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毒一事他不好说明真相,但烧蝗一事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大约是本着‘补偿’他们心思,他不但没隐去年深顾念和申国公府在其中的作用,反而毫不避讳的大肆宣扬,所以洛阳城内外,镇西军的口碑也是相对不错的。
现任洛阳县县令姓赵,他最终选择留下来,有一半其实是出自县丞和县尉的劝说。两人当初都跟着李长风与年深打过交道,也全程参与碳毒案和烧蝗一事,听闻年深率领大军过来,十分‘乐见其成’,便极力劝说县令,与吕青相比,洛阳如果转到年深和镇西军辖下,肯定只好不坏。
两人看到年深旁边的顾念,笑眯眯地叉手打了个招呼,再看到顾念旁边的吴鸣,却是一愣,这当初逼着县令道歉的要命冤孽怎么也在?
吴鸣扬起下巴,眉峰微挑,半是挑衅半是调侃地看着两人。
时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意识到他的身份已经迥然不同,按照这个位置来说,甚至很可能已经是年深的‘心腹’,县丞和县尉连忙垂头行礼,不敢再与他对视。
赵县令跟当年的李长风一样,在县衙后院为年深他们安排了筵席,寒暄几句,他正要邀请年深赴宴,后面秋浓渡的掌柜却先开了口,“家主有命,秋浓渡已为年将军和各位英雄豪杰备下除夕接风大宴,请将军和诸位前往。”
秋浓渡背后是谁,赵县令自然一清二楚,一时间便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再继续邀请年深,他正在犹豫之际,站在秋浓渡掌柜旁边的另外一个人又抢着出了声,“今日除夕,年将军理应与民同乐,再说了,我摘星楼的厨子才是洛阳城第一,秋浓渡那边,年将军明日再去不迟。”
大约是与秋浓渡的掌柜比较熟识,这位摘星楼的掌柜边说边拍了拍秋浓渡掌柜的肩膀。
他这一‘争’,其余的富绅也忍不住纷纷开口邀约,一时间,众人争执不休,都希望年深能先赏脸去自己那边。
顾念其实想去秋浓渡那边,毕竟是叶九思手上的生意,去那边吃不用有什么顾忌,跟去自己家吃饭没区别,但眼下他们毕竟初到洛阳,盛情难却,也不好伤了这些愿意归顺的富绅的热情。
洛阳乃是天下水道交汇之所,他们要大力发展经济的话,这里就是极其重要的一环,如果能得到这些富绅的配合,未来推进各项事宜,必定事半功倍。
如果想全都不得罪,最好的办法就是反过来由他们请客了吧?想到这里,顾念不禁默默看向年深,不知道他准备如何解决眼前的局面。
“诸位可愿听我一言?”年深一开口,那些人便立刻都安静下来。
他们能经商有成,赚得如今丰厚的家业,自然都是人精。看似在争抢,其实大半的注意力都在年深身上,过犹不及,他们只想让年深看到‘热情’,可不想惹恼了这位新的天下之主。
“既然诸位都想与年某同宴,却之不恭,今夜恰逢除夕,不若诸位将所备酒菜搬至洛水沿岸,我大军诸多儿郎与洛阳百姓,共度今夜,盛享此宴。”
众人怔了怔,刚才拉不下脸面与众人争抢的赵县令第一个应声,“年将军所言极妙,今夜举城欢庆,有大军为洛阳守岁,何愁来年运势不显?”
“对,对,咱们今天就来个举城共宴!”秋浓渡的掌柜紧跟着道。
其余众人自然不想拂了年深的面子,也连声附和。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众人纷纷招呼家仆各自去洛水沿岸准备,被堵在城门口的年深他们也终于可以进城。
纷乱的人声中,顾念带了带缰绳,凑到年深旁边小声地道,“端水大师。”
年深:???
“我以为你会反过来请他们的客。”顾念又补了句。
“你赚钱养军不容易,岂能因为此等小事浪费。”年深一本正经地道。
“没事,我都给你记着账呢,够你卖身给本城主一辈子了。”顾念想起夏初那个人情小本本,故意开年深玩笑。
“一辈子就够了?”年深故作诧异地看向顾念,表情严肃而认真,“我还以为至少要还个两三辈子呢。”
谁要跟你缘定三生啊!顾念的耳朵不争气的红了。
是夜星斗满天,洛水两岸搭起长棚,绵延数里,灯火通明。镇西军兵卒以及洛阳城内外得到消息的百姓齐聚河畔,美酒满壶,佳肴遍案,钗环间星影流离,衣袂如云,人声鼎沸。
秋浓渡专门安排了一艘游江的楼船,高挂明灯,不但请歌舞乐姬在船顶为与席者和歌起舞,还带着年深、顾念、赵县令以及各位出钱办宴的富绅沿岸‘巡回’给兵卒和百姓们敬酒,一时间欢声笑语,和乐融融。
大荣未来的君主,身姿挺拔,冷峻凛然,那盛大热闹的场面,数年之后依旧让洛阳城的百姓津津乐道,难以忘怀。
年深的大军在洛阳停留了五日,一方面是安排交接的诸多事宜,另一方面也是恰逢除夕,让兵卒们歇上两日。
五日之后大军开拔,沿着郑州、开封宋州等地一路南下,所向披靡,以横扫千军之势一路打往江都府。
他们不断朝江都前进的时候,年风勇也没闲着,开始收割长安城南面的诸多城池。
与此同时,那些占领了恒州邢州坐吃山空的乱民也按耐不住,组织人手对定州和沧州等地进行了多次偷袭,试图抢钱抢粮。
完颜兄弟和顾言岂是好惹的?几次之后,忍无可忍,带兵过去直接将那些盘亘在附近已经长达一年的乱民们剿灭一空。
相对而言,渝关城和凉州两地大本营就都比较平稳了。
凉州那边石炭和铁矿产出稳定,今年的棉花产量又创了新高,另外,启用渝关城送过去的新农具后,耕种的效率也有所提高,今年还初步试种了大豆,榨制豆油,成果喜人,除夕的时候,整个凉州地区都飘荡着油炸食物诱人的香气。
渝关城那边,除了海盐,豆油的收入也已经正式步入正轨,尝到甜头的那些北方农户们,个个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打算明年再多开垦几亩荒地,大豆、棉花、番薯、甜菜,凡是渝关城那边推荐种的准没错,每样都可以试试。
制糖的工艺目前也已经完善到位,摸索到了浸泡甜菜丝的合适温度和时间,出糖率进一步提高到了百分之九左右。唯一的问题就是目前甜菜的种植量不够,所以产糖量依旧无法供给整个镇西军的需求。
因为此事,墨青特意给年深和年风勇那边各自传了消息,请他们明年在可能的情况下,多安排些地方种植甜菜。
安番军那边这两年风平浪静,没有战事,除了练兵之外,一方面试着开始垦荒种地,另一方面则把重心转移到了开矿和畜牧上,专门大规模养羊和马匹。
种地的效果一般,倒是开矿和畜牧的成果不错,顾念听说后又建议他们考虑用羊毛纺线,发展羊毛纺织,安番侯特意招募了一批牧民,拿着用棉花纺织工具改良的那些器具开始研究试做。
从东北到西北,各地都在稳步发展,唯有顾念却遇到了一个极大的难题。
年深的大军一路向东南方向进发,途中数度经过黄河流域。当初在长安城听马涼提起近年的那些洪涝灾害时,顾念还没有什么实感,直到现在亲眼所见,他才知道情况的严重程度。
然而,别说治理黄河泛滥了,光是渡河的问题就极为棘手。
这个时代造的都是浮桥,优点是架设方便,施工迅速,成本低廉,缺点则是承受水流和撞击的能力极差。而为了避免春季浮冰对桥的冲击和破坏,他们途经的几个地方便都采取了冬拆春架的方式。除了给他们行军造成难题,对百姓来说更是年年不休的困扰。
顾念看着那些河面上光秃秃的铁链,默默叹了口气,不光缺耕种专家,他们还缺一位治水造桥的专家啊!
作者有话说:
顾念:缺一个李冰那样的天才! ╮(╯3╰)╭
备注:《旧唐书》中记载,“凡天下造舟之梁四,河则蒲津、大阳、河阳,洛则孝义也。石柱之梁四,洛则天津、永济、中桥,灞则灞桥。木柱之梁三,皆渭川,便桥、中渭桥、东渭桥也。巨梁十有一,皆国工修之。其余皆所管州县随时营葺。其大津无梁,皆给船人,量其大小难易,以定其差。”说明当时国家直接修建和维护的重要桥梁全国有十一座,被称为“巨梁”。其中浮桥四座,分别是黄河三座、洛水一座;石柱桥四座,分别是洛水三座,灞水一座;木柱桥三座,都在渭水之上。
第219章
他们面前的这段河面虽然结冰了,但是冰层脆薄,厚度不均,没办法承受马匹辎重的重量,强行渡河非常容易发生危险,所以需要先砸开河面破冰,开出条河道,再用渡船把大军送过去。
相对绕路来说,这已经是目前最节省时间的办法。
“不用担心,最迟明天上午就可以开始渡河。”年深巡查一圈回来,见顾念裹着兽皮斗篷站在河边,以为他着急行军的事情,便解释了句。
‘咔!咔!咔!’,仿佛是在为他说的话做注释,河面上也频频传来兵卒们挥舞器械凌乱敲冰的动静。
“我在想的不是这个,是桥,还有堤坝。”凛冽的寒风将顾念的兽皮斗篷吹得被毛倒伏,鼻尖和下巴也红红的。
“去帐篷里说。”河边风太大,年深示意他先回去。
他们的营帐就扎在岸边不远的地方,徒步过去也不过就是小半盏茶的时间。
帐篷里早已升起了火炉,两个亲兵正在煮饮子,顾念爱喝甜的,年深当初在秦染给的几副饮子方剂里挑的便都是偏甜的口味,这会儿帐子里的空气似乎都带了丝石蜜的味道。
白老虎原本窝在路炉边的厚毯子上睡觉,见他们两个进来,困得睁不开眼睛,摇了摇尾巴,算是打过招呼。
年深挥挥手,两个亲兵便退了出去。
两人也没去桌案那边,索性就在火炉边坐了下来。
陶罐咕嘟咕嘟的冒起了细泡,年深倒了半杯热饮子给顾念暖手,“堤坝的问题,这一路我也看到了,过些日子,可能需要派人沿着河岸全部仔细探查一遍,计算下所需的物料和耗费,再开始着手进行修补。”
大梁还在辉煌盛世的时候,也曾经拨出重金支持各地官员在黄河、长江中下游以及其它容易泛滥的大河河岸修建堤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疏浚河道,修建堤坝都是当地官员政绩的重要‘考核指标’之一,这些堤坝保护了无数农田和房舍,众多百姓也曾经因此而受益。
然而,当大梁走向衰落之后,这项原本关系着国计民生的政策也变成了各地官员疯狂敛财中饱私囊的手段,钱花得越来越多,堤坝的质量却越来越差,每逢汛期,意外时有发生。
身为镇东侯,吕青当初也没少利用这项政策从大梁皇帝的手里捞钱,自然深知其中的问题。等到他自己接管天下,自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再加上大亁初立,财库空虚,便索性暂停了这个花费巨大的事项,打算之后腾出精力再慢慢梳理。
但之前的数年糊涂账下来,那些之前修造结实的堤坝本就已经陆续老化出现问题,没了每年那些例行的‘缝补’,危险越来越大。
还有两个之前‘欺负’小皇帝拿惯了钱的官员,自作聪明,想着用灾情倒逼吕青出钱,甚至做出自己派人偷偷挖掘堤坝‘引洪’的傻事。可惜吕青不是软弱没有根基的小皇帝,不但没有拨钱,反而直接治了他们个管理不力的罪名,砍了两个罪魁祸首的脑袋给当地灾民泄愤。
自此之后,各地每年灾情不断,但决口后的堤坝修补费用尚且批复艰难,就更别提新建的事情了。
这些有河道经过的州县,原本是众多外派官员争抢的最好去处,这几年却急转直下,变成了‘烫手山芋’,毕竟去了没钱不说,还要接一堆无力收拾的烂摊子,但凡有点关系的,都想避开。
等到顾念和年深他们现在再看到的堤坝,已经是千疮百孔汛期大半起不到作用的状态。
“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出一份力的。”顾念把暖手的杯子换了个位置,立刻表态。想要重新修造好这些大坝,肯定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以及财力。
“出钱的人我已经找到了。” 年深不紧不慢地脱下自己的斗篷,表示这次暂时不用劳动顾念。
“谁?叶九思?墨青?”军内相关人等,最有钱的,能扛得起这么大花销的,除了年家自己,大概就是叶家和墨家了。
垫子上的白老虎换了个方向,把脑袋凑到了顾念的腿边。
“再猜。”年深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都不是?顾念忍不住摸了把白老虎光滑的皮毛,皱眉想了半天,“总不会是何鞍书吧?”
且不说何鞍书的身家跟申国公府和墨家不是一个量级,‘帮忙’一段还有可能,全包下来倾家荡产也未必能够,而且就算他有这么多钱,恐怕也舍不得全捐出来。
洛阳城内的那几个大富绅也是差不多同样的状况,他们可以称作富甲一城,但远远没到富甲天下的程度。
年深再度摇头,眸底多了抹淡淡的笑意。
“那还能是谁?”顾念表示想不到了。身上热了起来,他便把斗篷脱下去,随手丢到了后面毯子上。
年深眉峰微动朝着东南方向扬了扬下颌。
东南边有谁?顾念顺着他的动作望过去,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名字。
“你该不会告诉我那个人是吕青吧?”顾念愕然。
“镇东军军侯本就是六方军侯里最爱财的那个,也是最为富庶的一个,再加上这几年的横征暴敛,你猜他现在会有多少家底?”年深重新倒了杯热饮子递给顾念,将他手上原本那杯半温的饮子接到自己手上,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国库空虚,不代表家库空虚,顾念顿时明白了年深的意思。等打败吕青,抄了他的家,把他这些年搜刮起来的钱财拿来重造堤坝,一方面会‘气死’吕青,另一方面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这一波,也算是帮吕青安排得明明白白。
“奸诈!”但是我喜欢。顾念笑着用自己手上的杯子撞了撞年深的,鎏金的杯沿轻触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城主谬赞了。”年深欣然接受了顾念的‘赞誉’。
“刚才除了堤坝,你好像还提到了桥?”年深话锋一转,提到了另外那个话题,“你觉得桥也有问题?”
“嗯,你不觉得现在河上的这些浮桥特别不方便么?冬拆春架,一年有小半年的时间都用不上,我们人数多,还能自己破冰,普通百姓就只能绕远或者冒险渡河。而且浮桥本身也不够平稳,走起来颇为艰难。”顾念放下杯子解释道。
他之前跟给他们带路的那个农户闲聊了会儿,眼前这段河床,每年都有为了节省时间冒险过河而淹死的人。
受技术所限,现在黄河上的渡桥,无论是当初国库出资修造的,还是各地官府和富绅集资的,九成都是这种浮桥,所以每到冬天,几乎都会面临这种尴尬的境地。只此一处,每年就惨案不断,放大到整个河道两岸,冬天被河水吞噬的冤魂恐怕更是数不胜数。
年深顿了顿,眸色微亮,看向顾念,“难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没有,”顾念长叹口气,搓了搓脸,露出遗憾又懊恼的表情,书到用时方恨少方恨少,“我刚才就是在想这件事,但是以前没关注过造桥的事情,所以根本想不到什么办法。”
“算了,以后再从长计议,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将浮桥做得坚固耐用些。毕竟像这样跨度长达百丈的河道,应该本来就没有办法修造石柱桥。” 年深安慰顾念道。
想要平稳的桥,那首选就是石柱桥了,可是在这样宽阔的河道上修造石柱桥,那简直是难于登天了。
“不,肯定可以。我以前看过也路过过这样的桥。”顾念不甘心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