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五月初五,端午安康。
温氏祖宅是一座极具中式美学的园林,以最基础的依山傍水格局和通过自然的山水动植物和人工的水榭楼台相互巧妙的结合出完美的格局来。
方晚很难想象在这里还有会如同江南烟雨似的建筑群体,黑白的颜色如同天神挥毫泼墨留白,每一寸都恰到好处。
正是多雨时节,天气昏沉,云色下雾,细雨绵绵如愁不绝,沾湿的细竹纤细揺坠,池边的杨柳风落。
而当黄昏时刻,雨又停了,尾声的韫色在天际浓抹袭来,撒着珠水在风中微晃的细叶以妖娆的姿态在白墙黑瓦之上招摇。
方晚简直爱死了这样的地方。
干净、宁静。
她可以看这样的景色看一天。
温氏的长辈对她很温柔客气,尤其是温壁国,方晚直接坐到了他的身边,被他拉着说一些温华还小的时候的事情,又或是更久远的事。
这是曾经在战场上保家卫国的战士,方晚细心聆听,静默地看着温壁国那张红润的年迈面容,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忆往昔峥嵘岁月时一点都不老。
方晚也听过那些暗地里嫉妒温华的酸话。
“十年寒窗比不过人家三代经商,三代经商的比不过人家爷爷打过仗扛过枪。”
话是这么说,可是若哪一天国家有难,温华是肯去保家卫国的,那些人肯不肯去尚不清楚,估计早早转移资产溜到国外去了,能不当汉奸就不错了。
而方晚与温相智的第一次会面也是在饭桌上,与温锦云嘴里形容的不同,温相智表现出来的是个相当安静文雅的女孩子,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多做一件事,只是偶尔那仿佛惯性看过来的眼神,总是直勾勾地落在温华身上——那为方晚露出的温柔动作上。
“看起来很正常,没什么不对劲。”方晚跟温锦云说悄悄话,顺便给小清司夹了一个鸡腿。
温锦云但笑不语。
温清司挨着方晚坐,撒着娇想让她今天晚上陪自己睡。
温华还没阻止,温坤及女士就开口了:“我们家清司跟舅妈关系这么好啊?”
温清司没形象地贴着方晚的肩膀:“对啊,舅妈对我最好了,我最喜欢舅妈了。”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对小孩子充满耐心又温柔的人,大部分都不会是什么坏人。
饭后,方晚和温华回到了二楼的卧室,她走到像老古董似的木质窗前将其向外推开,从二楼看下去,翘起的屋檐上坐落各色神兽,雨滴顺着黑瓦滑落。
园林的格局错落有致,尽在眼底,暮色收尽时,温度渐渐转为凉爽舒适,方晚突然觉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这句诗写的是真好,就是现在还是夏天,不衬季节。
“出去散散步吗?”温华从后面搂住她。
“好啊,你带路,我一次来,不认识的。”
方晚给自己换了一双轻便的鞋子,要在这里待两天,虽然还不知道温相智是不是真的放下了,但那个女孩子沉溺于一段没有前途也无后路的感情实在是太要命了。
外面有人敲了敲门,温锦云的声音传来:“镜一,有空吗?”
温华拉着方晚的手:“怎么了?”
“你妈有事找你,还有一些人也在,估计是要找你‘秋后算账’了。”温锦云的语气里藏了一些幸灾乐祸。
温华泄气,低头吻了吻方晚的额角:“我去看看,不会很久的。”
方晚笑着拍了拍温华的肩膀:“你去吧,我到楼下等你,你要是听的不耐烦了,就说我在楼下等着你培养感情,不培养老婆就要跑了。”
温华被她故意耍宝的样子逗乐了,愈发不舍地抱着她不肯松手,直到温锦云在外面再三催促才走。
两人在楼梯处分别,方晚扶着盘旋的木质扶手慢慢地往下走,空闲下来的时间,她反而更有时间细细观察这座园林的内部格局。
缓慢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内慢慢响起,哪待着岁月流逝的年迈细微的咿呀声在脚底下踩开,而另一个人影也正从下面上来。
四目对视之间,电光火石。
温相智抬眼看她,眼底一片冰冷与厌恶。
到底年纪小,四下无人之时,就什么也藏不住了。
方晚微笑着,静默回视。
突然,温相智又露出一个笑容,漂亮的眼睛眯成一个月牙:“表叔母这是要去哪?”
方晚指了指外面越过池塘的浮桥:“……出去散散步。”
她隐去了要跟温华出去散步的细节。
“散步啊?好啊……”温相智挑眉,“园林本就是依山傍水的,这个时节,您小心虫子多。”
“虫子啊……你很怕吗?”
“对啊,我可怕虫子了。那些不知分寸又丑陋低贱,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虫子,还有一些喜欢披着一张虚伪的皮觉得自己真能融入大自然的虫子也很恶心。”温相智微笑着,语气绵绵,“那您呢?您有没有怕的动物啊?”
“啊……我啊。”方晚挑眉,捋了捋长发,一脸随意,“我比较怕人。”
温相智一愣,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人?为什么?”
方晚往下走了几步,又是那咿呀咿呀的声音,让她想起了那个被绑架的冬夜,寒风呼啸,在她身上如钢刀般刮皮剥肉。
她走到温相智上两步台阶,无限拉进的距离逼近危险的警戒线。
方晚瞥了一眼她身后,又移回目光:“因为人类很虚伪啊。道德沦丧,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欲望什么事都可以做,明里不敢如何,暗里却要夹枪带棒地说话,然后用毒辣的手段害人。”
处于高位的方晚眼眸里散发的威压让温相智一时间发怵,她像个弱小的食草动物,在更大的危险来临时本能地感知到了:“你…你想干什么?”
“我啊……我没想什么。”方晚捂唇笑了,眼尾翘起微妙的弧度,“我就想看看自己驯服的成果怎么样。”
驯服?
温相智脑海里闪过这两个字,方晚说这话的语气轻飘飘的,就像是在说家里的一条狗,想试试它对主人够不够忠诚。
那么……拿什么东西来试呢?
方晚骤然按住了温相智的双肩,那细弱的、一下就可以摸到骨头的肩膀如此单薄,藏在衣服下仿佛如纸易破。
她用了点力气,嘴角的笑容缓缓消散,身体微微前倾向温相智施压,语气发狠:“温相智,你那点破事我早就知道了,所以你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过我觉得你真是有够好笑的,你有什么资格这么看着我?应该是我用这种眼神看你这个想当我男人小三的东西吧?你简直比我还不要脸,我要是像你这样不知羞耻,自作多情地脱光在大年夜爬上镜一的床,然后被拉到一堆长辈面前审判,我早就羞愧得上吊了,你脸皮得有多厚啊敢在我这个正牌女友面前耍脸色?”
温相智愣愣地,从未被如此羞辱的稚子顷刻间红了脸,恼羞成怒地喊:“我是他带大的!你才多久的感情?!哪能跟我相提并论!”
“小朋友你还真是没开智,你怎么配‘相智’这个名字啊?”方晚像是恶魔一样在她面前微笑低语,“你真以为你多重要啊?你只是他当时失去一只猎豹伤心难过下的替代品而已。”
温相智表情就仿佛五雷轰顶,一时间脑子都嗡嗡的乱响:“什……什么……”
“相提并论?你真是会给自己找词。”方晚继续补刀,语气轻飘飘的,双手却缓缓下移,用力抓住她的双臂,“温镜一可以为了我去死,你能吗?这么多年他有为你说过一句话吗?有回应过你一次感情吗?有再跟你有过多的接触吗?有再跟你小时候那样照顾你吗?”
有些事情,并不是她放不清楚,只是她不想承认。
就像方晚一度不想承认自己爱方展一样,只要不承认,就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那就没有错。
可是当这一层薄如蝉翼的遮羞布第一次被人无情地用言语扯破时,被娇生惯养长大的温相智牙关紧闭,身体发麻发抖。
温相智思绪非常混乱,整个脑袋内都是一团乱麻,腾升的温度让这群乱麻如跳跳糖般在她脑子内横冲直撞,没有半分理性可言。
“你脸皮厚的简直让长城都自愧不如,你以为镜一在乎你吗?”
“哦,也许吧,曾经在乎过你,但他有像爱我一样爱你吗?他可以为了我连命都差点丢掉?你呢?你就算现在去上吊,你以为他会理你吗?但只会觉得解脱吧,终于搞定你这个不好搞的麻烦了哈哈哈……”
那些语言就是一把无形的利刃,一下子插进了她的要害。
“不……你胡说!”温相智感觉到方晚双手带来的压力,圆润的眼珠泛起一片可怜兮兮的亮色,眼前的女人身影逐渐朦胧起来,“他爱我!我是他带大的!他说过他最喜欢我了!”
温相智尖叫着,猛地扭动躯体,挣脱开方晚的那好似要把指甲镶嵌到她肉里的手。
随即,她好像听到了慌乱惨叫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滚下楼梯的声音,那咚咚咚的沉闷摔打声让她双腿发软。
眼泪无所容身地溢出时,温相智的眼前恢复了清明,她的大脑有点缺氧后的晕沉,手抓在扶手上,紧接着,她听到了楼梯下传来的痛苦呻吟。
刹那间,温相智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又颤颤巍巍地看过去,方晚就倒在楼梯下,蜷缩着身体,痛苦而颤抖的模样映入眼帘,她的腿一下子就软了。
然后,是温华的声音。
“晚晚!”
那焦急的,仿佛来自于她记忆里,自己不小心摔进池塘里时所听到的声音。
风一样的身影也跟小时候一样,只是这一次,记忆里的那个人再也不是为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