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说啥?我说农村人低人一等,我上赶着去找批.斗吗?”
也正是因为没人给她儿子介绍的对象不靠谱,为了找儿媳妇,她男人才提前退休,好让儿子顶岗。
又因为想找个条件好点的儿媳妇,能留住人家,她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把自己的工作岗位给送了出去。
吴秀芳冷嘲热讽:“你儿子和儿媳妇可真是一对佳偶,好的很。”
她妈恼羞成怒:“说的你有多好一样。你要真能耐啊,别靠爹妈,自己考大学呀。吃着喝着家里就住在家里,还一天到晚甩脸子!招工招不上,考学考不上,你倒委屈上了!”
吴秀芳勃然大怒:“当年留在城里的人要是我,我至于这样吗?”
“那我也没办法,工作岗位就两个,我能变出来吗?要怪就怪你命苦,没投胎到首长家里去,不然什么好工作都由着你挑!我还没说我命苦呢,嫁了这么个男人。”
田蓝一开始完全不理会母女俩的争吵,这会儿才纠正王会计的观念:“阿姨,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都是新中国的建设者,我们要看自己的工作成就啊,为什么要把眼光都放在家里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呢?我们的荣耀又不靠男人给,我们靠的是我们自己。妇女也顶半边天。”
王会计反驳:“你们这帮小年轻又没生孩子,当然会说轻巧话。当年我没机会更上一层楼吗?工厂选我去进修,偏偏儿子没断奶,丫头又生病。我哪个能放得下?送到我手上的名额,我只好咬牙让给别人。现在人家都是副厂长了,我算啥呀?谁念我一声好!”
田蓝和吴秀芳都哑口无言。
论起对家庭的牺牲,女同志首当其冲,而且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反之,换成男同志,几年不回家,一心扑在工作上,人家只会夸他大公无私,是革命的好同志。
田蓝想了想,徒劳地安慰王会计:“其实吧,我觉得,有的时候女同志还是真得心狠一点。比方说当初你那个进修机会,儿子该断奶就断奶,女儿生病了你也不是大夫。请老人帮忙照应,让丈夫多留心。别觉得男的照顾不好孩子,就不让他们插手。甩手掌柜都是惯出来的,逼逼有就会了。他们又不弱智低能,你不在家他们也饿不死自己。女人会的东西,他们为什么不会?他们不都自认很厉害吗?女人离开他们都活不下去吗?那先让他们自己证明能力。”
说这话也没啥意义了,王会计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儿子连媳妇都娶了。
她只能兀自怨怼:“我就不该心软,我牺牲那么多,谁念我一声好啊,个个都当我是仇人。”
吴秀芳心里同样有怨气:“那你也不看看到底是怎么对我的!”
“我咋对不起你了?”
“为什么当初让我下乡?法小伙子不下乡,让姑娘家下乡。我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结果家里啥都不是我的,我活该啊我。”
“你当初高中毕业你不下乡谁下乡?你是姐姐。”
“初中毕业下乡的人多了去,他怎么就金贵了?”
王会计憋不住,直接嚷嚷:“有本事你别跟我吵啊,知青办让你下的乡,又不是我让的。”
田蓝不得不再度喊停:“阿姨,这事咱没必要扯,做了的事你就得承认。你跟叔叔的确重男轻女,对秀芳区别对待。给你儿子90块钱,只给秀芳10块钱,你们还要求秀芳以得了100块钱的态度对待你们,这是不是强人所难?不患寡而患不均,你一碗水端不平,你就不能怪女儿怨你。如果女儿跟儿子都只拿10块钱,女儿对你怨声载道,那是她的错。可现在,就是你们的错。错了就该弥补,趁着还有机会,不要把它变成一生的恨。”
西北风呼呼地刮着,王会计的声音也被吹得支离破碎:“就你们事多,儿女都是债!上辈子欠了你的,让我受这气。”
吴秀芳反唇相讥:“我也没求你生我。”
田蓝头大,好吧好吧,你们慢慢扯吧,没有机会掰扯,就已经是幸运。
仇真结大了的母女,根本连话都不会和对方说。
三人一路说说吵吵回了赵家沟,乡村已经陷入沉睡。
田蓝原本还想找大队书记说事儿,看看这时间点也不合适了。
得,还是赶紧睡觉吧,明天还有一堆事要忙。
第二天爬起床,田蓝叮嘱吴秀芳收拾新鲜蔬菜,又招呼王会计烧早饭。都已经不是客人了,当然得做事。
反正早饭也不麻烦,就是高粱米煮粥,配上淀粉摊饼子吃。
这时代的人,即便是城里的工人,也多半会用土灶,烧火做饭不成问题。
田蓝则一大早就跑去找大队书记。
大队书记刚挑着空担子出门,要去浇自家的自留地,看她过来,干脆招呼人一块走。
反正不管说什么,他手上的是否能耽误。忙完自家地里的事,吃过饭,他就得忙大队的事了。
田蓝跟在他旁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叔,有个事儿我得说说,我们的糖产量跟不上了。”
现在糖坊每天能够出产两吨糖,看着是不少,当食品厂、酒厂、医院还有供销社分一分,就基本上没有结余,偏偏连县里的榨糖厂因为没有甜菜可以继续生产,而他们的白砂糖生产指标还没完成,所以也要从赵家沟弄糖稀过去再加工。
田蓝都计划大规模从农作物秸秆里提炼淀粉了,当然需要更多的糖来配合着做食品。如此一来,他们明明家家点火,户户熬糖,自己倒供应不上糖了。
大队书记头大:“这也没辙呀,大家伙儿都动起来了。”
现在赵家沟的烟囱一天到晚飘着炊烟,家家户户的锅都超负荷运作。他们也没办法变出更多的人和灶来。
田蓝叹气:“我也知道大队的难处,但眼睁睁看着有订单过来,我们却要往外推,我心口痛啊。”
大队书记心道,说的好像他不痛一样。开什么玩笑?推出去的可都是真金白银。赵家沟的社员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全靠这些了。
不过跟兰花花打交道的时间久了,大队书记也算摸清楚对方的脾性。这娃绝对不会啥主张都没有,就杀到你面前让你解决问题。
他直截了当:“你说说吧,这事儿想咋办?”
田蓝也不绕弯子:“咱们大队搞不完,咱向阳公社还有那么多大队呢。”
大队书记顿时急了:“那哪行?这是咱赵家沟的事!”
田蓝赶紧强调:“叔,你听我说完。这么说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挣钱的买卖,谁都想干。不管是酿酒还是制糖,说白了,其实关键步骤就那几步。咱们有这么多社员在酒坊和糖坊上班,到底怎么做酒做糖,他们会不知道?赵家沟的姻亲遍布整个公社,哪个大队没咱们社员的亲戚?这制作方法,怎么可能不流出赵家沟?”
大队书记想强调他们赵家沟的人有觉悟,绝对不会损害本大队的利益。话到嘴边了,他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太假了,人有亲疏远近。同大队的人,你能说你比人家外公外婆还有舅舅姑妈更亲近吗?怎么可能。
田蓝看他不吭声,趁热打铁:“所以,既然拦不住,那堵不如疏。与其让他们偷偷摸摸地搞,掌握不了技术要点,做出来的糖质量有问题,不如我们直接提供技术援助,让他们按照正规流程做糖。这样糖做好了,也不至于败了咱们的名声。”
大队书记还是舍不得:“他们都做了,人家还会买咱们赵家沟的糖吗?”
田蓝笑道:“叔,你可真低估市场的需求了。咱县里的榨糖厂日产糖100吨,都供不应求。咱们全公社加在一起,最多也就是日产二三十吨糖。”
大队书记吓了一跳,开始发慌:“这么多糖怎么卖得掉?到时候会不会坏了?你又不能把糖当饭吃。”
田蓝安慰他:“您不用担心,榨糖厂也想扩大规模呢。他们愿意收咱们的糖稀,然后再加工,卖到全国各地。除此之外,我还打算扩大咱们制糖厂的规模。咱公社的人喜欢吃我们做的软糖,其他公社的人难道不爱吗?除了向阳公社供销社之外,其他供销社,我们也可以供货呀。”
大队书记又开始犯愁:“玉米还行,想想办法还能弄点。花生不成,真不够了。”
田蓝当机立断:“那我们就做淀粉软糖,只用淀粉和糖。如果有芝麻、瓜子仁的话,也可以适当加进去当内陷,要是没有那就算了。”
大队书记犹豫了半天,还是舍不得放手,最后也没给定论:“这事儿不小,我做不了主,全体社员开会才能决定。”
田蓝有些头大:“行,我没意见,只要不耽误生产就行。”
她又提醒老书记,“咱得抓紧,不然的话,人家偷偷摸摸搞了,然后为了抢生意,故意低价卖给顾客,咱们可要吃大亏的。”
大队书记吓了一跳:“不能吧?”
话说出口,他自己就知道答案。
能啊,肯定能。
别看大家平常哥俩好,农村各个大队之间的竞争其实很激烈。尤其碰上旱灾要用水的时候,村与村之间的械斗可以打出人命案。惨烈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当年打鬼子时的敢死队。
现在,不是水,而是糖,能够自己吃还能换钱的糖。大家能不动心?
大队书记到底没忍住,又抱怨了一句田蓝:“你这娃娃也真是的,当初就应该把技术保保好,一点儿也不晓得防范。”
人家有技术的人,那都一招鲜,吃遍天。坚决不会把自己吃饭的玩意儿兜底。
田蓝满脸无辜:“我就是赵家沟的人啊,我对集体防范啥?”
大队书记一噎,被她怼得啥话都说不出口了。
呵,就你觉悟高。
田蓝生怕再挤兑对方,会把上了年纪的大队书记气坏了,赶紧挥手道别:“叔,那我先走了。回头你赶紧找人给我们盖厂房啊,要盖大点,我要提炼淀粉。”
真不是吹的,要比起来,他觉悟肯定比大队书记高。
因为她不仅不防着赵家沟的社员和向阳公社的人,她还希望将这项技术推广到全国,让大家都能充分利用农业下脚料。
无论是高粱壳还是玉米芯,直接当禽畜饲料的利用效率太低了。
况且光靠它们也养不好家禽家畜,农民还得想办法搞更多的饲料甚至掏钱买。
如此一来,饲养成本变高。农民觉得养家禽家畜不划算时,那高粱壳和玉米芯也会被浪费掉,变成烧火都嫌麻烦的负担。
等到土灶渐渐消失,连农作物秸秆都会被农民堆在田头直接焚烧的时候。这些下脚料就会被白白浪费掉。
田蓝当然不希望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如果农业下脚料提炼酒精、糖以及淀粉变成常规操作的话,那不仅可以满足广大消费者的物质需求,还能给农民增加收入。除此之外,环保意义也很重大呀。
焚烧秸秆造成的环境污染以及存在的安全隐患都是大大的啊。
假如能够改变这些,她可要给自己记一笔大大的功劳呢。
田蓝怀揣着隐秘的骄傲,往公社去了。
200多号考生的试卷改起来需要时间,笔试成绩和面试成绩相加取平均分,又得花不少精力,然后按得分从头排到尾,还得剔除体检不合格的知青,从第1名取到第30名,就是农机维修站的学徒工。
为什么录取名单从20变成了30?不是领导来走后门,要求他们扩大录取率。而是王会计也要给自己挑徒弟呀。10位财会人才怎么了?如果工厂真发展壮大的话,财务科10个人都未必够用。
反正她得先教人知识,把人才储备好了,不然到时候要用找不到人才是真麻烦呢。
田蓝从头到尾不干涉,只随她的便。
人才永远不嫌多呀,人才总归会派上用场的。
她如此大气,公社自然不会说什么。反正这些学徒工的工资也不是公社财政掏钱,得他们自己来。
唯一有意见的人是吴师傅。
他出差回来,瞧见维修站的人都到位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开什么玩笑?20个工人养10个财务,那是不是在养10个后勤,10个行政?吃干干的比干活的还多!
王会计反唇相讥:“你才是吃干饭的呢,我们财务是让你们有饭吃的人!不然指望你们的话,大家伙儿都得喝西北风。”
眼看着老两口又要开始掰扯,原来干脆拉着陈立恒倒边上,压低声音问:“他回家了?”
走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的,回来如此气不顺,可见是受了不少闲气。
陈立恒眼神微妙,点点头道:“是回去了一趟,得把换洗衣服被褥什么的带过来。”
当然,这只是幌子。实际情况是吴师傅肯定不放心啊,他必须得回家看一看。
结果这一回去,嘿嘿,差点没把他给气死。
他那个宝贝儿子为了给自己和老婆买洋气的的确良臭美,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老两口的退休工资上。还没到发工资的时候呢,就直接去财务室透支他们的工资。
这种事也不少见。家庭负担大的人家几乎月月透支工资,不然根本活不下去。
所以吴师傅一去省城就发现悲剧了,她和王会计的退休工资都已经被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