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裂的眼镜并不会损害他清雅风姿,反倒多了些奇怪的魅力, 王见秋盯着那副眼镜,说道:“我不担心。”
一名女医生出现在屋子里, “小专家,我们测一□□温......”她看了眼没动的祝风休,示意道:“祝总,您先出去吧。”
“嗯,”祝风休如梦初醒,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又帮她们关好门。
所幸没受什么伤,只是在低温下待了两天一夜,几人都有些不同程度的低烧和感冒。
最重要的是饿。
几个汉子检查完,吃了药,手上还挂着吊瓶,咚地一下坐在桌上,狼吞虎咽吃了一餐,恨不得把骨头都啃进去。
打针时,医生对着王见秋这只长满冻疮的手无从下针,仔细斟酌半天,小心翼翼选了处静脉扎进去,还不断安抚道:“不疼哦。”
王见秋默默盯着她,说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哈哈,”医生笑了起来,说道,“你哥哥在外面叮嘱我轻点,生怕我扎重了。”她伸手扯过输液管,调整输液速度,说道:“还好你们穿得保暖,身边还有羊,要是重度冻伤就麻烦了。”
“输完了叫我,我给你取针。”
“嗯,”王见秋道了句谢,医生摆摆手,打开房门出去了,在出去那一瞬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缩紧脖子去了其余伤患那边,边走边喊:“你们几个吃东西能不能换只手啊,血液要倒流了!”
祝风休一直待在门外,端了碗瘦肉粥进来,放在桌上:“先吃饭。”
“嗯。”王见秋拿过勺子,手上的青紫色显眼又醒目,祝风休下意识抢过她手里的勺,说道:“我喂你。”
“?”王见秋瞪大眼睛,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勺子已经抵在了唇边,只能张口喝下去,再想说话时,粥又塞到了唇边。
她放弃抵抗,用眼尾悄悄去瞧祝风休的神色。
喝完后,祝风休问她:“还饿吗?”
“不饿。”王见秋有些饿过头了,这种时候不能吃太多,要等胃部慢慢恢复过来,少量多吃进食,祝风休也知道,所以没劝她吃饭,把碗送了回去。
陈导师等人过来看了几眼,心有余悸地说道:“还好你哥来了,不然这风雪不停,还真是不知道怎么办。”
“你们被困在山上这么久,累坏了吧,先休息。”陈导师帮她掖了掖被子,担忧地望着她,“先睡一觉,有事明天再说。”
祝风休再回来时,端了杯红糖姜茶放在桌上,又提了桶热水,放在王见秋脚边,蹲在火炕下,把她的靴子取下了,修长白皙的手指抓着她冻僵的双脚放入水中。
靴子很厚实,外面也很防水抗风,没进水,但脚指头还是被冻到僵直了,碰到温热手指那一刻有些奇怪。
王见秋缩了缩脚趾,有些不自在地搅在一起。
祝风休没在意,起身顺手捞过挂在上方的药水瓶揣在怀里,给她暖着药水,旋即坐在小桌另一边,拿出指挥器,处理外面的机械小狗和无人机。
他眼底青色明显,王见秋眨了眨眼,也躺坐在另一边,声音很轻:“你怎么上山来了?”
“没起风时有信号,我给你打了电话。”祝风休的声音依旧懒懒的,“你没接,你的导师接了,说你上山找羊去了。”
王见秋短促地哦了一声,双手合掌搭在腹前,心里突然悬在半空中般,有些奇怪。
她还想问些东西,问他来时辛不辛苦,累不累,怎么带了那么多机械狗,还知道她被困住了.......
祝风休却伸手拍了拍她的被子,手掌落下的力度很轻:“快睡吧。”
像是一句咒语,听到这话时,王见秋脑海里的问题不见了,只剩睡意俶忽蔓延,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恍惚间感受到脚底下的水被人端出去,在热水里烫得有些红的脚被擦干净塞入被子里。
救援队人员时不时进来一下,把无人机归还放在屋子里,又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王见秋看了眼自己的手,吊针已经拔了,手上抹了药,黏黏糊糊地粘在一起。
外面闹腾不已,像是过年一样兴奋。
她踌躇着起身穿衣物,撩开棉布门帘出去洗漱,女干事笑着说:“醒了啊?先吃早餐。”
敲锣打鼓声声震耳,小孩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王见秋吐出刷牙水,问道:“外面在做什么?”
“外面在杀羊呢。”女干事端了盆热水给她,“洗完脸后泡泡手吧,我去外面叫你哥哥进来。”
没等王见秋反应过来,女干事已经把人叫过来了,祝风休单手撩开门帘,长身玉立站在一侧,见她蹲在地上,像小□□一样伸手泡在盆里,就走过来,和她一起蹲下,侧着眸子瞥她:“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王见秋盯着他的眼镜,问他,“你随身戴着备用眼镜吗?”
祝风休扶了扶眼镜,唇瓣上扬:“嗯,我不仅随身携带,打开西装后还挂着一排眼镜。”
一时怔然,王见秋顺着他的羽绒服大衣往里看,信以为真地发出惊叹词,“真的?”
祝风休低低笑出声来:“笨。”
灶台里烧着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陈仕川哐当一下推门而入,又啪叽一下关好门,瞅着王见秋那双手,说道:“小师妹,你这撒把盐进去,看起来就像被腌好的牛巴肉......”
镜片后眼眸半眯,祝风休唇角上扬,语气温和:“不会说话的时候可以当哑巴。”
陈仕川顿时讪讪笑了起来,从兜里拿出一罐鸡蛋黄烘出来的油,说道:“昨天大叔说家里有偏方的蛋黄油,他在外面宰羊,正好看到我,让我给送过来。”
“谢谢。”王见秋应了声,把烫好的手取出来,擦了擦水,垂着眼睛抹药膏。
有些热度的油抹在手背上,又带起了阵阵细密的痒意,和冻疮本身的痒意合在一起,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把手放在半空中晾了会,旁边递过来一副干净手套,祝风休示意道:“戴上。”
油不会干,王见秋看了眼手套里的绒毛,有些慢吞吞地戴上手套,果然,油沾在手套上,变得极其难受起来。
她站起身,问道:“怎么突然宰羊了?”
而且这个时候,只有江陵家有羊。那羊不是要来年开春拿去卖的吗?
祝风休撩开门帘,靠在门旁,笑意不达眼底:“想尝尝你不辞辛苦救下来的羊,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王见秋:“.......”
往空地上瞟了几眼,三五个汉子和妇人围在一起,像是把整个羊圈里的羊都给宰了。
灰色的绒毛、白色的羊皮、新鲜的羊肉.......
灶台上燃烧着火、锅里的热水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宰羊的人大喊:“再舀热水过来!”
水顺着掉在半空中的羊身浇下去,妇人麻利地收拾干净,热闹得像是过年祭祀。
“你把他们家的羊都买下来了?”王见秋面无表情地问道。
“嗯,”祝风休笑着说,“给大家改善伙食。”
良久无话,王见秋哦了一声,甚至没去看祝风休的表情,自顾自地往实验室里走去,“我去调配药剂。”
几乎是逃一样快步远离。
祝风休就站在外面,任由一个个小孩子蹿过来蹿过去,扒拉着他的衣袖问机械小狗在哪,能不能放出来玩。
他弯下腰,笑得格外温柔好看,“不能。”
小孩子们满心欢喜,正要拍巴掌呢,却听到男人的拒绝,顿时目瞪口呆立在原地。
推了推眼镜,祝风休勾唇浅笑:“流鼻涕的小孩离我远点。”
“唉????”
吸着鼻涕的孩子们傻眼里,奋力吸出一条黄黄的鼻涕,湿答答地掉在衣服上。
额角直跳,祝风休微不可见后退半步,挂着常见的皮笑肉不笑指挥道:“谁现在离我最远,谁就可以看到机械小狗。”
“吼!!!”小孩们歘地一下散开,纷纷往跑去,大喊道:“我最远,我最远!”
“我跑最快,我最远!”
“是我是我!”
..........
乌鲁儿山上宰了三天的羊,所有的羊都被杀完了。村民们在风雪中架起了祭祀台,敬畏神明,感谢他们能从山上平安归来。
感谢完了之后,又让各家厨艺最好的人出来,做菜招待客人。尤其是救援队的众人、医生,以及出钱的祝风休,都受到了隆重的对待。
他们热情好客,善喝酒,无论是汉子还是妇女、大人还是小孩,都会喝酒,五六岁的孩子都能端着一杯烧酒在嘴边砸吧砸吧。
在哄笑声和闹声中,祝风休端着酒杯笑而不语,只浅浅示意了下。
他周身的气度太不像村里人了,也不像陈导师她们那样平易近人,穿上衣服就能下地。
酒过三巡,众人开始载歌载舞,在空地上唱起歌来,歌声嘹亮悠远。
江陵端着酒杯,坐在另外一桌,迟迟不愿过来,直到爷爷催促才大步走过来,对着王见秋和祝风休敬酒,默了半晌,才艰难说出一句:“谢谢。”
王见秋有些疑惑,祝风休只耸耸肩,接下了他的酒,意有所指道:“以后可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了。”
江陵抿直唇瓣,神情变得窘迫起来,仰头喝下一大杯烧白,在汉子们呼好声中踉踉跄跄回到桌上,垂着眼睛盯着空白的杯子,脑袋昏昏沉沉,突然倒在桌面上,磕了一下。
额角传来的疼痛让他混乱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一点,却又完全无法抵抗内心的苦闷,和更深处、跃跃欲出地躁动不安。
他得到了一大笔钱,足够他买下成百上千只羊,或许更多。
面容成熟英俊的男人笃定他会收下钱,他也确实会收下。他需要这些、需要脱离贫苦的生活。有了钱,爷爷的病就能治好。他还想去读书,去上学,最好能去京市。
在那个狭小又封闭的羊圈之中,他突然无缘地厌恶这里面的气味。
被禁锢在一起的、散发着羊骚味的羊圈浸染到他的身上,江陵嗅嗅自己,总觉得自己的骨头里也冒出这种难堪的气味。
那个人叫什么,祝风休?
他说他是王见秋专家的哥哥。
为什么两个人姓不一样?
不过无所谓了,谁家的亲人遇到自家小孩在外面受委屈,都会站出来护人的不是吗?
江陵想,他并没有受到辱骂,也并没有受到责备......
但为什么.......在膝上的手指攥紧,紧到极致的压抑。为什么他想无法抑制地想要吼出声,想狂奔到那个雪山当中,想回到那个柴火燃烧的夜晚,对着山神祈祷。
在那个寻常又不寻常的夜晚里,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必须要面对的事情,可他也拥有了一个明亮而温暖的夜晚。
是莹蓝色的光芒、暖黄色的柴火,还有凛然淡漠的王专家。
江陵想,他该怎样,才不必继续困在这副幼稚的皮囊里,去成为一个大人呢?
少年的志气和自尊,以及小小的爱慕之情,陡然碎了一地。
*
王见秋坐在座位上,有些奇怪地望着那边,“你对他做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