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与他走得近的同学, 最后无一例外都会转学,或者不再与他来往、见到他时像看到厉鬼那般绕道而行。
在他的年少时代,无论是玩具,还是食物……任何一样他好不容易得到的“恩赐”或是想要与他亲近的人……结局总会不得善终。诸如此类的事层出不穷,从未停止过地在发生。
在那些一无所有的岁月里,他拼了命地磨练出足够与之抗衡的决心与能力,想要保护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不再受到伤害。所以,先是辛澜,再是双子,还有他的发小周煜和吴浅浅……他慢慢地才开始能够拥有自己珍视的人,一直到现在遇见叶舒唯。
而此时此刻,他站在这片由邵垠不费吹灰之力制造的混乱里,终于再一次体会到了他似乎已经逐渐淡忘的、当初那笼罩了他整个年少时代的阴影。
他忽然意识到,他能够拥有现在的这些,并不是因为邵垠忌惮他、不敢对他出手,而是因为邵垠在当时发现了他的努力后,故意“高抬贵手”暂时停止了对他的伤害。
邵垠看着他卧薪尝胆地积累、成长、变强,让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有能力保护好所爱之人时,才慢条斯理地再次对他举起了手中的那把镰刀。
目的就是为了在这一刻尽情地享受折磨他的快感、品尝他被无限拉长的痛苦。
——你看,你根本就保护不了任何人,包括你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心爱的女孩儿,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就像个笑话而已。只要我想,你永远都逃脱不了这个地狱。
在大提琴愈加上扬的旋律中,整个吴家大宅都被哀嚎和惨叫声萦绕。吴淞被眼前这骇人的情景吓得一阵哆嗦、直接晕了过去,身为寿星的吴浅浅面色苍白地陪着吴母和吴赟将父亲送回房间,又折返回来试图去维护整个大宅的秩序……却近乎徒劳。
邵垠问完那句话,便抬起右手放在自己胸前、朝邵允行了个礼,随后他优雅地坐下来、拿起刀叉继续品尝他未尽的餐食。他边吃边看着大厅里的惨状,仿佛像是在观赏一部音乐剧那般自洽。
邵允将目光从邵垠身上收回,轻阖了阖眼。
现在事态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邵垠显然掌握了不少关键信息、甚至还包括他最在乎的人,这些接二连三的动作足以达到让他方寸大乱、也让他的整个计划全盘皆输的目的。
年少时代的那些过往历历在目,警醒着他心爱之物或亲近之人的下场。邵允深呼吸了一口气,将脑中刚才那一瞬所有的杂乱思绪通通抹去,认真地沉下心来。
他想,即便黑暗看上去漫无边际,无论过去多久、邵垠都可以无数次地用手中的镰刀伤害他,但邵垠不会知道,身在炼狱中至今,他邵允最不怕的就是孤注一掷的死亡。
就算是以命相搏,他也一定会保护好他的心尖人。
心绪一静,他转过身、迅速地朝辛澜和双子大步而去。
他在辛澜他们面前蹲下来,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他们身上的伤口。也不知是否该说句庆幸,季殃大约是离开心切,今晚并没有想将他们置于死地、所以下手也不算太重:“我现在马上叫谭叔进来送你们回大宅,卫医生他们都在,可以立刻对你们进行医治。”
“三少爷,对不起……”小执抹了抹自己裂开的嘴角,满脸的愧疚,“我们还是没能拦住季殃……”
小念动了动唇、没吭声,可他虎着张脸、看上去比小执更为懊恼。他原本以为自己在叶舒唯的指点下,已经越来越有与季殃抗衡的搏击能力,可当刚才他与季殃交手的那一刻,他还是感觉到了他们之间鸿沟般的差距……甚至季殃都没有使出全力。
“说什么对不起,你们都已经尽力替我拖延了时间。”邵允给谭叔和卫医生分别传了信,又用干净的餐布擦去了他们脸上的血迹,“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辛澜的额头上被揍出了一个大包,模样看上去滑稽又可笑,他被谭叔扛在肩上时,还满脸担忧地不想走:“三少爷,让我们留下来帮你吧,我们能撑得住……”
邵允朝他摆了摆手,随后,他对相互扶着对方的双子快速耳语了几句,在看到双子听明白他意思的眼神后,便没有停步地走向了一旁护着沈鹭和邵琴琴的邵眠。
邵琴琴尚且年幼、还被保护得那么好,哪里见识过这种血腥混乱的场面,被吓得躲在邵眠的怀里直哭。邵允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对邵眠说:“哥,赶紧带嫂子和琴琴走吧,我已经让谭叔通知你的司机了。”
邵眠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他看了一眼邵垠,问邵允:“你呢?”
“不用担心我。”他对邵眠说,“你现在只需要考虑我在车上对你说的话。”
然后,他来到了周煜的身边。
由于周济的情况恶化得相当严重,根本等不及送去医院,匆匆赶来的周家私家医生团队就在餐桌旁就地对他进行了急救。
等邵允过去时,急救还未结束,周煜站在墙边,双手和衣襟上全是周济刚才吐出来的鲜血。他面无血色,垂着眼木然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周济。
邵允轻轻拍了拍周煜的肩膀,周煜才恍然地抬起眼。
“……阿允。”他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你说我大哥,他会不会死啊?”
邵允与周煜情同手足,深知即便周济在世人眼里是个饱受唾弃的无用浪荡子,但身为长兄、他待周煜是极好的,从小到大都非常宠爱这个唯一的亲弟弟。无论是谁、要是胆敢欺负周煜,周济是绝对会动真格的。
虽然周济总是瞧不起病弱的他、每回见面对他尽是奚落,但他曾经一度也十分羡慕周家两兄弟的情谊。兄弟之间不同于姐妹,不会有太多言语,可那种彼此能够互为后背的信任却弥足珍贵——而这种赤忱紧密的手足之情,也是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
“他会挺过去的。”即便周济的情况看上去不容乐观,邵允还是柔声安慰周煜道,“他平时不是总说自己还没吃够世间美食,还没与足够多美丽的女孩交往?他的生命哪能仅仅止步于此?”
周煜被邵允的话逗笑了一瞬,可很快,他又沉下脸来,目光直直射向了长桌的另一头,那里正坐着整个餐厅中唯一还有闲心吃饭的人。
没等邵允动手拦,周煜已经握紧了拳头,大步朝邵垠走去。
在周济剧毒发作之前,邵允和周煜一直都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今晚邵垠会和周济走得那么近。而当看到周济吐血晕厥时,这件事便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邵垠将周济当作了自己演出的开场秀。
晚宴开始前,邵垠应该是许诺了周济一些好处,引得周济放松了警惕,随后他使用了某种方法趁机在周济的酒杯里下毒。而餐厅里其他中毒的宾客,应该也是被邵垠的党羽使了相同的招术。
虽然他们还未掌握任何实质性证据,但毫无疑问、邵垠显然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周煜这时直直冲到了邵垠的身后,他一手拽起邵垠的衣领将他从椅子上扯起来,另一手直接冲邵垠的正脸来了一拳、将邵垠击倒在地,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停顿。
“你干什么!”坐在邵垠身侧的邵蒙这时站起身,厉声呵斥周煜,“阿煜,你怎么能对你邵垠哥下这么重的手!?”
周煜冷笑了一声,他看着正从地上爬起来的邵垠:“那你不如先问问你的好儿子,他是怎么惹到我的?”
邵蒙说:“你们几个年纪相仿,从小便相识,即便阿垠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周到,你也应该宽容他才是,而不是对他拳脚相向。”
周煜摇了摇头:“多么可悲,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父亲,你的儿子才会变得如此可怖。”
邵蒙板着脸:“注意你的言辞,我们邵家与你们周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同为珑城三个最大的世家之一,你父亲去世时邵家还伸手帮了你们俩兄弟,你可别以德报怨。”
周煜耸了耸肩:“送两个花圈也算是帮我和我哥啊?如果我是以德报怨,那么今天邵垠在餐食里下毒蓄意谋害我哥又算是什么?”
邵垠这时用餐布抹了抹嘴角被周煜打出来的鲜血,他幽幽地开口道:“周煜,你可别血口喷人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你哥了?这张长桌上那么多人都喝了相同的酒、吃了相同的饭菜,怎么就你哥一个人出事儿呢?再说了,这是吴家主办的家宴,你怎么不怪罪到吴家头上去啊?”
邵蒙跟着说:“诽谤可是犯法的,就算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也不会容许你恶意中伤我自己的儿子。”
眼看周煜被气得怒发冲冠、差点又想上前朝这对恶心人的父子动手,身边的邵允抬手轻拍了下他的背、对他耳语道:“他们就是想激怒你、牵制你,别让他们得逞。”
邵允此刻已经完全看明白了邵垠的用意,邵垠今晚对周济下手,一是想要正式对周家宣战、搞垮周家;二也是为了将周煜困在这里,不让他赶去工厂指挥、支援叶舒唯他们的行动。周煜过不去,叶舒唯他们就少了一个强有力的帮手,围剿行动也会因此变得更加困难。
同理,邵垠将吴浅浅的生日宴搅得这般天翻地覆,也是为了制衡吴家,逼迫他和吴浅浅留在这里收拾烂摊子,让他们分身乏术,赶不及阻止正朝工厂而去的季殃和那边即将发生的危险。
他这一手一箭双雕,直接打了他们一个始料未及,也将三大家族和整个珑城搅得天翻地覆。
说到底,他们还是轻敌了。
周煜看了一眼依旧处在急救中的周济,对邵垠和邵蒙说:“你们给我听清楚了,我哥今天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整个邵家一块儿陪葬。”
邵垠笑道:“整个邵家?难不成你的好兄弟邵允也算在其中吗?”
没等周煜开口,邵允看着这两位他所谓的“血亲家人”,淡淡地说:“据我所知,我好像从出生开始就不算是邵家人吧。”
邵蒙望着他,眼底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邵允静静地看着他的亲生父亲良久,未置一词。
邵垠这时眯了眯眼,轻飘飘地来了一句:“阿允,看这意思,你是准备帮着外人,跟自家人对着干了?”
邵允浅笑了笑,转身和周煜一起离开了长桌。
从这一刻开始,他正式宣告结束了他漫长的积累和沉淀,也卸下了那么多年来在世人面前病弱无能的伪装。
他虽姓邵,但他穷尽小半生的气力,就是为了摆脱这个姓氏给他带来的诅咒。
无论他所谓的家人之后会用多么歹毒的手段待他,他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与退缩。
因为那个叫叶舒唯的女孩,他愿毫无畏惧地在地狱中杀出一条血路。
第三十六章
*
整个吴家大宅的哀嚎惨叫声依旧不绝于耳, 邵允将周煜和吴浅浅叫到了餐厅中央的空地。
他先告诉周煜:“你今晚别赶去工厂了,留在这儿看着你哥, 顺便帮浅浅一起疏散整个吴宅。我已经叫了医护团队过来救助那些被邵垠迫害的宾客,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抑制恐慌的持续蔓延。”
周煜向来很信任他的决断,利落地应了声“好”。
“还有,小执和小念离开前,我让他们趁乱把餐厅里中毒的宾客用过的酒杯挑着收走了几支,也包括周济的那一支。”邵允又说,“酒杯上一定会留有指纹或者其他可以指控邵垠的证据。”
周煜:“我会立刻安排人去找小执小念取证送检。”
“取完证直接送到你所属的安全机构, 绝对不能经过珑城当地的任何机关。你看看今晚来的那些人阿谀奉承的姿态,就知道珑城的司法体系已经完全废了。”
“我知道,我又不傻。”
邵允:“那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吴浅浅注视着他,她动了动唇、还是没忍住问道:“……那你呢?”
邵允毫不犹豫:“我现在要去工厂那边,季殃已经出发有一会儿了, 再不走会赶不上。”
吴浅浅瞪大了眼:“可工厂那里不是很危险……”
“正是因为危险。”邵允说,“我才更要去了。”
周煜摇了摇头, 他对着吴浅浅摊了摊手:“你跟他认识那么久, 还不知道他倔起来是什么模样吗?我今天就算是用手铐把他铐在这儿,他都会断了自己的手赶过去的。”
邵允这时朝周煜伸出手,周煜二话不说、默契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摩托车钥匙扔给他:“别给小爷撞坏了。”
“小气什么,真撞坏了再赔你一辆就是。”邵允将那把摩托车钥匙扣在指间转了转,在临走前,他意味深长地对他们说,“还有,等过了今晚, 我们需要做一下内部自省。”
他说得笼统委婉,其实所谓的内部自省, 就是要排查“内奸”。
今晚一切情况的突变显然佐证了一个事实——邵垠绝对已经提前知晓了他们的全盘计划,并将计就计、在他们计划的基础上加设了局,才会狠狠地反将了他们一军。
毫无疑问,邵垠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算得到那么具体细致的分工布局、对他们进行逐一击破,所以他们这边一定藏着某个邵垠的线人。
只是,知晓他们具体计划的都是最核心的成员,究竟是谁将计划暴露给了邵垠、让所有人处在如此的危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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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工厂那头的激战,此刻已经进行到白热化的阶段。
叶舒唯仅凭着一己之力,便吸引了整个工厂将近三分之二的火力。那些守卫看到她都非常害怕,可又因为极度的恐惧、更不要命地朝她前仆后继而来。她就这样见人杀人、见佛杀佛,硬生生地为身后的小队成员将路开辟到了一楼的楼梯口。
大象跟着她冲到一楼,抹了一把脸上敌人的血,忍不住在枪声中对身边的言锡大吼道:“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女人!她一个人的战斗力就相当于一支军队啊!”
“习惯就好。”言锡朝大象吼回去,“你是还没见过她更疯的样子,原子弹都没她疯!”
叶舒唯将这俩人明目张胆说她坏话的账在脑中记下后,用通讯器问郁瑞:“我余光看到楼梯左后方好像聚集着密密麻麻的守卫,帮我确认下最重要的证物房的具体位置。”
郁瑞秒答:“就在等你开口呢,他们都在守着楼梯左后方的第三个房间,热成像仪显示那个房间里还藏着一大拨人。”
她这时转头朝身后的言锡使了个眼色,言锡了然地替她狙死了身前那几个缠着她的守卫,她踩着那一秒钟的空挡,整个人借着楼梯的扶手一个后空翻,直接跳到了楼梯左后方的人堆里。
“趴下!”
随着落地的那一瞬,她朝言锡他们大喝了一声,同时从腰后摸出一个微型炸弹球扔进了她身前的守卫之中。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原本层层叠叠围绕在她四周的守卫圈被炸出了一个大窟窿。
在其他守卫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叶舒唯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了那个大窟窿,直抵目标证物房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