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抱我一会儿。”她轻轻道。
回应她的是霍景安收拢的双手。
“我会陪着你,”头顶的声音不急不缓,却有如刀削剑刻,一字字印入她的心底。“一生一世。”
车架行了半日至码岸边,数条船只停泊在那,整装待发,段缱的嫁妆和王府的大批物件在昨天就已经归拢收拾好,被霍景安分派了两列亲卫看护着下江南运,只留下日常所需之物,饶是如此,也装了两条大船,再加上一众亲护随行、府中下人和段缱的陪嫁,满当当挤了数船,瞧着声势甚大。
船帆迎风而展,一行船只接连起航,浩荡荡入江南下。
段缱立在甲板,看着码岸离自己越来越远,逐渐压成一线,天青水明,深深感受到长安的远离,家的远离,从今往后,她身边陪伴着的将不再是父母亲人,霍景安将代替他们陪伴在自己的身边,成为她新的依靠。
她的丈夫,她深爱的人。
第99章
船只驶入宽阔的江面时, 日头也升到了当空,采蘩采薇从后厨取来两提食盒, 一碟碟分摆在船舱内的小几案上, 伺候段缱用膳。
段缱见她们两个面色都有些不好, 一幅难受的模样, 想来是水路颠簸,一时不能适应,便道“你们都回去歇息吧,让柏舟乘舟来就行,她们两个应当没有晕水吧”
采薇本来有些恹恹的, 一听这话, 立刻强打起精神, 摇头道“奴婢不难受, 奴婢可以伺候郡主。”
采蘩也接话道“服侍郡主本就是我们两人的职责, 郡主不必担心我们。”
说得段缱无奈笑了“我又不是要撵了你们离开,只不过让你们休息一会儿, 如何就说出这些话来觉得难受就不要强撑, 你们都是跟着我长久待在长安的, 从没走过水路, 一开始不能适应是正常的,我也不会怪罪你们,听我的, 回去休息。”
采薇还想再说什么, 段缱抢在她开口前道“像现在这样勉强打起精神服侍我, 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更让我为难退下吧,叫柏舟乘舟进来。”
两人见她用上吩咐命令的口吻,只得应是退下,去叫柏舟乘舟过来换替。
柏舟乘舟听命前来时,霍景安正巧朝这边走来,双方在帘外碰上,二女连忙给他见礼请安。
霍景安素来不管丫鬟更替,尤其是段缱身边的,见到是她两人来服侍段缱,而不是段缱往日惯用的采蘩采薇,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自己才和心腹商议完事情,延误了用膳的时候,见她二人居然和自己同时到达,便微皱了眉头,道“怎么现在才过来伺候郡主用膳”
乘舟听他话里有责备之意,忙答道“回世子的话,本是采蘩和采薇姐姐她们伺候郡主的,只是她们有些晕水,身子不舒服,郡主就让她们回去休息,换奴婢姐妹两个过来。”
“晕水”
“是,她们自小跟着郡主待在长安,从未行过水路,初初经历,便有些不适应。”
“你们郡主也是第一次坐船吗”
乘舟一愣“这”
她看向柏舟,柏舟也是和她一样的茫然,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们两人虽说是段缱身边的侍女,但不比采蘩采薇随侍在旁,平日里都是待在府中处理内务,即便跟着去了行宫避暑,也是打理苑内琐事,对于段缱的行程只知道个大概,内里详实却不清楚,霍景安的这个问题还真问住她们了。
最终,她只能道“郡主从未行过长途水路,这是头一回。”
霍景安听了,点点头,掀帘走向里面,柏舟乘舟跟在他的后面,一同走了进去。
段缱看见他们几人一起进来,有些意外地笑了“可真是巧了,让你们撞了一块过来。”说完就起身上前,替霍景安抚平衣领褶皱,一边问他有没有用过膳,要不要和她一起。
霍景安本来就是特意过来和她一起吃饭的,自然笑着应了,携了她隔着几案面对面坐下。乘舟见状,不等段缱开口便道“奴婢再去取一副碗筷来。”转身离了船舱,再回来时却又提了一笼食盒,打开是新添的六样热菜,并两碗蟹黄虾盅,香味溢满了整个房间,柏舟上前,和她一起把菜一一端上几案,而后退避外间,听候吩咐。
“我听那两个丫鬟说,你们是头一回行这水路,已经有两个丫鬟受不了,回房歇息了。”霍景安夹了一个蒸包放进段缱的碗里。蒸包小巧玲珑,是鸽子肉馅的,佐以茴香等料,吃上去鲜嫩多汁,回味无穷,新婚头一日一起用膳时,段缱就对这道菜多有偏爱,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特意吩咐厨房以后多做此膳,今天见桌上有这道菜,便给段缱夹了一块,一边问她,“你呢可觉得难受”
段缱听闻此言,还以为他是因为段逸那番话,笑道“阿兄他说得夸张了,我虽未行过水路,但也不是头一回坐船,对这水路没什么不适应。”
“你坐过船你不是一直都待在长安,从来没有离开过吗”
“每年盛夏,我都会去行宫避暑,去年你不也一块跟来了吗”她道,“那里不乏河湖水泊,有一年”说到这,她话语一顿,面上笑容微淡几分,不过旋即就继续笑着说了下去,“有一年正好碰上端阳,娘就办了一次赛舟会,阿兄也参加了,我坐在游船里远远观看,真是有趣极了,也不觉着坐船难受。你别看我是女儿家,就以为我弱柳扶风,身子娇弱,其实我打小就没生过什么病痛,康健得很。”
“那就好。”她一瞬间的情绪低落没有瞒过霍景安的眼睛,但他装作没看出来,赵静是哽在妻子喉咙中的一根刺,他不会傻到特意提出来,顺着话道,“不过这趟南下要花上好一段时间,和你那会儿短暂的游玩不同,昼行夜泊,不能时刻下船,你一旦觉得难受,不要瞒着,说出来告诉我。”
“好。我会的。”段缱低眉浅笑,“吃饭吧,菜都快凉了。”
夫妻两人就对坐用起膳来,不时说上三言两语,用罢饭后,柏舟乘舟将碗筷撤下,端上两道甜羹。管家心细,知道段缱从未行过水途,一早吩咐了灶房,让这几日的菜都烧清爽些,甜羹也是煲的甘露八宝汤,由白果枸杞等物烹制而成,喝着酸甜清爽,丝毫不觉甜腻。
段缱舀了一口,细细品了,有几分喜欢,正欲再喝,忽然想起长亭送别时霍景安对段泽明说的话,“定不负岳父所托”,心里就有些不安,难道父亲他托付了霍景安什么事吗便放下汤勺,询问道“那天我回门时,爹都和你说了些什么他托付了你什么事吗”
“不是事,而是人。”霍景安一听就明白了她想问什么,温和道,“岳父把你交托给我,让我敬你爱你,护你一生无忧。”他们谈的自然不止这些,朝堂江山,兵权本奏,他们都谈了一遍,不过这些没有必要让她知道,单单一个赵静就已经够让她忧愁的了,他不想让妻子忧心更多事情,更何况这些本来就是他们男人的事情。
段缱听了,忍不住把这话和她进宫谢恩时赵静说的话两相对比,虽然二者听上去有几分相似,可说话人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一个是全心全意地为她着想,一个不说虚情假意,但又有几分真诚呢心里头忧喜参半,复想起上午长亭送别时的情景,眼眶就是一阵发热,连忙低下头去,借着喝汤的动作来掩饰一二。
霍景安看在眼里,知她一定心情复杂,虽然担心她,却也并不点破,有些事是不能说出口的。
他低头用起甜羹,不过只尝了一两口就没有再用了,他一向不喜欢甜食,平时都是去掉这道菜序的,段缱嫁过来后才和她一起食用。
用罢甜羹,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霍景安就起身去外头处理事情了,段缱和衣躺在榻上小憩,转醒后看书写字,倒也和往常在闺阁中时没什么不同。
晚上自然也是在船上度过,考虑到段缱初次乘船行路,霍景安没对她做些什么,温存一二便拥着她睡了,本想让她多休息几天,但次日晚上看着她烛光下的脸庞时,心底的蠢蠢欲动就破土而出,忍不住要了她一回。经过了几晚,段缱的身子已经能很好的适应他了,虽然还是有点放不开,但情动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看她情潮满面却又因为羞赧而努力忍着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更深更强力地占有她,让她从一开始的勉励忍耐到最后的溃泪娇吟,在他身下婉转承欢,柔情为他化成春水,娇躯为他发抖战栗,接纳他、承受他,雪白的肌肤一寸寸变得绯红,极致的柔软,极致的炽热,犹如采撷最娇嫩的花蕊,吮吸最甜蜜的花液,青涩的花骨朵在他手底变成了盛放的娇花,这种美妙的滋味让他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几乎到了疯狂无度的地步。
过度的求欢让段缱用来祛除肌肤淤痕的清芙膏很快见了底,发觉这件事时,段缱又羞又臊,幸好他们这是在南下的途中,她一直待在房里不出去也没人会觉得奇怪,想着这些东西即使白日消掉,晚上又会补上,干脆不涂了,反正江上的气候比地上要凉快许多,掩住衣襟也不觉得热。
这般颠鸾倒凤的生活在她来了月信后才暂时止住,霍景安顾念她的身子,前前后后将近十天没碰她,让她舒了口气的同时又有几分纳闷,为什么他平日里理智冷静,但一沾上自己的身子就会变了个模样,听不进她的半分话,难道世上夫妻都是这个样子的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船队行径荆安两州,由江入河,在永州容河岸边停泊,置换杂物。段缱跟着霍景安上了两趟岸,久违的感受到了踩在实地上的感觉,连续大半个月宿在船上,饶是她再不晕水,也忍不住生了厌。霍景安看她上岸后面露笑容,神情松快,就问她要不要在岸上住两天,不过被她拒绝了,她不想因为自己劳动众人,依旧在船上度夜。
船队在永州只停留了两天,就继续南下,然而就在离开后的那一晚,段缱被一阵嘈杂声惊醒,见采蘩采薇在房里不住的走动,满脸的紧张之色,好一会儿才发现她的转醒,不由蹙眉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吵”
采蘩采薇对视一眼。
段缱见状,重复问了一声“出什么事了”瞥见身旁空空,本该和她睡在一起的霍景安不见了身影,又问了一句,“世子去哪里了”
“世子去前头了,让奴婢两个留在这里照顾郡主。”采蘩道。
照顾段缱闻言,疑惑更深,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采薇咽了口口水“郡主,大事不好了,咱们遇上了水匪”
第100章
水匪
采薇的这句话可以说是石破天惊, 一下就驱散了段缱仅存的睡意。
“水匪”她掩着衣襟下榻起身,惊疑不定地蹙眉道, “怎么会遇上水匪呢”
采蘩责备地看了采薇一眼, 暗恼她心直口快, 世子离去前明明吩咐了她们不要把遇到水匪的事告诉郡主, 免得郡主受到惊吓,她倒好,一句话就把所有事情都抖露出来了。
采薇也在此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捂住嘴,求助地看向采蘩。
采蘩在心底摇了摇头, 觉得这丫头实在太不靠谱, 但话都说出来了, 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回郡主, 事情是这样的”最要紧的事已经被知道了, 设法兜拢是不可能的了,她只能把实情全盘相告。
原来, 今晚是她二人值夜, 未免里头两位主子有什么夜起的要求, 她二人在外间歇息时一向都睡得很轻, 因此外头才有了动静,她们两人就被惊醒了,正茫然不知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就有一名霍景安的亲兵在外求见, 道是有急事要请见世子。她们见那亲兵说得紧急, 不敢托大,正准备去里间通报,霍景安就披衣走了出来,想来也是被那阵嘈杂声给惊醒的。
那亲兵一见到霍景安就欲开口,被霍景安压低声音斥了一句“低声,勿扰郡主安眠”,才低声禀报了一事,原来是船队遇到了水匪,护卫现下正在跟他们交手,他赶过来禀报此事,就是来请霍景安示下的。
“世子听完后就匆匆离开了,临走前吩咐奴婢两个照顾郡主,尽量别扰了郡主安歇,若是郡主醒了,也不要将此事告知郡主,免得郡主担忧。”说到这里,采蘩再度责怪地看了采薇一眼,才继续说下去,“不过区区水匪,哪里能是王府护卫的对手,世子一定很快就会把他们解决的,郡主不必担忧。”
话正说着,就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渐渐变小,到最后只闻零星几下金石相交之声,采薇听得眼前一亮,她正懊恼着自己说漏了嘴,急需补救之法,见状忙道“郡主你听,外面的动静停下来了,一定是世子制住了那些歹人”
段缱仔细听了一耳朵,的确是动静渐小,她微微舒了口气,不过悬着的心依然无法完全放下。
怎么会遇上水匪呢,这可是官船啊,哪里来的匪徒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劫掳官船
采蘩察言观色,见她一脸忧虑,就知她必定还担着心,转身倒了一盏蜜水,双手捧着递了过去“郡主,喝点蜜水压压惊吧。现在外头音消响歇,想来定是世子控制住了局面,奴婢猜不过一时三刻,世子就会回来了,郡主还请安心。”
段缱接过杯盏,坐在榻边默默喝了两口,甘甜的蜜水流经舌喉入腹,带起稍许滋润之感,但也是杯水车薪,完全消不掉她的担心,她捧着杯盏坐了少倾,还是无法干等下去,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
采蘩忙道“世子在临走时嘱咐过奴婢,让奴婢看顾好郡主,不要到外面去。郡主,咱们还是在这里等着吧,世子一定能很快就处理好那些匪徒的。”
段缱哪里是能被这三言两语劝住的当即道“外边的动静已经停了,想来局面已经稳住,我不过出去看看,能有什么危险你们不也说,那些水匪不是护卫的对手,一定很快就会被制伏的吗。”
采蘩无法,只得从旁拿了件云锦织就的披风,道是夜江水冷,她如果一定要出去的话就得披上这件,免得受凉。段缱本来也没想着穿里衣出去,她披上披风,盖上兜帽,就带着二女出了房间,离了船舱。
主舱在船只的中后侧,之前那些动静多是从前头传来的,主仆三人就往船头走去,没走多久,就碰上了巡逻的王府护卫。
见到段缱,护卫俱是一惊,连忙下跪行礼“见过郡主。”
月隐星稀,夜色沉沉,采蘩采薇提着两盏灯笼走在前头,影绰的烛火让段缱无法窥得护卫的全貌,只能闻得从他们身上传来的几丝血腥味,这个发现她的心往下一沉。
“外边这么吵,是出了什么事”
“禀郡主,有匪徒夜袭船只,不过都已尽数被我等制伏,请郡主安心。”
段缱松了口气“世子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几名护卫对视一眼,就应了声是,转身领起路来,很快过了大半船身,来到了甲板上。
远远的,段缱就望见了这里的情形,黑压压立着一群人,明火执仗,照得附近亮如白昼,护卫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就在外边立住,其中一人进入人群去向霍景安禀报段缱的到来,很快,人群就分开了一条道,霍景安从里面走出,快步行至段缱跟前,皱着眉头看向她“怎么出来了我不是让丫鬟告诉你不用担心的吗”
“只凭这一句话就想让我坐在房里干等,我怎么可能安心”段缱也蹙着眉头,周围的血腥味浓得她好不容易放回了一半的心又悬了回去。她的目光在霍景安身上逡巡,想看看他有没有受了什么伤,但霍景安今晚穿了一袭玄衫,饶是周围火光高照,她也难以分辨血迹,只能伸出手去在他肩头轻触抚摸,“你有没有受什么伤”
“你放心,我好着呢,没有受伤。”霍景安握住她的手,“风这么急,你怎么只穿着一件衣裳就出来了冻病了可怎么办”
段缱摇头“我不冷。”又询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听人说咱们遇上了水匪,是真的吗哪里来的水匪,胆子这么大,敢劫官船”
霍景安目光幽深,“我也想知道。”
段缱心里一个咯噔,有些惊疑地看向他,只是还没等她说些什么,霍景安就又笑着道“那些匪徒已经尽数被我手下抓获,他们为什么想劫官船,又为什么敢劫官船,明天我们就知道了。走吧,我送你回房,江风水冷,受了寒就不好了。”
水匪解决,霍景安也没有受伤,段缱本来应该感到安心,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还是悬在半空,总觉得像是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想了一想,没有想出来,就把这些迟疑压下,点点头,被霍景安半揽着转过身,往回走去。
夜风拂过江面阵阵吹来,时值秋中,天气本来就已经在逐渐转寒,被这江风一吹,更是一阵寒冷,吹得段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被霍景安听见,立刻停下脚步裹紧了她身上的披风,一边念她“都跟你说这江风冷了,你还不信,这不,被风一吹就小心”
他的语调猛地一变,还没等段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股大力就抱住了她,把她往旁边带去。
“世子”
“还有落网之鱼”
“郡主”
“保护世子”
周围的人声一下子变得嘈杂起来,纷纷杂杂糅在一处,让人难以分辨,段缱被霍景安紧紧抱在怀里,一颗心跳得厉害。
霍景安抱她抱得很紧,几乎箍痛了她,周围的脚步声杂乱纷繁,还夹杂着采蘩采薇的担忧呼喊,她好不容易从这片混乱中缕出几丝清明,膝弯就被一只手横揽住霍景安打横抱起了她,抱着她疾步往船舱里走去。
混乱一直持续到霍景安把她抱回了房里,门帘、外间、罗帐,霍景安都抱着她匆匆穿过,一直走到榻边,他才停下脚步,轻轻把她放到了榻上。
“霍大哥,我”她一沾到榻就坐起来,正想对霍景安说她没有事,就看见幽幽烛火下的霍景安面色隐忍地捂着左臂,她有一瞬间无法分清楚他的手背和衣衫,因为汩汩鲜血从他指缝间流出,覆盖住了他的大半手背,一起融进了衣衫。
血腥味在房里弥漫开来。
她倒吸一口冷气,扑上前去想要查看他的伤口,又怕触痛他而停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