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主找我有事?”施丞泽连忙站了起来。
起初他并不知道这位一脸富贵闲人模样的小郎君是谁,只是觉得这人既不是病患,也不是医师,也不是军将,却整日能在医帐和军帐内闲来晃去,出入自如,有大把的时间跟他以及那几个跟他一同救回来的猎户聊天,特别奇怪。
其中聊得最多的,除了他自己,还有其中一位猎户,那人的父亲是渔夫,小时候也常常跟着父亲出海捕鱼。这位顾城主似乎对打渔的事情特别有兴趣,想亲自上手试试似的,经常问起很多海上的细节。
后来知道军帐四周那些飘动的顾字军旗指的就是眼前这人的时候,差点惊掉下巴。
“不是我,是年将军找你,我顺路当个传令兵。”顾念笑眯眯地道。
施丞泽:???
恰巧这个时候秦染也走出了医帐,顾念立刻又转头朝着他道,“阿舅,快去洗手,年深他们猎了头熊和几只肥鹿回来,叫大家一起过去吃饭。”
“你们先去,我里面还有个人要换药,换完就过来。”秦染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一副让他们两个快走的模样。
这显然是渝关军内部的聚会,施丞泽作为一个外人,不禁有些局促,他去的话,合适吗?
“放心,没事。”顾念拍了拍他的肩膀,推着人往前走。盛情难却,施丞泽迟疑再三,还是不得不跟着顾念去了。
走到年深的军帐附近,就听到里面沸反盈天,喧声一片,然而,顾念却拽着他一拐弯儿,走进了自己的军帐。
施丞泽正在疑惑,就发现年深等在帐内。
“施县令。”桌案前的年深放下笔,客气地朝他作礼。
“年将军,施某已经不是县令了。”施丞泽露出羞愧的神色。
“如果年某希望继续请施县令管理沧州呢?”
施丞泽不禁愣住了。
顾念把施丞泽往桌案前又推了推,近到几乎要靠到桌案上,他这才发现,年深刚才在写的,赫然是一份告身,任命他为沧州县令的告身。
施丞泽的嘴唇颤动几下,“年将军愿意信我?”
年深点了点头,卷起那份告身托在掌上,“首先我有两件事要交给你,你若是不愿意,也可以拒绝。不过,也就代表着你拒绝了这份告身,当然,这两件事做得不好,我也会收回告身。”
施丞泽不禁敛言正色, “年将军请讲。”
年深长眉微扬,“第一,我要你当着沧州和定州百姓的面,公开审理那些沧州军,裁定罪行,严惩不贷;第二,希望你能在十日之内,根据自己对沧州的了解,拟出一份重新发展沧州的规划。”
“施某愿意一试。” 施丞泽朝年深叉手行礼,郑重地接过了那份告身。
他们三人谈完,才转进隔壁年深的军帐。
帐内欢声笑语,两侧各自摆了十来张桌案,已经坐得七七八八,都是施丞泽出去散步时在附近来来去去常见的那些熟面孔。
桌案上摆满了酒菜和大盘大盘切好的鲜肉,炭炉上的烤肉滋滋作响,半空飘荡的全都是油脂的香气。
施丞泽深吸口气,慢慢放松下来。
席间众人谈起了这次打猎的趣闻,其间既有紧张刺激的时刻,也有手抖射中树石的乌龙,让顾念他们这些没有跟去的人听起来一会儿跟着啧啧称奇,一会儿不禁开怀大笑。
“说起这个,今晚负责南山那条线巡逻的得多注意,白天逃掉的那只老虎往那边去了,万一晚上伤了那些养在山脚的耕牛和马匹什么的,就不好了。”
“哎,我总不能安排一队弓兵在牛棚马棚蹲一晚吧?”完颜忽烈已经喝得脸色通红,为难得半捂着脸叹了口气。
“我倒有个方法,或许可以试试。”顾念挑了挑眉,眼里带着微醺的醉意。
“什么办法?”完颜忽烈立刻追问。
顾念每次说可以试试的时候,都能给人意外的惊喜。
“在那些马和牛的屁股上画两只眼睛监视。”顾念一本正经地道。
众人:?????
这也行?开玩笑的吧?
作者有话说:
众人: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3╰)╭
备注:1、《战国策.秦策三》:闻‘三人成虎,十夫揉椎,众口所移,毋翼而飞。’
第209章
其它人基本都习惯了顾念偶尔的语出惊人,毕竟事实证明,无论那些话初时听起来多么荒唐离谱,最后在顾念那边大多都能‘自圆其说’。所以,在座的人虽然也觉得难以置信,却也都在等着顾念的解释。
施丞泽初来乍到,以为顾念只是个凭家世居于上位的‘富贵闲人’,他犹豫了下,依旧忍不住开口质疑,“如此儿戏的方法,当真可行?”
“应该是有用的,”顾念唇角微翘,手上习惯性的想转东西,扫了两眼,随手抓起了根还没串肉的闲置竹签,这个时代烤肉块头大,竹签也不比筷子细多少,就是略微长了些,“胡人那边曾经有人花四年的时间做过一个对比的研究,他们找了两千多头牛,分成了三群,其中一群牛的屁股上被画了两只眼睛,第二群牛的屁股上被画了两个‘叉’。”
恰好年深烤好一串鹿肉递了过来,顾念便抓着那串油亮焦黄火候恰到好处的鹿肉跟右手上的竹签放在一起,朝众人比划了个‘x’的造型。
对于年深‘投喂’顾念这件事,众人早就习以为常,唯有施丞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吃烤肉还需要年将军来动手‘伺候’,这位顾小郎君到底是什么来头?
顾念没有注意施丞泽那边,仍旧在讲解那个研究,“第三群牛身上什么都没画。在之后长达四年的持续跟踪观察里,那群没画图案的牛被老虎狮子之类的猛兽杀死了十五头,画‘叉’的被杀了四头,而那群画眼睛的,一头都没死。”
还有这种事情?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那些胡人也太怪了吧,还有时间研究这个?”吴鸣乐到捶桌。
顾念笑而不答,大口咬下了一块鹿肉,鲜嫩的肉汁和油脂的香气在齿颊之间炸开,激发出难以言喻的美妙滋味,让他幸福地眯起了眼睛。研究这些的的确是‘胡人’,只不过不是现在的胡人,而是平行时空千多年后的胡人。
“估计也是牛被老虎吃得太多了,逼得没办法,才试着想用各种方法保护牛吧。”萧云铠拍着大腿道。
“不是哦,据说那些胡人当时研究这个,是为了保护袭击牛的那些狮子和老虎。”顾念嚼着鹿肉,说话的声音微微有些含糊。
保护那些凶兽干啥?萧云铠不解地挠了挠后脑勺,“难道他们的老虎和狮子也像顾良似的,是家养的?”
乍然听到顾良的名字,顾念不禁也有些想念,转眼这次又出来大半年了,也不知道小家伙在渝关城待得寂不寂寞。
“不是在保护牛吗?怎么变成保护老虎了?”完颜忽烈也疑惑了。
“因为在他们那边的农户眼里,牛同样也是家里最宝贝的‘财产’,所以如果那些狮子老虎吃牛的话,农户们就会特别生气的跑去猎杀狮子和老虎‘报仇’。
农户的数量相对那些狮子和老虎多太多了,如果他们进行大规模的猎杀,那些狮子和老虎恐怕就要被杀光了。”
“反正是凶兽,都杀光了不是挺好的么?”完颜忽烈道。
“当然不是。”顾念摇了摇头,“天地万物自有平衡,如果没了老虎,那狼可能就会数量大增,到时候倒霉的就变成羊和鸡了,而且没了互相制约的老虎,熊的活动范围也会扩大,山下的庄稼可能就要被熊糟蹋了。
总而言之,就像抽掉房子的一根主梁,会引起各种连锁性的崩塌,灾害性甚至是无法预测的。所以那些胡人才会从根源做起,研究避免让狮子和老虎猎杀牛的方法。”
原来如此,听完顾念的解释,众人恍然大悟。
“山里的任何一种动物,太多或者太少都是有问题的。”完颜旗达翻动着自己面前的烤肉,“我们族里的猎户打猎,一般不杀幼兽,也是类似的道理。”
“对,物极必反。”夏初赞同地道,又询问式地看了旁边的崇澜一眼。崇澜没有出声,只是下颌轻动点了点头。
“追本溯源,平衡根本。”施丞泽边听边频频点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杜泠轻呷了口琉璃光,放下酒杯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在牛屁股上画眼睛就能让老虎不吃它呢?”
“应该是跟狮子老虎这类动物的捕食特性有关,”顾念回忆着当初看过的那则新闻,“它们都是猫科动物,在长年累月的野外生活里养成了伏击的习惯,他们喜欢在猎物身后的视线死角悄悄接近,等待最佳的时机再冲出去,一击必杀。
据说画上眼睛会让它们有‘被发现了’的错觉,这样的话,‘伏击失败’的它们就会转而去寻找新的猎物。”
众人回想了一下,老虎似乎真的喜欢悄悄绕到人背后‘下手’。
“那咱们还等什么,赶紧去给牛画眼睛啊!”完颜忽烈急性子地起身。
“对,反正也吃得差不多了,正好出去消化消化。”喜欢凑热闹的吴鸣也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那就都去吧,人多画得快,咱们还可以比比谁画得好,让麾下出点彩头做奖励。”杜泠摸着下巴兴味盎然地道。
“这还用比吗?画得最好的肯定是顾司直啊,咱们直接争第二就好了。”萧云铠‘抱怨’道,“不如比谁画得多?”
“那就不让他参加,其余的人来比试谁画得最多最好。”年深一锤定音。
一行人便拿着笔墨浩浩荡荡地冲去了南山脚下的那片牛马棚。
萧云铠、杜泠、夏初、完颜忽烈、吴鸣、完颜旗达等人都撸起袖子下了‘战场’,就连施丞泽都被拽进了牛棚,只有顾念、年深、秦染、崇澜他们四个没进去,站在旁边边给众人磨墨边品头论足的看热闹。
最后,萧云铠以十二头牛,五匹马,十六头驴的战绩在棚外四位‘裁判’的共同推举下勇夺了第一。
萧云铠兴高采烈地凑到年深身旁,满脸期待,“麾下,彩头是什么?”
“明天早晨加练半个时辰跑步。”
这哪是奖励,这分明是惩罚吧?萧云铠地笑容霎时僵在了脸上。
“这个彩头好!”完颜忽烈跟旁边的杜泠击了击掌,‘幸灾乐祸’地捧腹大笑。
“麾下~”萧云铠苦着脸跟年深求饶。
“好吧,”年深点了点头,做出勉为其难的模样,“那就特许你抓到谁就可以把彩头转送给谁。”
“也行。”萧云铠立刻转身,摩拳擦掌地寻找目标。
完颜忽烈和杜泠的笑声戛然而止,转身就跑。
萧云铠立刻追了上去,“你们两个,有能耐别跑!”
“傻子才不跑。”
三人一溜烟地跑出了众人的视线。
你太奸诈了!顾念忍俊不禁地看向年深,照萧云铠他们三个这个跑法,相当于这会儿就提前加练了!
年深俊眉微扬,兵者,诡道也。
之后的两天,施丞泽熬夜将沧州军被抓之后的所有口供都通读了一遍。
他其实明白,定州并不缺一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审理沧州军的人,恰恰相反,有这种能力的人随手就能抓出三五个。之所以把这件事交给他来做,其一,是在提醒他过往的问题,爱民如子,并不是一味的回护纵容,恩威并施,赏罚分明,行之有矩,才是一城清明的治理之道。其二,是给他一个立威的机会,帮他搭个回去的台阶,不处理掉沧州军,他根本没有颜面再回沧州。他想通了其中的意思,所以也做得格外认真。
第三天,他在定州用来练兵的‘广场’对沧州军进行了公开审理,将那些人在沧州城水源投毒,杀害县衙众人,屠杀镇东军兵营以及附近大小三十几个村落,在定州水源投毒意图谋杀全城的诸多残忍行径一一公布于众。
对于其中罪大恶极带头作乱的赵桥王耐等两人处以绞刑,其余主要参与投毒屠杀的一百二十七人斩刑。
剩余五千六百五十五名从犯,则基本都是杖刑+流刑,也就是打板子加流放,根据根据情节严重程度,打板子的数量和流放地远近有所区别。
不过,毕竟这些人是重建沧州的第一批劳动力,根据沧州目前的特殊状况,施丞泽跟年深商量了下,把流放地选在了‘沧州’,准备让这些人回去做重建城池修桥铺路的苦力。
鉴于大梁和大亁也历来有以钱赎杖刑的规矩,他们也特订了以劳赎罪的规矩,让这些人回去给沧州那些曝尸荒野的百姓们收骨立冢,抵消杖责。
那两个冒险救了施丞泽的小猎户,罪罚相抵,免了杖刑,不过还是要回去做一年的苦工。
审理完沧州军后,施丞泽转头又开始抓着人询问定州这半年多的建设发展经验,打算借鉴这边的动作再结合定州的实际情况,去写那份年深要的重建计划。年深早就跟众人打了招呼,所以被施丞泽问到的人几乎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忙和沧州的事情时,年深和顾念等人其实也没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