出的魔息,早已与神魂相连,我只是有些好奇若是拔出你体内的魔息,是不是会直接撕碎本源呢?
毕竟你练的魔功,应该已经和佛法难分一二了?
话音落下,喻见寒的眸子扫过面前脸色煞白的人,带着看透一起的了然:尊者总是说,自己被人种下魔息。
他有些无奈,微微叹气:可我从来只是加重了你的心魔,这魔息本就出自于你自己修炼的魔功,怎么还能冤枉别人呢?
话音落下,僧人的眼睛赫然睁开,他眸中全是爆起的血丝,里面是不可思议,愤怒,悔恨,与仇恨。
是你!那人的声音尖锐得像是碎瓷划过光滑的地面。
害我之人,竟然是你!
喻见寒却丝毫没有把这样的愤怒放在心上,无能者的怒气,就跟拴了绳的疯狗在咆哮一样虚张声势。
他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化外分神受伤了,会疼吗?
他笑着,但下一秒又皱起了眉,略有遗憾:我不知道,也没法感受。
不过我看你的分神每次惨死的时候,你好像都极其痛苦呢。所以,应该是会疼的吧喻剑尊像是经过了缜密的研究,他肯定地下了结论。
你说有人盯上了你,给你种下魔息,所以不敢出这偈心殿,又说自己时常会神息紊乱,怕有贼人趁虚而入,便求着我给你在周围造下了诛杀剑阵,我都一一照做了。
他像是教训不省心的老友似的,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愿听我的呢,待在偈心殿不好吗?总是不死心地往外跑,分神造了一个又一个,让我处理了一次又一次,多麻烦啊。
喻见寒!我要杀了你!
嘶哑的咆哮里全是极致的情绪,炙烈得如炼狱中的迸发的熔岩,下一秒就能将这个世间烧灼殆尽。
原来,你也会恨啊。
喻见寒随手接下了他的竭力攻击,就像是轻飘飘地挡住了一点飞絮。
他露出了更加温和的笑意:尊者是不是很好奇,当年的事都是我做的,你的气海丹田也是我毁的,我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这些年还要同你演忘年交的戏码,处处寻药吊着你的修为?
那是因为。喻见寒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比喻,他眸中闪过戏谑,恶劣道:我这是在
杀年猪啊。
第22章 善因起(二)
凡人杀年猪,便是先精心蓄养,细心投喂,最后选个好日子,耐心宰杀
我亦如此。
喻见寒,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算计于我!南箬僧人气急攻心,几欲呕血。
只见他眸中闪过一丝阴狠的暗光,下一刻,偈心殿中荡开一种沉闷庄严的气势。像是天外渺渺传来古朴的佛音,一瞬间荡清杂念,洗涤人心,无形中一座大山,稳稳压上了殿上之人的心头。
这便是,佛尊之威。
只使出这一招,南箬唇边便溢出了鲜血,他面目扭曲,周身佛光魔息交错。黑金两色相互缠绕,除去庄重的佛威外,殿内还隐约透着血腥的味道,极其鬼魅。
这百年来,南箬尊者一直在偈心殿闭关修炼,世人皆以为他是在突破化境。
谁都不知道,他之所以闭门不见客,只是因为他修炼的魔功弊端越来越大,甚至到了无法抑制魔息的地步。
只要稍微一动功法,他便是一副入魔的模样,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端倪。
但如今,他却顾不上那么多了。
看起来喻见寒是定不会放过他的,他只能竭尽全力,拼死一搏。
佛威大盛,身处其中之人,应该感到气逆息滞,举步维艰。但喻见寒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他慢条斯理地合上了冰盒的盖。
佛尊之威喻剑尊却是张口就唤出了这招的名字,同一种把戏使多了,总是会没用的。
他抬眸轻笑,笑意里却带着几分血腥,南箬尊者许是忘了,两百年前的曹溪道,你用过一次的。
僧人只觉这句话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杵上了他的脑袋,震得他识海紊乱,胸中血气翻腾。
那双含笑的星眸,与记忆中那双充满恨意的眸子,渐渐重合。
*
两百年前,曹溪道。
那个和尚跟了我们一路,来者不善,等会儿我先试探下他的的来意,若是情况不妙,我拖住他,你跑。谢迟压低声音叮嘱道。
少年一身脏兮兮的,满脸血污,他整个人裹在灰扑扑的破披风里,只留出了一双明亮锐利的星眸。
我不走!他咬牙道,要死一起死。
谢迟攥着他手腕的手微微收紧,他皱眉看了少年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来不及。
身后的陌生气息逼近,他霎时转身,却是反手将少年掩在身后,眸光锐利:阁下跟了我们一路,不知意欲何为?
贫僧没有恶意,只是想来与道友结个善缘。来人是一位看似和善的中年僧人,他手中攥着的却不是念珠,而是一白玉珠串。
那些人马上就要到了,若是道友愿意帮贫僧一个小忙,我虽不能替道友处理了追兵,但也能让他们停歇一个时辰,给道友喘息的机会。
谢迟满眼警惕:你想要什么?
那僧人微微一笑,端的是慈眉善目:阿弥陀佛,施主的一双手骨俊秀,颇有佛性,若是能舍出一节尾指,让贫僧做颗骨珠
你!
还不能谢迟沉下脸色,他身后的少年便杀心四起,他像是笼中拼死相搏的困兽,眸中泛起了猩红的血气。
谢迟却及时一把按住了他,为防止少年继续动作,被面前不知深浅的对手所伤,他只得给他加了一道禁锢诀。
垂眸避开了少年难以置信的眼神,谢迟转身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含笑的僧人,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不要答应他!不要答应他!
少年被禁锢住,不能言也不能动,但不知为何,他心头涌上极度的不安,像是一脚踏入了无底洞般的深渊,他的嘴中隐隐泛起了血腥气,眸中不自觉地蓄起了泪。
不要答应他,求你。
但神佛终究不闻人间苦,少顷,脸色略显苍白的青年却是笑了起来,他在少年惊愕绝望的眼神中,缓缓开口。
好。
*
僧人近乎失语,他脑中一片空白,嘴唇翕动着,却始终说不出话。
想起来了?喻见寒微微侧头,他耐心地询问道,修行者的记性一向很好,一时遗忘,总归不会如今还记不得。
随即他又垂眸笑了起来,提醒道:那尊者可还记得,阿谢断指之后,你又做了什么
南箬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他颤声喃喃道:我,我
喻见寒依旧在笑,但眼神却慢慢地冷了下来,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客气:你也用了这佛尊之威,不是吗?
*
贫瘠的沙石地上,蜿蜒出了一条血路。
不远处,身着白袈裟的僧人正双手合十,他神色安静地看着面前挣扎的蝼蚁,眸中还带着悲悯的笑意。
阿弥陀佛。他叹了声佛号,贫僧只答应了,替施主阻拦追兵,可贫僧从未说过,能这般轻易地放两位离开。
少年匍匐在地,他额上布满了冷汗,唇边的鲜血不住地渗出。威压像是一座轰然落下的大山,狠狠将他压在地上,不得动弹。
他艰难地抬头看向前方,隔着朦胧的视线,在那威压的最中央,是一个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人。
那人身下蔓延开的血色,烫在他的眼中,便成了一道难愈的伤口。少年忍着骨头几乎都要被碾碎的痛楚,指尖生生抠入泥中,执拗地往前爬去。
手臂上的伤口再度撕裂,在宽大的破披风的遮挡下,他半边的衣袖早已被迸出的鲜血浸透。
僧人像是看着什么自不量力的东西一般,语气平缓却高高在上,怜悯道:这位小友,这可是佛尊之威,你若是想活着,往后去吧,还有一线生机。
越往中间,威压越盛,甚至能将人类脆弱的身躯碾为一滩烂泥。
但沾满鲜血的手再一次往前探去,越来越重的灵压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巨手,它残酷地撕开那人身上还未愈合的旧痂,啃噬着新翻出的血肉。
知难而上,知死而前。
阿谢少年微微启唇,口中的鲜血便溢了出来。那人却没有反应,只是安静地倒在灵压最盛处。
他依旧在固执向前,眸中落泪,只咬牙唤着:阿谢。
你醒醒啊,求求你
最后的路终于被走尽,少年终是强撑到了威压的最中间。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唇微微发颤,冷汗与鲜血早已浸湿了他的衣衫,手上的伤口也混满了血与泥。
阿谢,我抓住你了。少年用颤抖的手握住了那人的衣袖,就像是溺水的人握住了救命的稻草。他满脸泪痕,却笑了起来。
别怕,我抓到你了。
真是情深义重啊。僧人目露施舍,他慷慨道,既然如此,贫僧便再给你一个机会我前往叫停追兵一个时辰,时辰一到,若二位还在此处,则说明与我佛缘分深厚,贫僧自然会将二位的骨珠,好好地供奉佛前。
这佛尊之威,就算贫僧留给二位的考验。僧人双手合十,神色和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