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宅屋 > 都市言情 > 2025台北封城 > 六章-第二十一话-第一百天
  武萱篇-台北2026年1月中
  直至傍晚时分,与武萱一起帮伤患换药的吕小姐才提到今天是板桥当局炸桥后的第一百天。武萱在水桶里清洗沾血的双手时沉默的回顾了在龙山河滨公园帮忙至今的种种,直到洁净的双手在浑水里搓揉至发疼时…她才想到了跨年夜发生的事情。武萱闭上双眼,惨烈的嚎叫声歷歷在目。
  短短半分鐘内,数枚承载重达两百斤高爆弹头的青锋飞弹落下,信义计画区各处纷纷开出了灿烂天花。而今,世贸一馆、世贸三馆、信义运动中心旁、信义广场、松寿广场公园、昔日的信义威秀商圈甚至是信义国小都被炸出了巨大的坑洞,曾享誉世界第一高塔美名的101大楼并没有倒下,但地基崩裂及震波让它成为一座略为倾斜的巨大危楼,对于这失心疯的国家而言真是展现了讽刺味十足的象徵形象。
  有将近十万人死伤于导弹的袭击,武萱只记得自己勉力在被焚烧中的尸堆里爬起,接着她就恍惚的往同被熊熊烈火燃烧的信义国小跑去。她周围的人群们惊叫奔逃,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与前一刻截然不同的疯狂境界,反抗军逐一在尸骸中站起,并吹响了集结的长哨。唐市长已被直击的导弹炸得粉身碎骨,刘将军顿时成为了最高领导,愤怒的他果断引导努火冲天的大量反抗军直扑军事隔离区的政府驻军,持续一个礼拜的战争就此打响。
  这场倾注反抗军一切资源投入的復仇总力战是惨烈的,联勤兵工技校在被攻陷的前一刻遭国军给炸毁,以南港高中为据点的南港区军事隔离战线在第四日遭到突破,板桥政府被迫爆破了成功桥并撤守至由南港高工筑起的第二防线,在以『不惜一切代价守护中研院』的战略之下,ah-64阿帕契与m1艾布兰大量集结并层层火力压制疯狂的叛军。战到第七天,失去作战能量的反抗军终于放弃进攻而进入对持状态。整场后人称道的『南港之战』里反抗军又死了万人多,国军与美军的牺牲纪录则一直被政府严密的封存着。大量由外国记者于火线的报导的第一手纪录与资料在网路广为流传,这场属于台湾的内战一直都是东亚军事迷的经典研究主题。
  「武萱!换班嘍!」吕小姐提醒。
  回过神来的武萱迅速抽出泡在水桶中的手,在脏污的围裙擦了擦,她稍微收拾一片狼藉的遭周,这才缓缓的步出三兴国小的伤患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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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萱靠在三兴国小的校门口点燃一根香菸,这等奢侈品是一级伤患照护员的顶级配给。武萱原本是不抽菸的,但在跨年夜之后的日子里她在工作之馀总是过得混混噩噩,不觉间也开始同那些边境巡逻队一样,菸酒俱来。她望向忙进忙出的武装社区服务员,静静的等待今日收工的时刻。
  反抗军在跨年夜之后有了巨大的变化,作战失利的刘将军带领残存部属退回宪指部划地为王,他拋弃的反抗军则至今仍为了谁当领导而内部争论不休。许多原本的势力内体制皆与市长一起被摧毁了,武萱与威廉原本安身的生活工作组也不復在了;眾多『战时编制』的安排发佈下来,许多单位都被打散重整……目前武萱隶属于第五伤患中心,生活起居由『三区联合』势力包揽。
  大卡车催起油门,缓缓离去,车上堆满了没熬过伤病的尸体。
  武萱在阴沉渐冷的天色下凝视着两位和尚盘坐在校门口侧旁的『大体区』,那些一排排的地上尸体下一趟即将上卡车集中焚烧。和尚敲着木鱼唸着经文……一种心情平静的节奏使武萱的四肢放松。
  凭着放松的感觉,她渐渐的重新努力试着消化元旦当天早上发生的事情。
  武萱在万人逃窜后的残破信义国小翻尸体,在一张张年幼又破碎的面孔前……武萱没有放弃的就这样寻找柯威廉到天亮,直至白天才有人将耳朵流血、意识恍惚的她拉走,她呆愣愣的被带到信义社区大学……那里之后被反抗军编列为第二伤患中心。
  医护人员为她包扎了淌血的手臂与小腿,面色憔悴的医生拿起一隻原子笔,那支笔在武萱眼前晃来晃去。
  「看着笔尖。」医生不断重复。
  大概过了两分鐘武萱才有办法聚焦跟上笔尖的移动速度。
  「很好,目前没有大碍,耳部的问题比较严重,我的声音听起来如何?」
  「很怪……有点模糊……有点…小声。但又不是距离远的小声……而是……有点微弱……」武萱回应医生,那时候她已经神智清醒了。
  但就连她也注意到了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与以往不太一样。
  「嗯……看来是听力有受损,先保持观察。」在资源贫乏的伤患中心,医生也只能这么说了。
  武萱默默点头,她已经累到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她被带往一间集中伤患的大教室,但在沿途……她发现了老杨。
  「杨大哥!」武萱惊呼、靠近。
  老杨的双眼与头部包着绷带,但他壮硕脖子上的刺青依旧显眼。此刻他躺在走廊旁由四张桌子拼成的简易平台,气息微弱。
  「……武萱吗?」老杨的胸膛微微起伏,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杨大哥……」武萱哭了,她原本坚持想将眼泪保留到找到威廉的尸体时才释放的,但当下的情场却让她情绪溃堤。
  「嘿……想不到……会这么狼狈。但太好了…你还活着……」
  杨大哥抽出被武萱紧握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怎么…怎么会这样……」武萱啜泣不止。
  「……是末日教会。」老杨平静的说。
  躺在桌上的杨天成缓缓地将跨年夜发生的事情向武萱诉说……信义计画区被轰炸后成千上万的惊恐群眾纷纷奔逃而出,他们衝破了反抗军的边境线,嚎叫着在夜色中朝台北街头奔去。边境巡逻队员与士兵们气急败坏的离开岗位试着阻拦失控的群眾,但毫无效果。
  紧接着令人胆颤心惊的场面出现了。
  信义安和捷运站的出口涌出了大量的末日教徒,他们一边讚叹上帝一边抓捕衝出边境的新市民们,将绝望的人们拖入捷运站出口。巡逻队员与刘将军的军士很快的同那些宗教狂热分子陷入武装衝突,老杨在打斗中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一枚点燃的汽油弹朝他头上砸来……接着他就被队友抬走了。
  「嘿嘿嘿…他娘的……卑鄙小人,只会来偷袭这套……有种堂堂正正跟我打……」老杨无奈的笑着,气息越来越虚弱了:「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武萱抬起头来。
  「我…我大概快不行了……但…这件事情……你一定要知道。你的男朋友……王建汉……我遇到他了……」
  元旦早上杨天成说的那些事情,自武萱受伤的耳朵听来……简直就像是做梦才会遇到的事情。她的男朋友,将近四个月前就在电话里失联的王建汉,竟然出现在封城内的刘将军麾下部队里,还与跨年夜的边境巡防队员杨大哥遇上了。以前在建中难民营时戒护组队员会彼此交换故事(常常会变成比惨大会),老杨在那时就知道武萱有一名不知道有没有命活着出去相会的男朋友。
  结果在跨年夜当晚与利维坦小队的成员间聊他们『攻击高塔』的事蹟时,有一名小伙子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当时远方传来群眾们为点燃火把而起的高声欢呼。
  「喂!小子!你说你叫什么名字?」老杨的目光自燃烧的大楼塔顶移开。
  「哈!电池小子!人家在问你呢!」队长黑杰克笑着调侃。
  「……叫我电池小子就行了。」那名小子翻了翻白眼,他一直不太说话。
  杨天成瞇起了双眼。
  「我刚刚听你们队长叫你『建汉』是吗?你姓王吗?」
  手持65k2步枪的小伙子紧绷了起来,他以一种『你谁啊?』的堤防眼神上下打量起老杨。接着他用孤疑的语气询问:「你认识我吗?」
  「……你是不是有个女朋友?叫武萱?」老杨瞪着眼前没啥礼貌的小鬼。
  结果那个小子的双眼就亮了起来。
  然后变得非常激动。
  然后爆炸与衝天的火花就在远方阵阵炸开……接着人潮就衝过来了。
  「他……人在哪里?他后来怎么样了!」武萱颤抖着问。
  奄奄一息的杨天成足足沉默了一分鐘。
  「我看见他……被抓走了。被末日教会拖走了。」
  隔天老杨就过世了……听说是在睡梦之中,走得还算安详。武萱后来足足在第二伤患中心躺了三天,等到她有办法劳动时南港之战正打得火热精彩,大量的伤员被后送……武萱立即就被调配至三兴国小展开服务。
  令人绝望的伤患数量是反抗军的医疗能量远远无法负荷的,毕竟光是连处理跨年夜导弹攻击的受害者就已应接不暇了,伤患中心的劳动者皆承受着庞大的压力,但这一切对于曾在龙山河滨公园伤患营待过的武萱来说,倒是能够泰然面对……只是接连几天,她的眼泪常常会不自觉的滑落下来。
  王建汉的出现与遭遇,武萱一度压抑下来不去多想,彷彿是在避开心中锐利的一处创口……那是如此的诡异、没有确切感的伤痛。每次早上醒来,武萱都会忘记这件刻意避开的事情,彷彿那名傻气固执的男朋友仍活得好好的,他仍在花莲的外婆冰店顾店……仍在宜兰的罗东医院做事……仍在基隆的舅舅那里帮忙……每一个崭新的日子,他都会活过一次,都活得好好的。
  直至武萱在当天某个时候……被一些事情触动到了,才想起了男朋友已经被抓走了……拖进那鲜少有人能活着逃出来的地狱里。每一天在武萱心中,王建汉都会活一次,也会死一次。
  大概就是这样,才让她学会这种吞云吐雾的生活方式。现在她默默地计算着自己不再哭泣的日子……已经快要满一个礼拜了。
  她抬起充满厚茧、粗糙的双手凝视着……第一次有了自杀的念头。
  中兴桥炸裂……人们、她的朋友们高声尖叫的坠落河面、军人抬起卡宾枪对着爬上岸的百姓一阵扫射……悍马车也对着河面展开疯狂杀戮、邱议员与他的妻子高举写着『我们都是人,台湾人。』的板子跨过光復桥的警戒线然后被狙击手射倒……目睹后的万名出血症患者鼓譟着衝上桥梁、带着女儿投奔难民营的老宋头部中箭缓缓跪倒、白白的床单与洗过的衣裤随风扬起……一切是那么的美好、平安……然后火光炸了开来……她站起来时发现了品洁与冠贞残破的尸体、老扬轻拍自己的头……沾血的绷带围绕在他的身上…已经够了。
  台北封城至今,武萱从来没被击倒过。
  无论这世界多么疯狂与绝望,她都坚持住了。但现在……她有些累了。
  「武萱!?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找你找超久的!」
  是小林的声音,他被调去南港打仗了……想不到还活着。武萱吐出了一口长菸,沉淀了一下心情后才抬起头来。
  笑吟吟的小林戴着破眼镜,他拍了拍身旁男孩的背。那男孩跑向武萱。
  武萱用力抱住终于出现的柯威廉,然后哭泣。
  打从她出生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一次哭泣能让她哭得这么痛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