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些话周嬷嬷没有说出来,只继续温声劝道:“姑娘先起来吧,夫人已经备好了早膳,有莲藕肉末粥,酸溜白菜,黄豆酱肉……”
  周嬷嬷还没说完,宋如锦就翻身坐了起来,趿拉着绣鞋下床。
  系统“呵”了一声:“就知道你听了吃的才会起床。”
  宋如锦穿戴完毕去了正院。早膳还是热的,她埋首细嚼慢咽,一旁的刘氏细细地叮嘱着周嬷嬷:“我也就回去住三五天,这段时日,衍哥儿就劳你照看了。”
  周嬷嬷道:“夫人说的哪里话?原就是我分内的事。”
  “家中若出了什么事……”刘氏意有所指,“就赶紧遣人来告诉我,义安侯府离这儿也不远,我赶回来也来得及。”
  周嬷嬷郑重点了下头。
  不多时,宋如锦便吃完了早膳。母女俩一块儿上了马车。马蹄“哒哒”响了一路,约莫过了三刻钟,两人便到了义安侯府的大门前。
  刘氏一早就遣人往这儿递了信,所以此时此刻已有几个仆妇在门口候着。一见到刘氏和宋如锦,便笑着迎上来,道:“可算把咱们姑太太和表姑娘等来了。”
  那些仆妇穿戴都不差,比寻常官宦人家的娘子穿得都要好,显然在府中是得脸的。刘氏便也客客气气地待她们,道:“有劳几位带路。”
  义安侯府祖上出身乡野,既不是战功累累的武将,亦不是开济辅国的文臣,仅仅凭借一口棺材换来了爵位,因而没有多少世家底蕴,其他勋贵府上的装饰都是不显山露水的清雅贵气,义安侯府则是坦坦荡荡的富丽堂皇,一眼看得出的奢贵。
  幸而义安侯府的后辈们都勤学上进,大多都在朝中任着一官半职,如今新帝掌权,一大家子都乘着皇后的东风扶摇直上,现任义安侯已然累官至平章政事。
  便没有人再嘲笑他们家暴发户般奢丽的装饰风格了。
  宋如锦小时候也来义安侯府玩过,只不过时日隔得久了,已记不太清,现在顺着大门一路走过堂屋庭院,倒也觉得处处新奇。
  张氏在二门那儿等着母女俩,一见到她们,就笑着挽起了刘氏的手,道:“一早听说你们要来,连忙让人收拾了一处干净院子,你们去瞧瞧喜不喜欢。”
  刘氏道:“不过是来小住几日,哪需要这样兴师动众?”
  张氏便放开了刘氏的手,佯怒道:“费心思招待你,你还不领情。”转而揽住宋如锦的肩膀,亲亲热热地说:“锦姐儿,我们俩走,不管你娘了。”
  宋如锦偏头望着刘氏,怔怔地说:“那,那怎么成……”
  张氏忍俊不禁:“傻姑娘,我骗你呢,你还真信了。”
  刘氏拍了她两下,嗔道:“去去去,别逗我的锦姐儿,她性子单纯,你说什么她都是信的。”
  张氏摸了摸宋如锦的后脑勺,又揉了揉她的脸,笑道:“锦姐儿长得好,性子也好,我一见就喜欢,就是要多和她聊聊。你也别舍不得,得会儿见了梦姐儿娴姐儿,随你怎么逗她们玩。”
  张氏膝下共有一儿两女。儿子早已及冠娶妻,很是才华出众的一个人,已被请封为世子。一双女儿倒声名不显。姐姐名为刘近梦,素来体弱,不怎么出门。妹妹名唤刘近娴,才九岁,也一直养在深闺,不曾带出去见人。
  刘氏便又笑着说:“哪有你这样当娘的……”
  三个人说说笑笑往里走。
  刘氏先带宋如锦拜见了义安侯老夫人。老夫人眼睛不大好,招手唤宋如锦近前,细细打量了几眼,道:“长得比你娘好看。”
  刘氏也不辩驳,就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以前宋怀远嫌义安侯府没有底蕴,不是真正的功勋世家,她便刻意少与娘家来往。现在见娘亲和女儿这般其乐融融,恍然觉得自己这些年都错了。
  宋怀远那样让她不痛快,她又何必顺着他来?
  刘老夫人对身后的丫头道:“去把箱子里那对紫玉如意簪拿来,都说好刀配良将,好簪子也要配美人。”
  刘氏连忙拦了下来,说:“锦姐儿是回来看您的,又不是来讨东西的,您有什么好玉好簪子自个儿收着便是,给她做什么。再说了,锦姐儿还年轻,撑不起紫玉这样贵重的。”
  宋如锦听刘氏这么说了,也跟着推拒道:“年节的时候,外祖母送了两串南珠链子,娘都给了我,外祖母不必再破费了。”
  刘老夫人拍了拍宋如锦的手背,慈祥笑道:“傻孩子,喜欢你才给你的,梦姐儿娴姐儿她们都没有。”
  这话倒也不尽其然,只是说来哄宋如锦罢了。外孙女再怎么喜欢,也不会比亲孙女来得亲近。
  “不过紫玉确实老气……”刘老夫人想了想,又吩咐道,“去把我妆奁里那对红玛瑙耳珰拿来。”
  红玛瑙算不得稀奇东西,也适宜小姑娘佩戴。刘氏没有再拦阻。
  宋如锦微微笑弯了眼。本来不必入宫进学就足够让她高兴了,现下又得了好看的首饰,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没过一会儿,张氏也领着一双女儿过来了。大家坐在一块儿谈笑了一阵子,便有门房来报:“老夫人,夫人,华平县主来了。”
  宋如锦不禁疑惑:“县主怎么到这儿来了?”
  刘近娴答道:“我哥哥娶的就是英国公府的大姑娘,和华平县主正是一对姑嫂。县主娘娘经常来给我嫂嫂送点心吃。”
  宋如锦说:“县主做的点心都很好吃的,我吃过好几回呢!不过自她出嫁之后我就再没有吃过了。”
  张氏笑道:“等你以后也嫁出去了,还愁华平县主不给你做点心吃?”
  刘近娴没听明白,连忙问其中缘故。张氏就说:“你的锦表姐同华平县主的哥哥有婚约呢。”
  刘近娴慢慢捋着这里头的关系,好半天才理顺了,对宋如锦道:“那表姐以后出嫁了,县主反倒要唤你一声‘嫂夫人’了!”
  宋如锦不期然地想起那对泥兔子,明明满心都是欢喜,耳根子却是一热。张氏瞧见她红通通的耳朵,便半是打趣半是提点道:“你表姐脸皮薄,可不许聊她的亲事。”
  刘氏斜睨了张氏一眼,“还不是你挑起来的话头,这会儿反倒扮起好人来了!”
  第68章 罪不至死
  几人喝着热茶聊着天, 久久等不到华平县主过来。
  张氏便遣了身边的嬷嬷去问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嬷嬷折回来禀道:“世子夫人正缠着县主教她做点心呢, 学得像模像样的。”
  张氏不由笑道:“我这个儿媳妇儿, 既娇气又贪吃,难得肯洗手作羹汤了。”
  虽是嗔怪之语, 却透着几分亲昵喜爱的意味, 面上亦带着笑意。
  刘氏不禁感慨:“娇气才好呢……年轻媳妇儿就应当娇纵活泼些。”
  能娇气也是福气。有人疼宠着、在意着、爱重着,才有娇气的资本。如刘氏这般, 每日都要防着丈夫纳妾生子,时不时就要同丈夫斗智斗勇, 便是想娇气也娇气不起来。
  春来日暖, 惠风温煦。到了下午, 宋如锦便和刘家两个表姊妹坐在一处下棋绣花,第二日又各自临了一幅字,比谁写得好。时日这般消磨过去, 很快三个小姑娘就形影不离了。
  娘家虽好,但也不能久住。四日之后, 刘氏便收拾好了东西,打算带女儿回家了。
  张氏挽留道:“难得来一次,怎么不多住几天?”
  刘氏笑道:“都在京中, 还怕见不到了不成?”
  刘近娴摇着宋如锦的胳膊,殷殷切切地说:“表姐记得常来玩啊……”
  刘近梦身子不大好,但也特意出了闺阁,送宋如锦到了二门, 此刻正一手扶着月亮门,一手攥着绣帕,满目依依不舍地望过来。
  宋如锦说:“你们也可以来我家玩……我还有个弟弟,才五岁,但养得很好,一张脸圆圆的都是肉。你们若来了,我就让你们捏他的脸。”
  系统说:“……你就这么把你弟弟卖了啊。”
  刘近梦惆怅地蹙着柳叶眉,轻声细语地说:“可惜我素来体弱,轻易不能出门。”她走近了几步,轻轻捏了捏宋如锦的脸颊,唇畔漾出柔缓的笑意:“想来捏锦表妹的脸也是一样的。”
  一众人都笑了起来。
  刘氏见她们姊妹处得好,便又说:“以后得了空,还是会来小住的。”
  母女二人回到家,正好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宋如锦坐在桌子边等饭菜,宋衍小步跑过来,一本正经地说:“好久没有见到二姐姐了。”
  他这个年龄恰是最喜欢表达自己的时候,因而又响亮地说了一句:“衍弟可想二姐姐了。”
  这时刘氏也掀帘子进来了,宋衍便又“蹬蹬蹬”走到刘氏面前,一口童音软糯稚嫩,道:“也很想娘亲!”
  刘氏不禁笑了,“鬼机灵,谁都不落下。”
  母女姐弟三人坐在一起用晚膳。周嬷嬷走过来,附在刘氏耳边小声说道:“近几日侯爷经常不在府里,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刘氏眉头都没皱一下,神色淡然,“随他去。”
  自打从义安侯府回来,她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现下正高兴,真的不想再理会那些糟心事了。
  展眼入了阳春三月。花红柳绿的时节,万物复苏,生机盎然。昌平长公主大婚的日子就定在这个月的月底。
  婚期定得仓促。但四月不吉,五月是恶月,六月天气太热,七月又是鬼月……若细细筹备下来,婚事倒要推到入秋之后。
  不论是昌平公主,还是准驸马卫辙,甚至是太后,都不想等那么久。所以干脆把婚期定在了三月的尾巴。
  虽说大婚的日子选定得十分匆忙,但昌平公主毕竟身份尊贵,自有人为她往来奔赴——去各家各户递请帖,拟定喜宴的菜式,准备大婚那日赠与宾客的礼品……事情虽繁杂,倒也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帖了。
  各府亦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贺礼。因宋如锦和昌平公主有几分交情,所以近几日经常有人写书帖问她,昌平长公主都喜欢些什么。
  虽然昌平公主与今上不是一母同胞,但到底出身皇室,又是先帝头一个女儿,所以一众筹备贺礼的命妇还是打算投其所好的。
  宋如锦就说:“公主喜欢奇巧的摆件。若不够奇巧,足够贵重奢艳也可。”
  ——她确然把昌平公主的性子摸得很准。
  宋如锦本打算和刘氏一起去公主府吃席,刘氏却说:“你还在孝中,哪儿能去吃喜宴?也不怕人家忌讳。”
  宋如锦便打消了念头。彼时正是春夜,月上柳梢头,宋如锦走到窗前望月,随口说了句:“我听说爹爹每日都去饮酒作乐呢。”
  刘氏陡然一惊,连忙问:“你听谁说的?”
  宋如锦道:“昨儿下学回来,听几个门房在那儿说呢,说什么……侯爷每天都要叫一顶青帷轿子,去牡丹楼喝酒听曲儿……见我来了,他们就不再说了。”
  牡丹楼是什么地方,宋如锦不知道,刘氏却是清楚的……怪不得宋怀远这几日一直不在府里!
  本朝律令,朝廷命官不许上花楼狎妓,何况宋怀远孝期还没过……刘氏不禁有些心凉。
  夜色渐深,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风雨飘进了窗棂,勤政殿内的烛火微微晃动。
  天子坐在灯下,扫了眼面前的奏疏,当先一句写着“宋太傅罔念劬劳,孝期未满,宿娼纳妾……”
  他静下心来,细细地读了下去。
  下首站着一位须发半白的老臣,姓陆名寿清,一大把年纪了,仍在朝中任着六科给事中一职——是有名的言官,连皇上都敢骂。朝中一众文臣武将,若想借用职权办一些私事,都要小心提防着他。
  陆寿清俯身行礼,道:“臣以为……”
  天子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说了。
  陆寿清颇有些不满,道:“宋太傅其罪有二,一则有悖孝道,二则违于律令。陛下岂能因为他是皇后娘娘的父亲,就轻轻揭过他的罪行?”
  天子拿起那份奏疏,捏紧了前后扬了扬,好几张宣纸叠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天子轻轻笑了一声:“罪不至死。”
  陆寿清一愣,不明白天子是什么意思。料想今上还是打算包庇国丈爷,心下不由忿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气呼呼地退下了。
  雨势渐密。天子缓步走到门前观雨,细雨绵绵,落在殿前的大理石台阶上。
  春雨贵如油。待这场雨过了,万物萌发葳蕤,农事也跟着欣欣向荣……想来诸事都会完满的。
  下了一夜的雨,宋如锦早上起来朝窗外一望,日光熹微,院中石阶上覆着湿润的青苔。采苹拿了件云锦缎子的薄棉袄进来,服侍她穿衣梳洗,末了又替她添了件绣面披风,嘴中念叨着:“一场雨刚过,怕是要凉一阵子,姑娘还是多穿一些为好。”
  宋如锦还未完全睡醒,一双眼睛尚迷蒙着,采苹让她穿什么她就穿什么,乖巧听话得很。
  这场雨把府中的垂丝海棠都催开了,浓而不艳的粉色,一朵朵密密地簇拥在一起。宋如锦下学之后,停下脚步玩赏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燕飞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