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侯又想来轻触熙宁软嫩的小脸,那是比上等的绸缎还要舒适的触感。
熙宁同她视线撞在一处,大概没想到他突然靠如此之近,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这时却有人叩门问询,“公子,水来了。”
熙宁很能分清场合,抚开赵侯靠近的手指,不由冷言道,“一早便好了。”
赵侯“哦”了一声,这才叫了声进,便见桑仕秾端了洗脚水进来。
两人却不知,那屋外的桑仕秾早将一切看在眼里,也不多言,只更向里进了几步。
赵侯坐回原处,就着昏暗的油灯也开始解起了自己的包袱,“怎么是你来,万三哪儿去了?”
“卑职来请教明日路线,因是顺便,便让万兄弟回去歇着了。”
赵侯赞许地点了点头,“熙宁来。”
熙宁正将挽起的袖子一边一个地放下,面上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
“累了一天,你先来泡。”
赵侯这话说得如此随意,仿佛她这等小吏,比忙于内外政事的君侯还要辛苦些。
说完也不理她,倒是认真同桑仕秾商议起明日行进的路线。
熙宁踌躇片刻,看向二人时同桑仕秾恰巧视线相接,桑将军倒是立刻便将脑袋垂了下去。
这下也好,恭敬不如从命。
熙宁摘了鞋袜,两脚搁在木盆边沿,伸手试了试盆里水温。
“嘶——”
——仍有点烫。
但不碍事。
北地九月夜凉,烫烫脚既解乏还蓄热,熙宁小心翼翼伸脚进去,稍稍挨着水沿便烫得直缩脖子。
熙宁生得好看,又有少见的一双莲足,这样好看的皮肉,若是在营中,她大可在营帐里好好欣赏一番。如今可不行,屋里面坐着两个大男人,拖延下去便矫情了。
熙宁忍着伸直了腿。
三两下便烫得她两脚通红,那血色从足底向上延伸,直至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一张小脸都挂上嫣红的色。
相比平时淡淡的样子,如今这模样虽脂粉未施,那颜色却愈发叫人觉得惊艳。
她犹不自知,旁边人似乎已经久久未曾出声讨论了,熙宁单觉得这下应当烫到位了,寻了手边放着的巾帕准备擦脚起身。
却见赵侯握拳在唇边咳嗽一声,“如此,依计划行事便妥了。”
桑仕秾头颅便垂得更低了些。
熙宁自顾自捧着木盆出去换水回来。
在院子东面的一方土灶之上,炉膛里木柴燃尽成了一块块的黑炭,零星火点飘起,还在不断给那釜中滚水续上几分热气。
用木瓢重新打好了水,一回头恍然一个黑影,熙宁吃了一惊,好歹没将这宝贵的一盆热水掀翻。
“桑将——桑公子怎么来了?”
他也不答她的问话,只说:“粗活我来做便好。”
桑仕秾语气并不热络,甚至是一如既往的冷面,可手上却已经将熙宁端着的木盆接了过去。
“燕地近来不太平,你晚上莫要一个人出门。”
他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便走了。
熙宁看他大步流星的背影生出几分怪异之感。本想跟上他的步伐,奈何他人高马大,一步迈得有熙宁两步那么长,实在叫人追赶不及。
可巧有位不知名姓的客人内急,不愿多行几步至后院的民溷,竟然在墙角便解起手来。
熙宁赶忙偏头向外。
她未察觉,桑仕秾已缓下步子,正巧将她遮掩严实,二人恰能并肩而行。
行至窗下,桑仕秾却再不等她,长腿一迈,先行进了屋子。
熙宁把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胡乱擦了两把,也跟着进了去。
桑仕秾做事利索,放下东西便先行离开。如今又成了她二人共处一室,赵侯大概不觉尴尬,熙宁却做不到如他一般冷静,赶忙合衣躺下,那位置同赵侯大衾要隔出一丈来远。
熙宁难过地想,“若不曾发生过那样的事,她还当他是大哥,那么今夜就算同处,也不至于这时候心中熬油一般的苦闷了。”
赵侯正捧着一卷竹简皱眉头,大概读到难处,觉得费解。
他行为落拓,同平日一丝不苟的君侯模样相去甚远,只是表情不好,不知在烦心什么。
赵侯自小便要经受磨炼,成年之后处理的事情也一件比之一件棘手。
熙宁忍不住开始胡想,“究竟何种难题能叫他忧愁至此,他与自己可不同,赵侯机智果敢,聪颖绝伦,大息王朝谁人不知,那可是连天子提起都要称赞之人。”
而后又觉不好,自己这是做什么,无端端的想他,很没有必要。
熙宁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却又想着赵侯袭爵那一年,自己在做什么呢?
那年冬日似乎格外的冷,可东华伯爹爹又一次忘记分来炭火,她和婢子冻起了满手的疮。傩祭时一家齐聚,节日过后便是家宴,她羞耻得不愿伸手与众人同乐,那一日便水米未进,还被家姑们嫌弃不愿与她同车,那可真是她一生之中最为局促的时光。
若不是东华伯府里尚有兄长照顾,不知那窘迫的境遇还要持续多久……
熙宁自回忆之中渐渐放松下来,一柱香的时间后,呼吸减缓,熟睡了过去。
赵侯阅读时总是极为投入,少有会被旁人分了神去的时候。手中这卷写得又凌乱,他耐着性子读了一刻,还是十分不适应外族人的书写习惯。
西旗人写相马之术很是天马行空,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叫赵侯颇为头疼。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分心去瞧了瞧一旁酣睡的熙宁。
这小小的人儿也有什么发愁的事情不成,睡梦里嘴角抿成紧紧的一条线,不留神两颊便抻出浅浅的窝,一副不悦的模样。
赵侯替熙宁掖了掖被角,夜里冷还是要盖得严实些。他挪过来看她熟睡的面容,她却很是警觉,立时被他伸手的动作惊醒,一下坐立起来。
二人四目相对,熙宁因太过害怕,身子甚至抖了几下。
赵侯也被她的动作吓到,“怎么?”
熙宁缓了两下,终于镇定自己,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两人如今又共处一室。
虽然知道赵侯若是有意识之时,不会再犯下昨日那错,可心魔难改,不是她小小女子能控制的了的。
赵侯撂下手中的书简,“是做了噩梦?”
“不是。”
熙宁用衾被裹紧了身体,不知该怎么同他说。叫他别靠近自己么?她还没有活得这般不耐烦了。
“我觉浅,恐怕惊扰了公子,还是去隔壁……”
“熙宁——”,他语气中带着不可抗辩的意味,赵侯就此闭目躺下,“莫提叫我不开心的事。”
熙宁今日可没有那日在帐中回怼的勇气,其实她向来也摸不清赵侯脾性。她年少同赵侯结识,唯一的交情也不过带他游历都安郡罢了。
她还记得兄长叫自己谨慎待他,因阿娘从前同赵侯的爹爹,也就是已故的老赵侯有一段情,彼时闹得满城风雨,传言细君不悦,可儿子已是赵国世子,阿娘对她构不成多大的威胁,便也终于妥协。老赵侯之后着意叫人接阿娘到郦下公宫,只是不知后来生出了什么事端,阿娘改嫁了东华伯,又叫人盘剥苛待,愤而离世。
熙宁印象中,是见过老赵侯的。他长相同中行显十分相像,只是更有肃杀之气。
她记得阿娘改嫁那日他匆匆从郦下赶来亮剑,直接给东华伯难堪,也记得东华伯十足是个小人,这件事日后便成了他磋磨阿娘的缘由。
老赵侯自都安回程后未再回郦下公宫,不久后在战场上遭了冷箭,之后中行显匆匆继位……
第5章
这一段足够惊心动魄,叫熙宁直到现在都记忆深刻。犹记得那时她对这人避之唯恐不及,却不知哪里得了他欢心。两年之前,赵侯临走前向东华伯府直言要带她走,彼时她也被吓了一跳。
为君者大抵皆是难以琢磨的吧。
一夜无事,熙宁方才睁眼,赵侯那边已起身早读,看他手边放着的已读过的竹简,已有五六簿的模样,大概是听到响动,只随意抬起眼皮瞧了瞧她。
大息王室衰微,各诸侯国趁势而起,兼并与征战之事日日皆会发生,赵国在这样局势混乱的时期逐渐做大,眼前的赵君中行显自然是功不可没。
熙宁从前听兄长说起赵侯的赫赫功名,只是觉得这是精彩绝伦的故事,并未有真情实感,可真的同他相处,才知他是何等自律之人,几乎是一刻不停的做事,除了军中诸事,还有赵地公宫之中的公文需他推敲拿捏。
大概又是只歇了两个时辰便醒来做事。她自诩也是个能吃苦的,可若是同眼前这人相比,那也是相形见绌,可见富贵权势也不是人人能担得起的。
熙宁是个勤快的姑娘,从前在伯府里事事要自己动手,做得慢了姆妈要不高兴,若惩她一日不可进食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将这习惯带到了赵侯身边,起身便准备去打水伺候。
“可休息好了?”
熙宁回身去看,却见出声之人仍旧捧着竹简瞧,似乎还在读着什么,倒不像是在同她说话一般。
熙宁目光低垂,长睫半遮住一双妙目,犹疑地说一句,“很好。”
她仍旧不想同他长时间的独处,说完又悄悄觑他一眼,这人一副在忙的样子,猜想大概不会再同她说什么,这便准备出门。
“我昨夜有些冷。”
他瞄了一眼熙宁的大衾,那位置几乎同他睡在两个极端,赵侯以指描眉,那两道剑眉皱起,很有些费解的意味。
熙宁想他许是读书读得废寝忘食,可见昨夜又读到了深夜,这才冷着了。
她沉吟了下,想着这个好办,“如今进了九月末,比前些天冷了许多,夜里是该换一床厚些的大衾了。”
赵侯暗道,从前她像自己的跟屁虫,如今怎的如此冥顽不灵。
罢了,想是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
“哦。”赵侯低头不再看她,他语气深沉,却不多言。
也不知这一声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她出门去看,却见桑仕秾同邵环已经收拾停当。
他二人正给黑马套上车與,熙宁看着万三不见踪影,连带着马也少了一匹,便问在场的二人,“怎么不见三爷?”
“他起得早,已经上路了。”
邵环回了话,桑仕秾只是如往常一般半垂着眼,不曾分一个眼神给熙宁。
熙宁不知分路而行有何缘故,总归赵侯有此安排必然事出有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