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除了风切声,还有海浪滚动的声响。
天已经暗了下来,海水一片漆黑,就像无边无际的墨汁。黎念站在海和沙的交界线上,鞋底沾满像泥的沙,前端似乎也被海水浸湿了,但他并不在乎,只是望着眼前的海水。
殷先生站在他身旁,像个孩子似的踏着朝他奔来的浪,不只把鞋子弄湿,连裤管也湿透了。
「我爸妈的骨灰被洒在海里。」黎念依然凝视着远方,那里的海面点缀着月光。殷先生停下动作转向黎念,游上来的浪盖过他的鞋,又退了回去。这是他第一次听黎念主动提起这件事,表情不自觉变得严肃。
「这片海吗?」
黎念摇了摇头,殷先生以为他只是单纯否定,没想到他补上了一句:「不知道。」
「没有人跟我说过是哪片海。」黎念毫不掩饰语中的嘲讽。他又说了自己的父母死于车祸,而且意外发生在他懂事之前。
现在的黎念跟平时不同,而是像每次被恶梦惊醒时那样,看上去既脆弱又哀伤,只不过这次他很清醒。
殷先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当强劲的海风吹来时,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黎念身上。黎念看了他一眼,眉心同时拧了一下,他单手拉着外套,防止它掉落。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很好吗?」殷先生是真的疑惑。
黎念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压抑多年的情感撑破了他的心,正从裂缝中流出。
「他们在对我好之前就消失了,之后的人──只把我当垃圾。」黎念说他是被亲戚养大的,好像是舅舅家,又好像是姑姑家,也许还有其他,他不认为是家的家。
「小时候从来没有人对我好,所以,我常常想⋯⋯」黎念蹲下身,抓起一大把濡湿的沙,「如果他们没有丢下我,世界上是不是就会有人对我好了?」
说着,他把手向后拉,用力将那团沙投了出去,沙块在半空就散了,成了落入海水的无数细沙。
「小梨子?」殷先生担忧地看向黎念,当两人对视时,殷先生愣了一下,因为黎念的眼眶红了。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用沙在海上填出一条路。」
「有路的话,他们就会回来了吧。」黎念的声音有些哽咽,鼻腔里是浓烈的酸楚。
「他们已经去世了⋯⋯」
殷先生开口的时候,胸口的位置刺痛不已。他讨厌看黎念难过,更讨厌在这种时候竟然无能为力的自己。
海风猖狂,像是能把人吹散似的。
忽然,黎念朝着海面大吼。
「骗人!」
他跌跌撞撞往前跑了几步,海水一下子淹过小腿,殷先生吓得赶紧衝上前将黎念拥住。皮肤浸在冰冷的海水里,一下子就没了知觉。
「小梨子⋯⋯」殷先生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就连身体也是,但那不是低温造成的。
浪潮不断袭来,打在他们腿上,但谁也没有移动半步。
「那两个人没死,他们从头到尾就他妈的没死过!」黎念歇斯底里地吼着,不断想要从殷先生怀中挣脱往前跑,殷先生只好更加用力地抱住他,即便那会有一点疼。黎念的力气比平时大许多,殷先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拦得住,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放手。
有好一会,黎念使劲挣扎,但每次挣扎只会让殷先生抱得更紧,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不再拼命往前撞了。
「他们只是不要我而已,没死。」他轻声说,视线有些飘忽,彷彿那是一句没有重量的话。
「什么?」殷先生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黎念一直以来──包括刚才──说的都是父母已经死了。
「你想问我为什么知道吗?」黎念讽刺地扯起嘴角,「因为那些亲戚连谎都没用半点心。」
殷先生震惊得说不出话,一时间,连海浪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黎念仰头,夜空有点混浊,那些杂质彷彿是由他的父母、那些曾经「照顾」他的人还有林苍映组成的,他们挡住了星星,使得他的过去没有一点光亮。
「世界上最可能爱我的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消失了,我花了好多力气,想填补那个空缺。林苍映就是其中一个,我那时候以为终于有人要爱我了。」黎念觉得自己很可悲,苦笑了一下,「既然真实的爱得不到,那虚拟的总行了吧?于是我让『灵魂伴侣』取代林苍映的位置,过起安稳的生活。」
「但是你突然出现了。」
黎念的身子不稳地摇了一下,殷先生立刻绷紧神经将他拉向自己。这个举动让黎念露出浅浅的笑容。他的背能清楚感受到殷先生的心跳,也许不是人类的心跳,但又如何?
「从来没人像你这样照顾我,可能是我早就习惯照顾自己了。」黎念放松地靠在殷先生身上。
瞬间,殷先生胸口的闷痛更加剧烈,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
「我没想过会有人陪我过他们的『忌日』。」黎念加重了「忌日」二字,像在嘲笑自己。
今天,是他被拋弃的「那个日子」,无论经过几次都无法习惯。然而他也清楚,自始至终感到难熬的只有他而已,想到这里他再度觉得自己很可笑。
「⋯⋯这没什么。」殷先生有些失神。他从来不知道,陪伴了一年多的小梨子身上竟然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过去。原来,他一直都清楚父母消失的真相。
殷先生很想对他说,以后由自己来照顾他,刚才也差点脱口而出了。但是,他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呢?
他只是个app,万一自己有个「万一」,黎念该怎么办?
黎念已经被重伤两次了,要是再遭到打击,也许永远也无法振作。那样的话,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想到这里,殷先生顿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刚才所想的一切都不是「灵魂伴侣」的建议,是他「真心」想要这么做的。难道「真实的情感」指的就是这个吗?
他低头想看看自己的发热的左胸口,没想到刚低下头,就和黎念四目相对。
「谢谢。」黎念哑着嗓子说,眼底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缓缓垂下眼皮,呼吸和海浪一样规律。他不是一个会累到昏过去的人,但他现在真的好累、好累,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从没把这些难以啟齿的过去告诉别人,罗敬扬没有,林苍映更不可能,但这次他说出来了。
现在,他是不是终于能往前走了呢?
殷先生抱着黎念的身影,在蓝绿色的立体视窗方块消失之后变得清晰。他将黎念轻轻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坐到床沿,似曾相识的画面使他的左手不自禁伸向黎念的睡脸。
在接触到那柔软皮肤的瞬间,殷先生脸色一变,瞬间,强劲的电流窜入身体,他失去了意识。
醒过来时,殷先生发现自己回到了「灵魂伴侣」中。
四肢无法动弹,熟悉的蓝绿色视窗墙刺痛他的眼睛,面前的视窗疯狂闪烁且毫无规律可言,他觉得自己快要瞎了。以往即使是在「灵魂伴侣」中也不曾如此痛苦,此刻的他就像被关在禁闭室中折磨的囚犯。
──一定是有人在搞鬼。
连他都遭到算计,无法保证对方不会对黎念下手。
殷先生的呼吸因愤怒而变得粗重,眼中透出极度的危险。他绝对会找出是哪个不要命的傢伙干的,绝对。
闪烁的光线穿透眼皮,他在其中看见了那张平静的睡脸,嘴角微微上扬。
「给我一点时间。」
语毕,殷先生眼中再度露出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