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菀姝与云万里到的时候, 程喜儿也在。
“殿下, ”程喜儿手中拿着一件皮毛制成的披风, “清晨还是冷, 殿下身体尚未康复, 先披上吧。”
回应她的是陆昭一阵低咳。
陆昭接过程喜儿递来的披风, 自行披上, 清朗声线里带着淡淡笑意:“多谢表妹关怀。”
程喜儿踯躅片刻:“……殿下, 不然还是让太医来看看, 也许……”
陆昭的声线依旧温柔:“我心中有数的。”
而后程喜儿再想开口,却被进门的二人打断。
杜菀姝触及到院落中的视线, 她对上那双过分精明的眼时愣了愣,直至对方率先绽开笑颜:“云夫人, 很久不见。”
是程喜儿。
她恍然回神,露出笑容:“见过王妃。”
数年未见, 程喜儿丰腴了不少,这反而让她看上去更讨人喜欢——圆润的面庞柔和了刻薄,不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
只是杜菀姝也没放过她眼底藏着的担忧与疲倦。
与她产生摩擦龃龉,好似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就不耽误要事了,”程喜儿说, “还望殿下早点休息。”
“劳烦表妹担心,你也去休息吧。”陆昭温声道。
“是。”程喜儿低了低头, 转身离开。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院落里, 陆昭才主动向前,桃花眼中浮现出明晰笑意。
但杜菀姝只觉得心惊。
——陆昭比她记忆中清瘦太多了。
临别之时, 他还是丰神俊朗的少年郎,虽在拔高,却也健康。可现在,陆昭俨然是成人模样,但他的面容无比苍白,脸上几乎都没什么肉,从披风中伸出来的手也是皮包骨头。
说是瘦骨嶙峋也不为过。
“住的还习惯?”陆昭笑着问,“文英说他喊了杜府管家操持翻新云府,我想那应该不会有错。劳烦你们一路奔波。”
云万里当即蹙眉:“你身体怎么回事?”
五年来,楚州与肃州书信不断,但陆昭从未提及此事。
瘦削的青年刚想回答,然而一开口,先落地的则是猛烈的咳嗽声。
他咳得激烈,苍白的脸因此染上绯()红,病气清晰可见。
“从京中走时就有这毛病了,”陆昭淡淡道,“一直没好。”
“太医说什么?”云万里又问。
“说是和先皇一个病症。”
陆昭无比平静的回应,却是让杜菀姝与云万里均是一凛。
先皇死于肺病,这天下人皆知。
“无碍。”反倒是陆昭好似没挂心上,“这么久,我心中有数。说说正事吧,我想云大哥合该知晓我请你们回京的缘由。”
病的是陆昭,他不愿提,云万里也不好再追问。
只能是顺着他的意思直接了当回答:“你想要我去打杭州。”
如今,北狄已被驱赶回东北,中原起义也悉数平定。趁着西戎内乱的功夫,一口气打下杭州,是最好的机会。
陆晖逃往杭州,收拾烂摊子的是陆昭,他若出兵,民望所归。
“我准备请刘将军回肃州镇守,你来打杭州,”陆昭笃定道,“云大哥觉得如何?”
刘家本就在肃州,还是先皇忌惮刘武威在肃州威望过重,才将其调回京中的。若放刘家回肃州也是理所当然——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刘家确实没有任何谋反的意图。
若是谋反,早就反了,何苦帮着陆昭夺回开封。
“我可以打杭州,”云万里说,“刘将军也可以。”
“是这个道理。”陆昭颔首,“但先前刘将军与皇兄反目,就地割据山东。虽他没有真正的反意,可名头在这里。后各地起义四起,也是因为刘将军开了个这个头。”
这几年,因刘武威被陆晖步步紧逼、不得不翻脸行径留下的烂摊子,陆昭也收拾了不少。
云万里远在肃州,听得消息不多,他也不愿意详细铺开来说。
“如此他再去打杭州……对刘家不好,”陆昭继续道,“而你不一样,云大哥。高承贵一手遮天、祸乱朝堂,天下无人不知你是受害者。若你发兵要除去高承贵,不会引任何人置喙。”
这些年来,云万里先遭贬职,后又因岳丈得罪管家而“驱赶”回肃州。他无怨无悔,不仅将西戎赶了出去,还驻留边关五年。
如果云万里以清君侧的理由发兵杭州,他占据绝对的道义。
大致思量下来,倒没什么问题,只是……
云万里不自觉地绷紧面容。
“如果由我带兵,”他说,“平康必然要求跟随。”
“我会拦住的。”陆昭说。
“你拦不住。”
陆昭听云万里说的这般干脆,稍稍侧过头,桃花眼闪过几分思忖痕迹。他刚想开口,杜菀姝摇了摇头。
一直沉默的杜菀姝,轻声抢先:“平康殿下的性子,惠王最清楚了。从小到大,又有谁能左右她的想法?而且……皇后与吕中贵人死在她眼前。”
当年的事,历历在目。
杜菀姝都不敢想,万一皇后没能拦住北狄的兵马,万一吕仁义没带陆鱼避开官道,万一乌眼没有顺着小路找到陆鱼……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后果又会怎样。
五年来陆鱼的拼命,她与云万里看在眼里,也明白是为了什么。
“没人能做得了平康的主,”杜菀姝低声说,“别让她恨你。”
陆昭罕见地沉默了片刻。
陆晖将京城的班底带到杭州,也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陆昭夺回开封后,确实有不少参陆鱼的折子递到他面前。
都说平康公主若是“懂事”,皇后与吕仁义就不会死。
但陆昭看下来,只觉得这些人都荒唐:怎么就不想想,昔年的陆鱼才九岁?一名孩童失去了方寸,难道她的父她的母不该站出来庇佑她么?
许佳宁站了出来,那陆晖呢。
骨肉血亲,说丢就丢;满城百姓,说弃就弃。
肃州,开封,他的妻女,就这么被陆晖送到了生死关。
作为皇帝,他没能护得了国;作为夫父,他没能护住自己的妻女。
一味指责孩童,只能说眼界浅薄。
良久之后,陆昭一声叹息:“是我自以为是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换做是程太妃厨师,他也不会让步。”
云万里:“也许可以再等等。”
刘家回肃州,云万里也放心。京城尚需休养生息,等上一阵子出兵也不迟。
然而陆昭却只是干笑几声:“我怕是等不起了。”
云万里:“你——”
又是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陆昭勉强挂着笑意,却无法遏制住心中的不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病了数年,与父皇一样,二十岁初显,后越发严重。然而当年父皇的病症拖拖拉拉,一直到中年才恶化,他的病症却更急。
陆昭自诩不算聪明,但好歹拎得清。
而拎不清的那位远在杭州,却未曾听他患上同样的病症。
这也是陆晖放着陆昭打天下而不管不顾的缘由——他觉得自己这位野心勃勃的胞弟早晚会死。
而陆昭不甘心的,也不止是这些。
剔透的桃花眼迎上云万里与杜菀姝复杂的视线,向来坦荡的陆昭,却头一次挪开了目光。
三娘很好。
只消一眼,他就知道她过得很好。
云万里是位良人,陆昭一早就明白。若是配三娘,合该是这般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陆昭看着他们并肩而立,却莫名遏制不住心中翻涌的烦躁。
若是当年……若是……
他阖了阖眼,维持住面上镇定。
“发兵吧,”惠王淡淡开口,“就叫阿鱼跟去,我安排好一切就是。”
陆昭不敢再看云万里了,他怕迁怒于敬佩的英雄。那双桃花眼转向杜菀姝,他换上了兄长打趣的语气:“你们日子过的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杜菀姝却只觉得悲凉。
过去的那般失落早已不见,陆昭的病容让她心惊,而更让杜菀姝在意的是……
鬼使神差般,她轻声出言:“程喜儿过得还好吗?”
据说惠王最终是提了王幼春做正妃,不管程太妃再怎么劝诫,也没有纳新的妃子。
程喜儿得偿所愿,成了惠王的人,却始终差一步,没能成为他的正妻。
陆昭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杜菀姝会提及程喜儿,他反应过来也只是道:“表妹很好,请三娘放心。”
杜菀姝没再说话。
后与陆昭闲聊了一些家常,二人怀揣着心事拜别惠王府。
跨出王府门槛,天气突变,下雨了。
春夏的开封多雨,他们出门时早有准备。云万里撑起了携带的油纸伞,还没等开口,杜菀姝柔软的指尖便探进他空余的掌心,轻轻勾住了男人的小指。
毋须多言,云万里用油纸伞面遮住杜菀姝的头顶:“要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