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受着他柔软的指腹拂过自己的脸颊,还有他怀抱里传递过来的源源不断的温暖,凝在眼角的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邵允不厌其烦地替她擦拭着那些珍珠般的眼泪,用自己的额头轻抵了抵她的额头:“又做噩梦了吗?”
叶舒唯沉默了一会儿,用力地点了点头。
“不怕。”他用嘴唇亲了亲她湿润的眼角和红红的鼻尖,“我们唯唯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最坚强的女孩儿。”
他的语气活像是在哄三岁小孩儿,可却不知,无坚不摧的女战神雅典娜却对他这一套安抚无比受用。刚刚还因为梦境濒临崩盘的情绪,竟慢慢地开始回调收拢。
等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正常通畅不少时,邵允才试探性地开口问她:“还是跟以前那么多年相同的那个噩梦吗?”
叶舒唯摇了摇头。
天知道她究竟有多想立刻把自己刚才做的那个荒诞又可怕的噩梦内容告诉他,随后亲耳听到他肯定地安慰她这只是一个噩梦而已、让她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可梦境的内容分明就在她的嘴边,她几欲开口,却最终还是没能在他温柔耐心的注视下把实话说出来。
他们往常分明无话不谈,连对她而言最隐私的事情她都能大方地拿出来与他共享。
一时之间,连叶舒唯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难道她是在害怕当她说出梦境的内容后,会得到来自他意想不到的回应吗?
见她对梦境的内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邵允自然也体贴地不再追问。
他揉了揉她的发,再从浴室取来温热的毛巾将她脸上的泪痕仔仔细细地擦干净,随后告诉她:“你只要记得,无论是什么样的噩梦,都不能击垮你。”
叶舒唯按捺下了依然有些慌乱的心神,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靠在他的脖颈边撒娇般地轻蹭了蹭:“几点了?”
邵允说:“五点多。”
她又问:“刚刚是谁在门口同你说话?”
“是言锡,他来通知我说小执和小念刚才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应该快要醒转过来了。”说到这里,邵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一些,“所以我想马上过去看他们。”
叶舒唯一听这话,立刻一咕噜地从他的怀里翻身下床:“走,我也要去。”
邵允见她动作快如闪电般地开始换衣服穿鞋,无奈地笑道:“我怕你累着,想让你多睡一会儿,自己先过去看他们,却没想到还是惊动了你。”
“不是你惊动我的,是我自己醒过来的。”她三下五除二套上了崭新的制服,拿出了平日里轻松闲适的姿态,“再说,我会觉得累吗?我哪里有那么脆弱啊?”
邵允从床上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叹道:“……原来这样的强度,你也不会觉得累吗?”
叶舒唯愣了愣,就听到他继续用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暗语逗弄她:“那你最后说你[实在受不了了],原来是在骗我呢?”
她面红耳赤地瞪着这个坏心眼的家伙,瞬间拔高了音量:“邵、允!”
他立时笑了起来。
趁着她转头不搭理他,气鼓鼓地背对着他去找鞋的时候。邵允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近乎贪婪而痴迷地望着她的背影。
他仿佛想用自己的双眼,将她整个人都深深地刻印进自己的身体内、骨髓中与灵魂里。
一辈子都无法抽离出来。
直到她转回身看向自己时,他才用笑容掩去了他眼底深处那一抹几不可见的哀伤与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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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达小执他们所在的shadow临时医疗基地时,天幕已经逐渐有晨光初显的模样。
因为浑身上下都缠满了绷带、插满了管子,小执和小念都没有办法也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只能用依然很肿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舒唯和邵允猛瞧。
相对来说伤势没有那么严重的辛澜躺在双子隔壁的床上,充当他们的表情翻译员:“他们想说,能再次见到你们俩可真好。”
邵允定定地望着床上的两位少年和辛澜,温声对他们说:“让你们三个受苦了,谢谢你们那么好地保护了我……你们对我的恩情,我大约是这辈子都偿还不清了。”
辛澜一听这话,瞬间不乐意了:“三少爷,你跟我们三个还客气什么啊?偿还!?我们三个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为你疯狂为你癫,为你拼命为你哐哐撞大墙,那都是我们的无上荣幸好不好!”
他这一气呵成的嘴炮,堵得邵允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叶舒唯在旁边笑得差点打起嗝来,不断地冲辛澜竖大拇指:“不愧是你!”
“三少爷,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就不能算是不幸的结局。”
辛澜这时正了色,对邵允说,“哪怕在鬼门关前闯了一回,但我们一起击败了一直以来想要杀死我们的恶鬼,这又何尝不是幸事。”
“再说,从现在起,应该再也没有[邵家]这个说法了吧?”辛澜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我们终于脱离了那座禁锢我们的牢笼,从此以后山高水远,我们想要去哪里四海为家都可以。只能说,老天爷终究是没有薄待我们。”
“三少爷,请相信,每一个爱你的人,都很高兴能看到你走到今天,也一定希望你能带着祝福慢慢地走到更远的未来,你值得。”
双子也用尽身上仅存的力气,极其微弱地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他们三个都知道,邵允在为邵眠的去世而感到悲伤,也在为他们的重伤而感到内疚。所以在用他们的方式安慰他,希望他能明白邵眠和他们的用心良苦。
谁都不希望经历生离死别,可是如果命中注定如此,那么生者应当带着逝者的祈愿,坚强地继续往下走,而不是因为自责驻足不前。
辛澜见邵允安静地立在原地,生怕自己说错了话,转头就朝叶舒唯投去了一道求助的眼神。
叶舒唯难得很给他面子:“你说得很对。”
然后,她用手肘轻轻地怼了怼身边的邵允:“你的大管家头一回让我觉得原来他带脑子活着,你还不狠狠地夸奖他一番?”
床上的小执差点当场笑喷出来,在呼吸罩下露出了一个相当扭曲滑稽的表情。
邵允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即温柔地对辛澜和双子说:“我明白了,谢谢你们。”
辛澜张了张嘴:“那三少爷,你现在……”
“你们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这里好好地养伤和休息,其他的都不需要你们操心。”邵允虽然语气柔和,态度却是不由分说,“我完全能够照顾好自己。”
辛澜还是不放心:“可是……”
“如你所言,现在已经没有邵家了,更没有邵家三少爷以及那些与我们价值观相悖的等级之差。”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你们对我而言,依然是我的家人。而我对你们而言,不再是三少爷,也仅仅只是你们的家人邵允而已。”
“从今往后,你们只要叫我一声阿允哥就足够了。”
辛澜差点当场大哭出声,发出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三少爷,我爱你!”
要不是亲眼看到辛澜像个木乃伊一样躺在床上,叶舒唯和邵允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受伤了……
临走前,叶舒唯特意在小执和小念的床边多逗留了一会儿。
她伏低身子,在他们的耳边说:“谢谢你们在面对死而复生的季殃时,愿意用生命去保护邵允,同时表现出了足够冷静的心理素质和扎实的格斗技巧。”
“拥有敢于和比自己强大的敌人作战的勇气,是一名战士最珍贵的品格。你们都是优秀的少年战士,在这场战斗中也是无冕的胜者。等你们的身体完全痊愈了之后,我会继续教你们格斗术。”
双子的眼睛都瞬时迸发出了欣喜的亮光。
他们毕竟都还那么年轻,要说在面对如同都不像人一样的季殃时不害怕、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他们知道,如果他们在那时退缩了,他们就不配为一名战士。
叶舒唯是他们最为崇拜的战士,得到她的肯定,是对他们而言最大的鼓舞。
“所以,你俩现在都给我乖乖养伤,争取早日康复。”
她曲起手指,分别在两个少年缠了绷带的额头轻轻碰了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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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shadow的临时医疗基地走出来后,叶舒唯忽然拉了拉邵允的衣袖。
他转过头看向她:“怎么了?”
下一秒,就见她大大方方地朝他抬起了自己的双臂,冲他绽开了一个完满的笑颜:“阿允,今天是新的一天,我依然很爱你。”
此时,珑城的旭日初升,整座城市都被金黄色的光芒给笼罩住了。
昨日那场阴暗又可怖的雷暴雨仿佛只是南柯一梦,此时暖融融的阳光才像是这个城市真正向往的希望和活力。
邵允看着这个在阳光下仿佛会闪闪发亮的女孩子,觉得自己的整颗心脏都像被浸泡在了一碗温热的糖水里。
他感觉自己的鼻尖迅速地酸胀起来,在原地驻足了短短两秒后,他快步朝她走过去,重重地伸出手将她拥入了自己的怀中。
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场景。
此后,无论他在经受多少难以想象的灵魂拷打与心理折磨时,他都会在脑海中无数次地回想起这一幕,然后咬着牙、逼迫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从绝境中挺过去。
他的前半生,想要努力地活着,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对地狱和魔鬼轻易认输,是因为他想要逃离困住他的牢笼、在不欢迎他的世界里硬生生创出一片天。
可他在遇见叶舒唯之后的后半生,想要活着,却只是因为她。
第八十一章
*
之后的日子, 就像是被按了快进键。
上一回参加吴赟的葬礼还历历在目,可时隔没几天, 她却又再次站在了相同的地方,看着沈鹭和邵琴琴身着黑衣、面色苍白地站在宾客们的面前。
而这一回略有些不同的是,原本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的邵允,却站到了沈鹭和邵琴琴的身边。
他必须代替兄长站在那里,撑起这对此刻最为脆弱无助的母女。
听一路护送沈鹭和邵琴琴回珑城的特勤人员说,沈鹭在得知邵眠的死讯后悲痛欲绝,哭晕过去数次, 在飞机上时也滴水未进、始终在默默流泪。
邵琴琴虽然还小,但也已经到了懵懵懂懂去理解“死亡”这个概念的阶段。她全程紧紧地抱着纤瘦的妈妈,无声地掉着眼泪,眼神里充满了无助与迷茫。
邵家彻底垮塌后,余下来完全无罪的邵家人几乎寥寥。那些个在邵眠生前围着他各种溜须拍马的旁枝亲戚, 此刻都在经历着牢狱之灾、自食恶果。因此,来参加葬礼的人也十分稀疏, 倒是也有清静的好处。
等葬礼结束后, 邵允陪着沈鹭将前来吊唁的宾客一一送出去。叶舒唯走到正缩在沈鹭身后的拐角里一动不动的邵琴琴面前,动作轻盈地蹲下了身。
邵琴琴葡萄般的大眼睛此刻红通通的,她看了叶舒唯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婶婶”。
“琴琴。”叶舒唯抬手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礼貌地问她,“婶婶可不可以抱抱你?”
邵琴琴犹豫了两秒,最后还是朝前走了一步,朝她伸出了双臂:“婶婶, 我好害怕。”
她将软软糯糯的小女孩抱入怀中,安抚地揉了揉她的肩膀:“琴琴不害怕噢, 小叔在、婶婶也在,我们都会保护琴琴的。”
邵琴琴这些天见到了太多生人,那些个穿着黑制服的特勤人员在她看来、都是格外充满着压迫感的存在。即便这些人都是在保护她和沈鹭,可对她而言,她依然处在一个相对非常陌生的环境里。
再加上,她还要去慢慢接受自己已经失去了父亲这个事实,这对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女孩来说,确实是有些太过艰难。
邵琴琴安静地在叶舒唯的怀里待了一会儿,默默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终于忍不住呜咽着问她:“……婶婶,我真的没有爸爸了吗?”
叶舒唯感到自己的整颗心脏都闷了一瞬,曾经失去外公的痛楚再度被唤醒。当初她不知花了多长时间,才好不容易跨过那道坎。而如今的邵琴琴,比当年的她年纪还更小,失去亲人的理由也更为复杂。
“琴琴。”她看着小女孩,温柔地告诉她,“你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现在他虽然暂时离开了你,可你永远都会拥有他的父爱,你从没有失去过这份父爱。你要记住,爸爸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继续在天上陪伴你。”
邵琴琴的眼眶里蓄着眼泪,却也格外认真地听着她的话语。
“若是今后有人说你没有爸爸,你大可以告诉他们,你的爸爸是英雄。”叶舒唯说,“是爸爸用生命保护了你免受伤害,也是爸爸勇敢地牺牲自己、为你的未来和幸福铺路。”
“你可以骄傲地认为,你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因为你拥有的父爱与天同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