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歌俯身抱住他,连着衾被将人往里面挪了挪,他在旁边和衣躺下,侧着身子看他。
  祝久辞感受到那人视线,忍不住拿衾被蒙了脑袋。
  静谧深夜,梁昭歌的声音透过绸被传来:小公爷不要担心。
  祝久辞扯下衾被露出眸子,指尖紧紧捏在一处,强颜欢笑道:我哪有担心。昭歌神通广大,用一天半的时间就揪出了那人党羽,如今国公府安全如铜墙铁壁,我有何需要担心的地方,再者将军和娘亲进宫面圣,天大的事情有他们顶着,我怎
  小公爷话变多了。梁昭歌打断他,眼神止不住心疼。
  祝久辞滞住,后半句话还停在嘴边,舌尖感到一阵苦涩。
  原来什么也瞒不住。
  梁昭歌轻轻捏住他耳垂,温柔道:小公爷不会骗人,心里慌张的时候总是话很多。
  一箩筐、一箩筐的。他捏两下耳垂。
  祝久辞突然被戳中心事,鼻尖一酸竟是忍不住泪眼朦胧,一颗泪珠不受控制流下去,很快染进衾被里消失不见。
  梁昭歌假装没看见,给他留了偷偷拭去的机会。
  小公爷不若和昭歌谈谈?梁昭歌侧身支着手臂看他。
  祝久辞翻起身,盯着梁昭歌面容思索片刻,突然从梁昭歌身上跨过去跳下榻,赤着脚跑到案前吹灭了小烛,再一路跌跌撞撞跑回来。
  梁昭歌心疼将他拽上榻,嫌烛火亮了和我说一声就行,何要自己跑下去。他扶住祝久辞的小腿,磕疼了?
  不疼。
  祝久辞缩到榻铺里侧,背靠着墙面环起膝盖,他看着梁昭歌道:昭歌也坐过来吗?
  梁昭歌无奈过去,随他一般幼稚地环住膝盖,将衾被垫在身子与腿面之间。
  祝久辞看他一眼,觉得这动作着实与纤纤美人的形象不符,拉他衣袖:昭歌不用这样坐的
  偏要。梁昭歌不听他,顺势更紧了紧手臂环住屈起的小腿,下巴垫在膝盖上,侧眸看他。
  灯火熄灭,小室黑暗。一抹银色月光泻入小室,案上花枝杯的影子映在在地上。花枝优雅,栩栩如生,竟真如室中有花树一般。祝久辞这才晓得梁昭歌为何那么爱这花枝杯,原来在旁人看来浮夸的装饰,实是留了这一芳丽影。
  小公爷又走神了?梁昭歌不满提醒。
  祝久辞喃喃道:花枝杯好看。
  梁昭歌看过去,瞧见了地上影子,眼眸一时颤动,只觉惊艳。
  小公爷喜欢?他问。
  嗯。
  梁昭歌旋身下榻,赤脚走过去。
  昭歌去哪?祝久辞不安。
  梁昭歌在月影前转身,指尖伸向银白的月光,在触到银华的一瞬间,指尖晶莹透亮熠熠闪光,似是点染了天上华彩,神仙临世一般。
  地上那一抹花枝影子上方出现了一只纤纤玉手,忽而,指尖捏住了花枝。
  给小公爷摘朵花来。
  祝久辞坐在榻上看着他怔愣,那人在一抹月光下指尖点着空气,地面映出纤手折花的影子。世界美得不似真实,原来与梁昭歌相处久了,竟也被他带入了画卷。
  美人拈花回来,黑暗中眸子里存了星星光亮。
  咱们明日出府去查。
  祝久辞眼眸颤动。
  梁昭歌探身半跪在榻上,将祝久辞堵在角落。他抓住他的手,小心护在掌心。
  小公爷,定能寻见的。
  祝久辞忽然感到一阵心安,只觉这几日的忧思都有了着落,如今有一人全然知晓他的愁虑,温柔站在他身后给予他支撑,他又何须再担忧。若能寻到幕后人,确保国公府不再受人陷害,他以后便不必再受这忧思烦扰、噩梦缠身。
  嗯。祝久辞环着膝盖点头。
  梁昭歌哼一声。
  祝久辞抬眼:怎
  为何不接花儿?梁昭歌有些幽怨看他。
  祝久辞哑然。呆愣伸手接过,痴痴捧着空气发呆。
  梁昭歌忽然抱着他躺下:明日给小公爷摘真的花儿来。
  *
  晨光熹微,西苑鸟鸣声起。
  梁昭歌坐在红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蹙眉。昨夜幼年回忆扰得他一宿未眠,终究是问心有愧,不得安宁。清晨起来一阵心悸,恍然拿隔夜茶水压下,方才路过妆台才瞧见自己眼下亦是有些发青。
  他侧身小心看一眼榻上的人,见他仍在熟睡,不觉松一口气,打开宝匣取了粉妆,一点点遮去眼下青痕。
  窗外青鸟飞过,梁昭歌放下螺子黛便听见床榻那边窸窣响动,紧接着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祝久辞穿着亵衣跑过来,瞧见了梁昭歌,眼睛直直显出惊艳神色。
  昭歌近日怎么愈发好看了?他伸手去拨拉美人耳垂下的玉坠子。
  梁昭歌侧身躲开:不是与昨日一样?
  祝久辞盯着他看:有些不同,总觉比昨日看好了许多。
  梁昭歌旋身起来:小公爷意思是昭歌昨日不好看?
  你怎这般理解!祝久辞跳起来,刚穿上的外衣又掉了下去。
  梁昭歌抿嘴笑着不说话,又温柔替他搂上来衣袖。
  府内已前后查了几遍,许是没什么线索,今日出府看看能不能碰到些什么。
  祝久辞点头,从他手里抢过腰带自己系上,梁昭歌看了一眼摇摇头,又拆开替他重新扣上玉带。
  不是一样吗?祝久辞低头掐着腰带看。
  梁昭歌:小公爷系的丑。
  哪有!祝久辞怒气抬眼,瞧见美人惊艳容颜又泄了气,罢了,昭歌说得都对。
  二人用过早膳便戴了幕蓠出去,衣着皆是普通人家的服饰,不缀他物,走在街上除了身形亭亭,倒也不会让旁人侧目。
  国公府坐落在米市胡同西侧,占地庞大。正街宽阔,南北东西巷道四通八达,往来人烟繁杂,背面是僻静的南堂子胡同,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往。
  二人在四处看了看,拐道去人市寻李伯。仔细对照仆从名录和几份残存的简陋画册才勉强将府上新入的仆从名单对齐。然而无论出身背景抑或其他,都没什么问题。
  祝久辞有些失落,所有的线索都表明插入国公府的探子与背后的幕后黑手之间没有什么联系,他们不知道通过什么隐秘的方式交流,不需要互相知晓就能达成交易。
  即便他们将府中那两人的身份查得清清楚楚,亦是白费工夫,幕后人与他半分关系也没有。
  梁昭歌牵着他出去,人市杂乱,虽然是官府默认的正规交易场子,但到底买卖的是人,其间肮脏杂乱着实不堪。
  虽然背后人不露面,可他总要让府中的人知道要做什么。梁昭歌道。
  祝久辞停住脚步,昭歌的意思是肩膀被人猛地一拍,他转过身,萧岑笑着看他。
  你怎么出来了?萧岑压低声音。
  圣上虽没下旨,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小公爷在国公府闭门思过,这般私自出府着实大胆。
  你怎认出来了?祝久辞捏住自己幕蓠。
  笑话,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萧岑引着二人进了马车,既出来了,让你看点好玩的。
  是什么?祝久辞坐进马车摘下幕蓠,梁昭歌跟在他身后上来,翩跹坐在他身侧。
  第124章 树坑
  萧岑带着他们回了萧府, 这还是祝久辞自金陵回来以后头一回光明正大进来。他捏住面前白纱,本能地心虚,萧老爷子的威名透过高耸矗立的墙院传给了祝久辞, 手中没拿着拜帖着实有些不自在。
  梁昭歌倒是比他轻松许多, 前些日子来往萧府多次,很是熟悉, 仆从路过时都极是自然地向他行礼,似乎已经见了多回相当熟络。
  萧岑大阔步在前面带路,带着人穿过假山, 沿着阔水亭走过去。出了亭子他转过身:小公爷忒磨蹭!
  祝久辞大步跟上, 探头探脑观察四周有没有老将军身影:我这不是衣着不便!
  萧岑呵一声:幕蓠挡的是面容又不是腿脚, 怎就不便了。
  祝久辞撇嘴跟上:快走。
  萧岑嗤笑一声转身向前走:我爹不在,老早进宫去了, 现在还没回来。
  祝久辞大松一口气, 不早说!
  萧岑:瞧你那熊样!能不能摆出些当年的气势!
  别胡说!祝久辞阻下他, 小公爷的壮举他还不清楚, 当真上天入地无所不作。
  然而梁昭歌已经听见了,娉婷跟上来细细问道:是何壮举?
  萧岑引着他们过了两进院落, 在茂密的竹林前停下:堂堂小公爷半夜爬墙进将军府, 着一身黑衣刺客装扮, 扰得全府上下鸡犬不宁, 是吧小公爷?
  祝久辞眼皮突突直跳。
  求拜帖不得就来偷将军的官印, 偷窃未果栽赃陷害于将军之子萧某, 是吧小公爷?
  祝久辞咳嗽一声推着他往前走, 回头冲着梁昭歌道:不尽然,昭歌别信。
  怎么就不尽然萧岑挣扎着转身,祝久辞一掌把他拍回去。
  祝久辞道:凡讲故事, 必然情节跳脱离奇者胜,昭歌不可妄信,不过是一夜访将军府的故事,被他这般捏造,委实有损我清誉。
  梁昭歌低头抿笑:萧公子说得倒是有几分真切。
  萧岑挣扎出来抢话道:这不就对了!小公爷但凡有些从前的胆量,如今也断不会被人这般欺负了去!
  清风袭来,竹林声响。
  三人顺着竹林小道望去,尽头的庭院中央一人双拳紧握面红耳赤争吵着。
  没有那般意思!陈清焰一身红衣大声吵嚷,脖子挣得通红。
  那你何必大庭广众之下说那话呢?姜城子风轻云淡站在旁边,轻松一句话就将他驳了回去。
  我不知会引起那样轰动!陈清焰攥着手,浑身僵直站着。
  哦?不晓得?姜城子拿出折扇敲在他肩头,堂堂户部尚书之子竟天真到连这般人情世故都不知晓?不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知道祭祖大典一句玩笑话能毁了一人?
  竹林掩映的小道下,祝久辞沉下面色。
  萧岑看他一眼,背手站在一旁,三人静静看着庭中风雨。
  我不过是看不惯那人!凭甚么一步登天坐享其成,我不过说了实话!
  好一个实话,姜城子拍手,转而紧紧盯着陈清焰,气势压迫下来,陈公子可知晓自己一句话引得众人怀疑小公爷欺瞒圣上,引得众人以为堂堂小公爷从九天之子那里骗来了官位,陈公子可知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陈清焰面色大惊,不觉向后踉跄半步。
  姜城子上前一步紧逼他:小公爷在冠礼之日献曲有何错?圣上嘉奖小公爷的琴先生有何错?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小公爷有意欺瞒圣上琴先生身份,故意骗得大司乐之位!你说是那国公府亲聘的礼书是假,还是圣上嘉奖错了!
  陈清焰惊慌摔倒在地,姜城子啪一声收了折扇俯身看他:陈公子不妨给个准信,咱们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体面人,总不能冤枉你不是?如今小公爷还在府里面罚着,不管怎么说你占了上风,再怎么着我们也不能
  把你、拉、下、马、来。姜城子慢慢道。
  陈清焰吓得腿软,啪嗒一下子跌坐地上,双手按进身后花坛里,碰了一手硬冰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他满手脏污抓住头,我我我没有!
  我只是想煞那姓梁梁司乐的威风!不知道惹出这般事情!
  姜城子背手盯着他:你以为我会信?能想出祭祖大典上诬告他人欺君之罪而自己全身而退,其细思巧智怕是诸葛孔明都要自叹不如,你如今还在这里说不是有意,真当我们都是傻子?
  若不是小公爷在前面挡着,若不是圣上圣明宽宥,你以为现在京城祝家姜城子冷眼看他。
  陈清焰崩溃抓着头痛哭: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就是一时头脑发昏!他突然抓住姜城子脚面,抬头涕泪满面大声道,那日我就是偶然知晓梁司乐身份,抓药闲聊时觉出几分不对,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想当着大家面子说他过去身份,拂他面子真的!我就只是想拂他面子
  竹影下,祝久辞没再听了,与梁昭歌默契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庭院中不过是一个被利用的棋子。
  二人向萧岑拜别,没再多停留直接从后门出去了。
  祝久辞看着街巷空荡,三两人影匆匆走过,一时心下惶然。
  原来早有人在暗中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布下层层陷阱,只消不经意间踩中一根丝线,便如石入湖水,惊涛骇浪,一线牵动整张密网,毫不留情地扣下来。
  而此番陈清焰的存在亦提醒了他,梦境里国公府惨遭不幸亦不是一日之灾,祭祖大典之后,小公爷与梁昭歌双双病倒府中,吓疯的仆从让府外的人有了可乘之机,而国公爷与国公夫人又为小公爷气恼,急火攻心没再仔细注意府上动向,这才让那帮人那般容易钻了空子。
  虽说下毒一事惊世骇闻,说什么也不该出现在管理森严的国公府内,但世事便是如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诸事赶到一处去,坏人一击即中,一旦灾殃趁虚而入,后续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的苦难。
  祝久辞心下有些沉重,敌在暗处,下手环环相扣防不胜防,他们站在光明之中,被动地等着暗中敌手再出现。
  小公爷?梁昭歌唤他。
  祝久辞抬眼,嗯。
  梁昭歌牵着他走进南堂子胡同,忽而从袖中变出一截梅花枝桠来。
  祝久辞一扫心中滞郁,有些惊喜。小心接过来轻轻抚上艳红花瓣:哪寻来的?
  梁昭歌道:从萧府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