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又不是头一次来。”锦瑟笑道,“若是不喜欢我苏锦瑟的待客之道,大可找别人哪,反正栖凰阁最不缺的便是卖笑女子!”
  房遗爱有些怒了,正想训斥,李泰忽然发出笑声,道:“锦瑟姑娘,既然不卖笑,那你来平康坊做什么?”
  “奴家卖艺呀!”
  “卖艺?!”李泰扑哧一笑,“以你的姿色,卖笑或许还能赚几个铜钱,若说卖艺嘛,请恕在下说一句实话,恐怕养不活你自己。”
  苏锦瑟闻言,非但不怒,反倒咯咯笑了起来:“说得对,奴家的艺只卖雅士,不卖俗人,宁可曲高和寡,也不哗众取宠!至于能不能养活自己,就不劳四郎费心了。”
  李泰哈哈大笑:“就你刚才那一首《鹿鸣》,也谈得上曲高和寡?”
  苏锦瑟也笑:“郎君是不是觉得刚才的曲子,特别俗?”
  “对,特俗,俗不可耐!”
  苏锦瑟瞟了一眼房遗爱:“二郎,听见了吧?这位郎君也说你俗不可耐,可不光是奴家这么说你。”
  房遗爱顿时大窘,对李泰道:“方才那首曲子,是……是我让锦瑟弹的。”
  李泰闻言,这才正色起来,重新打量了苏锦瑟一眼:“既然如此,那么锦瑟姑娘有何高曲,我愿洗耳恭听。”
  “高曲是给高人听的,四郎自认为是高人吗?”
  “在下不才,对琴瑟之音也算略有心得,真心恭请锦瑟姑娘赐教!”
  苏锦瑟眸光流转,在李泰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粲然一笑:“都说当仁不让,看来奴家今晚还真躲不掉了。”
  李泰看着她眼波流转、笑靥嫣然,心里又猛地一颤,连忙做了个请的手势,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悸动。
  苏锦瑟翩然转身,走进里间,重新坐了下来。李泰无意中闻到了她转身时散发的体香,又是心神一荡,情不自禁地翕了翕鼻翼。
  很快,锦瑟的弦声再次响起。李泰一怔,竟然发现这个曲谱他从未听闻,不禁凝神望向苏锦瑟,等着听她接下来的吟唱。
  随着旋律,苏锦瑟的歌声再次响了起来。李泰一听,顿觉与刚才判若两人,只感到她清澈幽远的歌声仿佛来自天外,绝无半点人间烟火的气息。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李泰知道,这支曲子的歌词采自《诗经》中的《黍离》,本来是古已有之的瑟谱,但苏锦瑟显然只保留了歌词,自己重新谱写了曲子。
  这首《黍离》的文意原本便充满了凄怆和苍凉之感,蕴含着主人公绵绵不尽的故国之思,以及对家国天下的兴亡之叹,此刻被苏锦瑟忧伤凄美的曲调和恍若天籁的歌声再一衬托,越发令人扼腕神伤,不觉有种仰天一哭、怆然涕下的冲动。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第二段歌词唱起的时候,李泰已经完全沉醉其中,深深不可自拔了。
  房遗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暗暗一笑,也不跟李泰道别,悄悄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房门。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首曲子一唱三叹,缠绵悱恻,直到苏锦瑟唱完起身,李泰还依然神游天外,眼睛竟然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四郎……”
  苏锦瑟走到他面前,发出一声轻唤,才把李泰的心魂从天外唤回了人间。
  李泰回过神来,尴尬地抹了抹眼睛:“对不起,我……我失态了。”
  苏锦瑟深长地看着他:“四郎,你的确是懂瑟的,奴家弹了这首曲子不下数十次,你却是……第一个为它流泪的人。”
  李泰抬起目光,和苏锦瑟四目相对。
  一种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般的情愫,在二人的目光中缓缓流淌。此刻的李泰蓦然意识到面前这个惊才绝艳的奇女子,定然便是房遗爱要送他的第二份“礼物”了。
  微雨蒙蒙,打湿了一座木桥,也打湿了伫立在桥上的一个人。
  萧君默一身便装,已经在桥上站了半个多时辰。
  他怔怔地望着桥下的永安渠水,全然不顾过往行人诧异的目光。
  木桥位于延康坊的北面,永安渠水自南向北流经延康坊,再从这座桥向北面的光德坊流去。也就是说,倘若有什么东西从魏王府的水渠中流出来,便会从这座桥下流过。
  不知道为什么,萧君默这几天一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觉得他可以在这里找到跟父亲有关的线索。
  桥下,绿草青青的岸边,有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汉,正在悠闲自得地垂钓。
  萧君默看了他这么久,也没见他钓上一条鱼,甚至没看见鱼儿咬半次钩,但这似乎丝毫没有妨碍老汉的兴致。
  “老丈,这里钓得到鱼吗?”萧君默走到老汉身边搭讪。
  老汉扭头看了他一眼:“坐久了,自然钓得到。”
  “这种下雨天,鱼儿都沉了,不太咬钩吧?”
  “所以得有耐心。”
  萧君默笑了笑,不禁有些佩服老汉。他抬眼望着碧波荡漾的渠水,发现水面上偶尔漂过一些杂物,有烂菜叶,有破布条,有旧扫帚,不一而足。
  “老丈,我听喜欢钓鱼的朋友说,常在水边钓鱼,不时就会钓上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吗?”
  老汉呵呵一笑:“这倒是。”
  “您都钓过什么?”
  “啥都钓过,就差没钓过死人。”
  萧君默心里忽然一凛,勉强笑笑:“真有死人,也会嫌您钩小,不吃钩。”
  老汉哈哈一笑,又看了他一眼:“你这后生也是闲得慌,不去干正事,却在这儿陪我老汉瞎侃。”
  “我就是好奇,想知道您钓过什么。”
  “说实话,前两天,我还真钓上来过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只鞋。”
  萧君默一愣,不知为何忽然心跳加快:“鞋?什么样的鞋?”
  “乌皮靴,有点旧了,不过看上去,像是当官的人穿的。”
  “那您……把鞋子扔回去了?”
  “哪能呢?”老汉白了他一眼,“谁都往里头瞎扔东西,这条渠水不早就臭了?”
  “那您带回家了?”
  “哼!”老汉冷哼一声,又白了他一眼,“我老汉再贪心,也不能穿着一只鞋上街吧?”
  “我不是这意思。”萧君默赶紧赔笑,“您老一看就是心胸旷达之人,就算给您钓上来一双,您也不会拿正眼瞧它,我说得对吧?”
  老汉听得笑逐颜开,便往不远处的一处草丛努努嘴:“喏,我扔在那儿了。”
  萧君默立刻冲了过去,速度快得把老汉都吓了一跳。
  “这后生,莫不是犯病了吧?!”
  萧府庭院中,何崇九捧着一只乌皮靴,双手在微微颤抖。
  萧君默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九叔,你真的确定,这只鞋是我爹的吗?”
  何崇九眼睛红了,点点头,指着靴子的某个地方:“上回主公雨天蹚水弄湿了,我拿到火盆上烤,不小心烤焦了一块,就在这儿,你看。”
  萧君默没有去看,猛然扭头就朝外走去。
  不是因为他完全相信九叔的眼力,而是他怕忍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
  第十一章身世
  萧君默又来到了一座桥上。
  这也是一座木桥,不过不是位于延康坊北面的那一座,而是位于南面的另一座。
  要寻找从魏王府水渠中流出的东西,必须到北面的下游去找,而要想知道魏王府的水渠中是否有什么东西,就得从南面的上游进入。
  现在萧君默基本上可以确定,父亲已经遭遇魏王的毒手了。所以,即使现在进入魏王府,他也不可能再找到父亲。可不知为什么,从刚才捡到乌皮靴的那一刻起,萧君默就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到魏王府中一探究竟。
  不管能不能发现什么,他都决定这么做。因为,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父亲在最后的时刻到底置身何处,又遭遇了什么!
  萧君默来到木桥底下。桥面上的人群熙来攘往,但此刻桥下空无一人。远处有一些妇人在水边淘米洗衣裳,但隔了几十丈远,没人会发现他。
  为了减少阻力,萧君默把外面的袍衫和上半身的内衣都脱了,藏进了岸边的草丛里,然后光着膀子跃入了水中。
  春天的渠水仍然有些冰凉。皮肤刚刚触水的一刹那,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魏王府位于延康坊的西南隅,由于直接在坊墙上开了府门,所以坊墙也就成了府墙。永安渠水从墙下流入。萧君默潜入水中后,向北游了四五丈,就摸到了一排铁栅栏。这些栅栏从隋朝开皇初年开凿永安渠的时候就矗立在这里了,迄今已近六十年,因年久失修,每根铁条都锈迹斑斑。
  萧君默浮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个猛子扎到了水底,没费多大劲就把两根铁条分别向两边掰弯了。接着,他便像一尾鱼儿一样灵巧地钻过了栅栏。
  渠水在偌大的魏王府中蜿蜒流淌,水道弯弯曲曲,且引了许多支流,蓄成了水池荷塘;也有些支流绕经亭台水榭之后,又七拐八弯地汇入了主渠。萧君默仿佛进入了一座巨大的迷宫,不多久就被绕晕了,好几次游着游着又绕回了相同的地方。
  导致迷路的原因,不光是魏王府的水道复杂,更是萧君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
  雨越下越大,在天地间织出了一片厚厚的雨幕。萧君默又一次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看见四周一片迷蒙,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不觉苦笑。
  忽然,附近传来了说话声,萧君默慌忙游到岸边,躲在一块石头下面,悄悄探出头去。只见两个宦官打着伞从水边的石径上匆匆走过,很快就走远了。萧君默顺着他们的来路望去,依稀可见不远处有一座奇石堆叠、气象峥嵘的假山。
  这里显然是魏王府的后院,寂静冷清。萧君默忽然有了一种直觉,觉得他想要的东西很可能就在这附近。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潜入水中。循着水岸游了六七丈远,就看见右手边出现了一条分岔的水道,水道口呈圆形,直径三尺来宽。依据方位判断,这条水道正通往假山方向。萧君默再次浮出水面吸了一口长气,然后毫不犹豫地游进了水道。
  刚一游进去,光线便完全消失,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萧君默奋力游了七八丈远,水道依然没有到头,但他已明显感觉气息不够了。这时,身边又突然蹿过什么东西,把他吓了一大跳,猛然呛了几口水。一瞬间,萧君默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可现在要是回头,气息肯定不够;若继续往前游,虽然不知道尽头在哪里,至少还可拼命一搏。
  这么想着,萧君默不再犹豫,用尽最后的力气又往前游了两三丈,感觉水道逐渐向上倾斜,而且前方的水面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光。
  就在即将窒息的一刹那,萧君默死命往上一蹬,头部终于露出了水面。
  他两眼发黑,大口大口地吸气,生平第一次觉得呼吸是一件这么幸福又奢侈的事情。
  剧烈地喘息了好一会儿,萧君默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眼前的景物也逐渐清晰。只见面前横着一道铁栅栏,栅栏另一头是一块方形的水池,池中有两根乌黑的铁柱,柱子上有项圈、铁链等物。
  水牢!
  看来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父亲最后肯定是被囚禁在了这座地下水牢中。
  水牢的整体位置比水道和外面的渠水略高,所以父亲那只脱落的靴子才会流到外面的水渠中。这几日连降大雨,水流比平时湍急,靴子便顺着渠水流到了延康坊北面的桥下。
  看着这座阴森凄恻的水牢,萧君默几乎能够感受到父亲死前遭遇了怎样的折磨,一股热血顿时直往上冲。假如此刻魏王站在面前,萧君默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杀了他。
  正愤恨间,几只硕大的老鼠突然从栅栏里蹿出来,擦着他的肩膀游过,叽叽啾啾地钻进了水道顶壁的一个洞里面。萧君默这才想起方才从身边蹿过的正是老鼠。也不知这些老鼠吃的是什么,竟然会长得如此肥大。
  现在,父亲的下落已经完全清楚了。尽管没有任何直接证据,但所有间接证据都表明,父亲正是被魏王关进了这个水牢中,然后折磨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