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眼巴巴的瞅着贾赦怀里的襁褓, 呢喃道:“大舅舅不想走,孩子是不是得给咱们啊?”她幼年时期的记忆里也有这么一个红彤彤的襁褓来着,只可惜没多久就不见了, 再然后她娘也跟着闭眼了。所以这姑娘对襁褓有一种很深的执念, 一看见就错不开眼睛了。
惜春满脸惊慌之中却想到了多少年都想不起来一回的家人:“我爹……还有我哥哥嫂子……我大侄子他们……”她也看出来了, 这是要阖家撤退的节奏,但凡是这种情况, 都是留下来的人遭殃。她虽然跟贾珍和尤氏没多深的感情, 对贾敬更是连脸都忘了, 但生死关头这群人会自动跳到她的脑海里,赶都赶不走。
禁不起念叨的贾蓉贾蔷被人从前门领了进来,一脸完成任务的荣耀正想汇报,结果就看到满地车马,顿时傻眼:“宁大叔,您这是要去哪儿?”
宁珊正被贾赦纠缠到头大,一时没看见贾蓉贾蔷,倒是贾琏眼见,蹦过去叫道:“你俩还回来干嘛?王子腾那边儿怎么样了?”
王熙凤靠在车厢壁上,小声问平儿道:“他们是不是在说王子腾?关我那伯父什么事儿?”难道是让他们去投靠王子腾?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九省检点起码还有套官邸,比住军营里强得多。可怜这辣子还不知道她用来在贾琏面前耀武扬威的靠山已经倒了呢。
贾蓉吓得结结巴巴,颠三倒四把事情讲了一遍,宁珊没心情细听,只告诉他们道:“既然回来了就回家去,把你爹你太太都接上,往你爷爷那里去住几天。”东府跟他的关系也密切,未免到时候两皇找人撒气,还是躲出去一阵子好些,贾敬那里是个不错的选择,出家之人为方外,轻易连官府都不去打扰。而且那清虚观离他的兵营不远,进可回京退可平安,也不枉贾珍父子跟着他一场。
贾蔷拉起贾蓉,连原因都没问就跑了,当然更没顾得上问惜春,惜春倒也没生气,贾蔷本来也不算她亲侄子,她刚才突发奇想的惦记家人时也没想到过贾蔷。
倒是黛玉,这时候还心思细腻,生怕惜春为此伤感,准备了不少话想安慰她,只是没等开口便被邢夫人打断了。这位太太随着时间的推移抖的愈发剧烈,可怜巴巴好似寒风中的狗尾巴花,一张嘴都带着哭腔跟迎春道:“好姑娘,我实在扛不住了,你去问问咱们先走行不行?”
贾赦怒瞪邢夫人一眼,喝道:“我大孙子没走呢谁都不许动,诶呦喂诶……轻点儿……”
宁珊甩开贾赦的手,又反手一拎,把贾赦贯进车厢里,回身把儿子也塞过去,贾赦顿时两手捧着不敢挣扎了。宁珊摔上车帘,对贾琮喝道:“快走。”贾琮手腕子一抖,一鞭子抽在车板上,没头没脑叫道:“驾驾驾驾驾……”
平婆婆沉稳抓过鞭子,冲着宁珊一点头,凛然道:“爷就放心吧,老太爷和小少爷有老身照看着,管保不会有事。”她当家的宋平赶着另一辆破马车伪装成土地主的老长工颠颠儿的从旁边驶过,那辆破车连个棚子都没有,车板上堆放着木材草皮,底下藏着刀剑,顶上坐着一个比一个像刚从地里刨出来那么土气的亲兵,抹的灰扑扑的掩盖住满身的煞气,当先一步而行。
终于把最难缠的贾赦送走,贾琏早已蹿到车辕上坐等出发。可女眷们那边有产生了分歧,邢夫人是不用说,比谁都想赶快跑,惜春也无所谓,她跟宝琴在各种意义上都颇为相似,很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大包天。但迎春和黛玉却很明白枉顾太上皇的旨意将璎华公主的孩子送走意味着什么,越明白就越担心,迎春尤甚,简直不想走了:“公主嫂子才生产完,需要静养,咱们都走了,这个家得乱成什么样啊?谁照顾她衣食?谁伺候她月子?”
黛玉则道:“不如我留下,横竖我是孑然一身的,我爹又是死在任上,一生清名,皇家也得考虑考虑再动手吧。”
迎春断然道:“你想多了,有道明君才遵守这个呢,你看那两位可像?你快走,我留下,我才是亲妹子。”
邢夫人吓得肝颤,她一怕走不成,二怕自己走,无论哪种,吓都能吓死她的。本来想着身边有迎春和黛玉两个,一个沉稳一个聪慧,心理上也多了一丝依靠感,结果俩姑娘一个比一个大义凛然,听上去就是打算抛弃她老人家的意思,邢夫人差点儿哭出来。要光带一个不谙世事的惜春离家漂泊,也未必就比住在铜墙铁壁围好的国公府里强到哪儿去。
宁珊一手一个,把俩姑娘都推上车:“我这里用不着你们,都走,出了城,入了营,还得靠你们照顾我儿子呢。”他还真不敢把儿子完全托付给贾赦,就凭傻爹那不着调的劲儿,他儿子能活多久都是个问题。
邢夫人见终于可以上路了,激动的心花怒放,一头钻进轿子里还不忘高喊:“孩子有我帮老爷看着,错不了,错不了。”
迎春满脸无奈,拉着惜春坐下,黛玉放下轿帘,叹口气道:“咱们任务不轻啊。”一个贾赦,一个邢夫人,都不比小婴儿好照顾,她们姐妹三个都未必忙的过来。想一想,真留在府中要面对的也无非就是太上皇和皇上两人,还少一个呢。姐妹俩相视苦笑,惜春懵懵懂懂,车一出府就扒着帘子往外看,十分无忧无虑。
邢夫人是侯夫人的诰命,超品,既然打着出门上香的旗号,就必须要坐一台八人大轿才相称。但邢夫人说什么也不肯自己坐,一定得有个人陪着,迎春便让岳嬷嬷去陪她,王善保家的也随行,不过是跟丫鬟们一起挤在后面的车里。迎春姐妹三人共乘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贴身丫鬟们随后乘坐两辆翠幄青釉车,跟的很紧。赶车的是宁家家仆,不如亲兵的心里素质好,自己也惴惴不安,生怕跟丢了被落下,一个劲儿的加速,好几次险些撞上前面的车,被呵斥了几次才稍微不贴的那么近了。
此时距离贾赦出城的时间还很长,邢夫人这一行女眷主要起掩护作用,因为据贾琏传回来的消息,这当口宫里应该差不多得知璎华公主生产的消息了,但郑老御医还在府上没有离去,宫中便无法知道详细情况。毕竟请了太医也不能说就是立刻生了,许多贵妇人不耐疼痛,生产前两三天就闹着要找太医的也很多。因此,邢夫人带着姑娘们出城敬香,对外宣称是去保佑公主平安生产,也不失为一个障眼法,可是帮贾赦多拖延一些时间。
花红柳绿的车轿一离开,贾琏就迫不及待扯过旺儿,让他去户部告假。旺儿早被家中的气氛吓得心虚腿软了,这时候抱着贾琏大腿哭求:“二爷好歹别扔下奴才,出门在外也需要个把跑腿的不是?”贾琏一面拼命甩腿,一面没什么诚意的安抚道:“你告完假就追上来嘛,我带着你二奶奶横竖走不快,你肯定跟得上来。”话没说完,凤姐儿就在车里急的直喊:“你到底上不上来?上不上来?”
贾琏踹开旺儿跳上车,屁股都没坐稳就使劲儿吆喝:“快走快走。”赶车的和随行的都是宁珊的亲兵,压根儿不听贾琏的话,直到看见宁珊点头才严肃的敬了一个礼,扬鞭驾车而去。众随从都骑马跟随,腰配长刀,护卫左右。贾琏揭开窗帘一角偷偷看见,顿时倍觉安全。
在长吁短叹声中,贾赦的车架到了城门口,宋平已经带着亲兵们先出去了。大管家心理素质极好,应对既得体又流利,一车杀人如麻的主儿在他的照应下没用开口就被放行了。宋平给老伴儿使了一个眼色,慢慢赶着车到拐角处等汇合。
平婆婆表现的也不错,关键是她本色演出,不用费力。贾赦自己没敢露面,躲在阴影里拼命装猥琐,只把奶娘推出去晃了一下。那守城门的小兵虽然觉得贾赦的形貌有些不像乡下人,但平婆婆和奶娘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小兵自己迷惑了一阵子也就找到了理由——这大约是一个念过那么几年书的老地主,腹有诗书气自华嘛,气质好一点儿还是能理解的。
问题出在贾小琮身上,要搁在三年前,这孩子又黑又瘦,鼻涕眼泪,猫嫌狗厌的,一准儿不会被怀疑,但在宁珊的关怀下茁壮成长了的贾小琮真是怎么看都不像个小仆人,即使穿着破衣烂衫,一股子富贵人家娇生惯养小少爷的气质也难以掩饰。最重要的是,他太细皮嫩肉了,奶娘打扮他的时候,记得抹黄了手和脸,却忘了装饰脖子,马车颠簸之间,衣领错开,一抹雪白的颈子露了出来,巡城小队长厉喝一声:“站住了。”
贾小琮心里一慌,险些跌下车辕,幸好几年武不是白练的,身子一挑腰一挺,总算站稳了。但这样一来又有新问题了,一个老地主家的小长工怎么可能会武把式?要说宁珊请来教贾琮的是什么武林高手倒也罢了,可他找的人是自己的亲兵,都是军队里练出来的身手,放诸四海也相差不多。巡城兵们也是兵,一看贾琮的动作就觉出不对了。
小队长一脸狐疑的带着人围上来,质问贾琮道:“你真是这家的长工?”贾琮年纪虽小,但身体却结实,继承了贾赦的身高,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几岁,放在乡间,也确实可以干活了。但一个小长工,力大无穷可以解释为农活干得多,腿脚敏捷可以说成是跑腿跑的勤,可行动之间不自觉的透露出一股行伍味道就没法说清了。
贾小琮急的满头大汗,平婆婆已经不动声色抓紧了马鞭,她当年也是跟着老侯夫人随过军的,突袭暴起,打倒一两个新兵蛋子不成问题。而且这里离城门不过一射之地,只要出去了,宁珊的队伍便可以接应,不怕走不脱。
关键时刻,贾赦神来一笔,大喝道:“老爷我有钱了,有钱知道吗?就是发财了,发了财就是人上人了,老爷我就是要买几个身价高的奴才享受享受。嘿嘿,当到一品大员又怎么样,一着家破人亡,老爷我睡着他的床,使唤他的人,连他闺女都买回家去洗亵裤。”言语间,把个仇富的神经病老地主刻画的淋漓尽致,活灵活现扮演成了被大官欺压得心态扭曲又低俗的底层小人物。
更可喜的是,小队长也神烦大人物,拍了拍车厢,对贾赦道:“老哥干得好,让他们当大官的瞧不起人,咱们就等着看他们怎么死。”说完,顺手一刀背砍在贾小琮的屁股上,威胁道:“伺候好我老哥。”
贾赦掀开帘子,努力将眼睛挤得一大一小,把嘴角用力咧到耳根,笑的跟哭似的道:“兄弟,改天去我家喝酒。”说着,塞过去一个不知道哪个庸俗婆子做出来的,大红大紫,难看到挑战视觉的,装满了铜钱,鼓鼓囊囊的小荷包。小队长心领神会,神不知鬼不觉袖到胳膊里,热情洋溢的跟贾赦挥手告别。
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小队长迎来了浩浩荡荡一批车架,邢夫人端着款儿在轿子里发抖,岳嬷嬷全程代表发言。人家是在王府里伺候过王妃的,假装一个侯夫人简直没有难度,三言两语就让守城士兵恭敬后退,分站让路。这还是岳嬷嬷功力不高,要是换了华嬷嬷出马,咳嗽一声都能撑出贵妃范儿来,连话都不用说就能扬长而去。
邢夫人这一行十分嚣张霸气,前面有全副执事摆开,随后车辆纷纷,人马簇簇,光是预备一路上休息喝茶吃点心的马车就有三辆,明面上的主子一共四人,带的丫鬟婆子却四十都不止。再往后还跟着押车的长随和护卫,一道等在城门口准备出城的大家族纷纷打听,没多久就都知道了璎华公主产期将至,宁大将军让全家女眷上香祈福的消息了。
一直到出城十里,赶上了被宁珊手下的小将带队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贾赦车架,邢夫人才“哇”的一声,又哭又吐了起来,这是吓到肠胃痉挛了,止不住呕意。但这个时候去哪里给她找药呢,只有忍着。
岳嬷嬷扶邢夫人下轿换车,邢夫人几乎摊在地上,还一直呕个不停。贾赦被这声音给恶心着了,险些也跟着吐起来。
迎春急忙开窗,叫随行的丫鬟把带的酸梅子拿些出来先顶一顶。湘帘一启,娇美的容颜自带光环,把一个顶盔掼甲的银铠小将闪的神魂颠倒,两眼发直,面容呆滞,□□坐骑也嫌丢人,颠的他一个歪栽,险些落地。
迎春则完全没注意到,她只顾着看贾赦坐在车辕上哄睡醒了开始哼唧的大胖侄子,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黛玉今日折腾了一天,早已疲惫不堪,正靠在车厢上闭目假寐,若她也一并探头出去,只怕这队兵马今儿天黑前就甭想赶到指定地点了。
第176章 八仙过海(下)
比起贾赦一行的惊心动魄和邢夫人等的波澜不惊,贾琏和王熙凤遇到的最大阻碍来自于大观园。
贾蓉贾蔷回家报讯, 贾珍心神俱颤, 忙不迭的就上马跑路,连借口都没想, 夫人更是没去通知。贾蓉也只顾着收拾自己的家当, 把续弦抛在脑后。贾蔷更不用说,尤氏胡氏之流关他什么事儿呢。
顶梁柱们一跑, 尤氏也被惊动, 急忙出来查看究竟,却一个人没见着,只能跟便宜儿媳妇相对发傻。胡氏到底年轻,脑筋转得快,立刻提醒道:“何不去隔壁问一问?”尤氏随即醒悟,马上往大观园去询问。她们没有消息来源, 只能靠别人,若是王熙凤在家,不用说尤氏也会去找她。但她现在不知去向, 尤氏也只能去找史太君王夫人打听究竟。
史太君没见着,王夫人则随口吩咐道:“去问琏儿。”二房两口子二十年来使唤大房的儿子使唤的顺理成章,若不是贾琏打下如此“良好”基础, 他们也不至于胆大包天的直接就跟宁珊顶着来, 起码看在侯爵的头衔上也该口头上客气一二。
倒霉的贾琏胆战心惊的往北城门赶, 半路却被大观园派来找他的人堵个正着。也是点儿不正, 宁家正好在大观园以南, 想去北城门必须经过那里,导致大观园里后发先至,把贾琏截在半路上。
周瑞是王夫人用的最顺手的心腹,平日里傲气的自以为能跟同为跑腿的贾琏分庭抗礼,因此说话毫不客气:“二太太让二爷快去,有事儿吩咐呢。”
贾琏想:老子今日就要出城,以后不知道还回不回来呢,受你这狗奴才的气必须得出了。于是夺过马鞭,站在车辕上骂道:“作死的奴才,敢在爷面前大小声?真是不打你就要翻天了。”说罢,扬起鞭子,没头没脑就往站在地上的周瑞头上抽去。
周瑞猝不及防挨了几鞭子,边躲边叫:“二爷凭什么打我?”
赶车的亲兵一脚过去,把周瑞踹在地上,喝道:“二爷打你是抬举你,本该我来。”说完,抢过贾琏的鞭子,在空中抖了一个半圆,“呼呼”作响着朝周瑞头上盖去。
贾琏看的开心不已,一个劲儿叫道:“再打,再打,越重越好,打死算爷的。”
凤姐儿掀起帘子骂道:“这当口跟奴才较什么劲,快滚回来。”外头的声响吵醒了巧姐儿,她本来就睡的不踏实,又被这么一闹,顿时哭了起来。贾琏听见女儿哭了,也顾不上跟周瑞较劲,急忙钻回车里,那亲兵见二爷不计较了,踹开周瑞,也坐回去赶车。
周瑞趴在地上,一头血水,满眼阴鸷。这一家人鬼鬼祟祟,没知会二太太,不知要去哪里。等他回去告诉给二太太,势必要让他们讨不了好去,那时才知道他周瑞大爷的手段呢。
王夫人本来就在闹心王子腾突然死在城外的事情,想抓贾琏去干活却找不到人,再被周瑞一顿添油加醋,当即怒上心头——就去找史太君告状了,现在的王夫人也只剩下这点手段。
史太君今早也是睡梦中被吵醒的,却是来人要找大观园里的姑娘们入宫,顿时喜上眉梢。本来元春失宠了以后她就一直准备再培养探春送进宫去,姐妹互助,可是却迟迟找不到机会。却不料,今日突然有人拿着宫中的名帖宣召探春和湘云入宫。这两个女孩儿都是她身边长大的,不论谁得宠,她都是受益人。故而这一天,史太君一直在忐忑和兴奋中度过,好不容易才被鸳鸯劝着吃过午饭略躺躺,马上又被王夫人吵醒了。
原以为又是好消息,还挺高兴的让鸳鸯上极品贡茶,结果王夫人顶着一张哭丧脸才进屋,史太君就告诉鸳鸯:“下去吧,不用伺候了。”连茶也没上,座也没让,直接让王夫人有话快说:“又谁对不起你了?顶着这样一张脸,存心来寻我老太婆的晦气么?”
王夫人张口就哭道:“我那苦命的哥哥,巡边好几年,兢兢业业……”
史太君满心不耐烦的打断道:“王大人死了确实可惜,但你再哭又有什么用?正经把眼泪收一收,派琏儿去好生打听经过,料理后事吧。”
王夫人马上道:“现如今琏儿哪里还肯听我的话?刚才我派周瑞去找他,他不但不理,还把周瑞打了一顿,甚至说‘打死了算’。老话说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他打的哪里是周瑞?分明就是想打我了,我哪里还敢说什么。”
史太君不悦道:“就知道大房没有什么好苗子,左一个右一个的,都要翻天了。琏儿过去也算乖巧,却跟着老大学的越来越混账,去把他叫来,我骂他。”
王夫人进谗言的速度一点儿不比周瑞慢:“我是怕了的,老太太受累,让人去请琏二爷吧。”
她越是示弱,史太君就越要耍威风,当即叫来赖大,道:“去把琏儿那个下流种子拿回来。”
王夫人假惺惺道:“赖管家多带些人去吧,琏儿身边好些力壮的长随小厮跟着,没得再伤着你。”
史太君拍着炕桌怒道:“赖大是我派去的人,我看哪个混账敢动手?”
赖大狐假虎威的去了,带着大力长随当街纵马,正好把贾琏一行人堵在离城门不足一里地的必经之路上,来来往往的人车马都不少,贾琏急的火冒三丈,却不能再大打出手了。因为狡猾的赖大还没下马就大喊“老太太急找琏二爷”,贾琏可以对着婶子派来的人痛打大骂,却不能对祖母的人动手。
凤姐儿急的恨不能拆了赖大,却又无法出面,平儿焦急的哄着哭不停的巧姐儿,宁珊的亲兵纷纷下车下马将贾琏一家乘坐的马车围在中间,但一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直接动手把人掀翻在地。更倒霉的是,赖大的嗓门太大,把城门处巡逻的士兵也都给招来了。
贾琏越发慌得没办法,眼睛左右扫视,盼着有人能出来解个围。赖大却见人越多越来劲儿,一口一个“老太太想二爷二奶奶了”,再来便是“老太太伤心亲家身亡”,接着又是“郁结于心,盼着二爷二奶奶回去开解”的,说的动情入理,围观人等议论纷纷,俨然把贾琏抹黑成了不孝之徒。
这倒也罢了,毕竟是奴才,贾琏真想耍威风也还能对付。坏就坏在赖大把王子腾的名儿给说出来了,车里的凤姐儿听了,脑袋“嗡”的一声涨的老大,掀起帘子就叫贾琏:“我叔叔怎么了?你告诉我呀!”
贾琏被前后夹击,闹得焦头烂额,也没了好气,呵斥凤姐儿道:“回去,这是你出头的地方吗?”
可凤姐儿不管这些,说得好听叫率性直爽,说的难听她就是随心所欲惯了,根本不管什么贵族妇人不能当街露面之类的约束,索性走出来指着贾琏问道:“你都瞒着我些什么?”
赖大眼珠一转,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消息传进京这么久了,凤姐儿却还一无所知,但这不妨碍他判断出两口子之间可以挑拨,当即道:“好叫二奶奶知道,亲家老爷暴病身亡,至今仍停尸在外,老太太心口疼的厉害,直说让琏二爷去料理,却不知为什么二爷迟迟不肯回家,这事儿……”
凤姐儿乍闻噩耗,怔在当场,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围观众人见了更加喧哗嘈杂,就连城门官都对着贾琏指指点点。
贾琏本就心虚胆怯,被这么多人一起哄,不说两股战战也好不到哪儿去。宁珊的亲兵打仗不成问题,打嘴仗却不大灵活,跟赖大这种刁钻成性的恶奴没法比,光着急却想不出什么话来,有心上去开打,却碍于城门官已经过来,若惹起了他的反感,只怕出城不易。
平儿在车厢中一直拉扯凤姐儿,小声劝道:“二奶奶,当务之急是出城啊,大老爷的事情咱们出去了再说。”平儿是自幼伺候凤姐儿的,王家出身的陪嫁,因此管王子腾喊大老爷。
凤姐儿也回过神来,想起这一路的紧张,抹了把泪道:“先出去,出去了咱们再算账。”
贾琏松了口气,脑子也转开了,指着赖大道:“爷这次出去就是去料理叔父的后事的,今早才听说的,和户部也告了假。正巧老太太也是让我去办这件事,你就去回话吧,爷先走一步。”说完钻回车厢就叫:“快走,别耽误时间。”
城门官听了半天,虽然还有些纳闷,但贾琏的借口找的很好,便不打算拦他们。然而赖大的任务是把贾琏找回去让史太君骂了出去,就这么放他走了,挨骂的岂不就是自己了?赖大当然不干,抓着车辕不放,口中道:“虽说是同一件事,但保不齐老太太还有旁的吩咐,二爷也不急在这一时,还是随奴才回去见过老太太再走吧。”围观众人又一致点头称是,当今的世道就是这样,甭管是高官豪族还是贫民百姓,家中老人发话,小辈若敢不听,那是要被众口唾骂的。
凤姐儿急的在车厢中一直骂人,骂了赖大骂周瑞,骂了奴才骂主子,平儿一直紧张的抓着身下的流苏座垫,把边缘都扯起毛了。巧姐儿最可怜,这一整天又饿又累却不得休息,此时听着外面的嘈杂,心里害怕,又哭了起来。
贾琏彻底没招儿了,只好跳下马车,嘱咐亲兵道:“你们送二奶奶先出城,我回去见过老太太再追上去。”闹到这个地步,眼见着城门就在眼前他却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了。但也不能拖着凤姐儿和巧姐儿一块堵在这里,谁知道再拖下去会不会有变故?还能不能走成?贾琏豁出去了,大不了回去找大哥一起面对皇家的发作吧,他的妻儿必须送走。
凤姐儿泪水涟涟,生平头一次感受到了贾琏的大丈夫气概,百感交集。亲兵小头目略一沉思,分出一半人跟车出城,亲自带着剩下的人护送贾琏,道:“将军吩咐咱们保护二爷一家,断不能让二爷独自回去。”贾琏有气无力爬上一匹马,话都懒得说,朝大观园方向疾驰而去,赖大被甩在身后,猝不及防吃了一嘴马蹄灰。
众亲兵跟着贾琏一阵飞驰,转过一个路口,见四下无人,贾琏忽然勒马停住,众人反应极快的都停了下来,七嘴八舌问道:“二爷如何停在这儿了?”
贾琏狞笑着回头道:“诸位大哥,烦劳你们,就在这儿把那些狗奴才都收拾了。”
一个小兵叫道:“二爷这是不打算回去了?”
贾琏笑的愈发狰狞道:“对,一群牢骚娘们儿,爷不伺候了。”
亲兵头子赞道:“这才像将军的兄弟,有血性。成,二爷往边上站站,咱们动手粗鲁,别崩上血。”
横行贾家数十年之久的赖大,好日子算是走到头儿了。
另一边,凤姐儿和平儿出了城,一步不敢停留的疾走至天色将黑,亲兵下马,围住马车,道:“二奶奶和平姑娘且忍一忍,今日是赶不到下处了,还请在车内休息。”
凤姐儿掀起帘子问道:“二爷可跟上来了?”
外面昏暗的看不清人脸,只听到另一人的声音回道:“不曾看见。”
凤姐儿鼻子一酸,险些落泪,回头对平儿低语道:“我只说二爷成日家偷奸耍滑,不曾想也有那样的血性。咱们是出来了,他却陷在城中可如何是好?”
平儿也心慌意乱,只随口敷衍道:“有大爷在呢,必不会看着二爷吃亏。”
凤姐儿黯然道:“咱们做的事儿,可是违逆皇家的意思啊,太上皇是多么霸道的性子,岂能轻饶了?”
平儿只好道:“出都出来了,多想也无益,奶奶且将就着歇一歇吧,明日怕是仍旧要赶路呢。”
凤姐儿把巧姐儿搂在怀里,头挨着头,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平儿靠在车厢壁上,胡乱把斗篷一披,将头埋住,也不再做声了。
被娇妻美妾担心着的贾琏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之后也放开了心胸,索性请众亲兵去喝酒吃饭。他今日也是跟着折腾了一天,至今粒米未进,腹中早已饥渴难耐。亲兵头目劝道:“二爷再忍忍,出城赶上二奶奶,咱们到驿站再用饭。”
贾琏拒绝道:“怕什么,爷还就不跑了。”说罢执意要先用饭,还力邀众人一道痛饮几杯,被硬生生抢了杯子才作罢。一行人正吃着,忽见外面进来一小队人,两个主子模样,四个长随打扮,坐在堂中便催酒菜,声音有些耳熟,贾琏定睛一看,笑着高叫:“蓉儿,蔷儿,看见叔叔也不过来请安吗?”
来人正是被贾珍甩下的蓉蔷二人,他们也不知道今日这一出大撤退究竟所为何事,故此也没有太害怕,按部就班的收拾了准备赶路。行至半路觉得饥饿,也跑到酒肆里用饭,恰好撞上了贾琏,遂凑在一处,一顿饭没吃完,两人已被贾琏忽悠着决定一道北上了。
第177章 二虎相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