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绷着脸,声音硬邦邦:“你不让她上学,就让她婆家送她上学。反正我们这儿只收中学生。”
她妈说的没错,女人鲜嫩也就是几年的功夫。过了好时候,想挑好对象比登天都难。
宁可嫁的早点,找个好人家,也比在这种娘家受搓磨好。
田蓝声音懒洋洋:“我无所谓,反正我只要中学生。”
别看“蓝头巾”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可人家真不蠢。要真是蠢人的话,她也没能耐压榨女儿让自己活得舒坦些。
她眼睛珠子一转,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要是女儿真许了人家,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来娣就算能在知青点上工,那挣的钱也不姓赵,而是婆家的了啊。
她脑袋瓜子不好,她好好养的女儿要替别人家挣钱!
“蓝头巾”挤出笑脸,唉声叹气:“我哪有不想让女儿上学的道理呢?就是怕她年纪大,学校不收啊。她都这个岁数了,多丢脸啊。”
英子刚迈进屋来,闻声就接了一句:“朝闻道夕死,足矣。学习就没有迟的时候,只要从现在开始,就永远不晚。”
秀秀也附和:“就是,不学习没知识没文化,还愚昧无知的人才丢脸呢。”
蓝头巾妇女被她俩一唱一和挤兑的找不到话来回,只能悻悻道:“这是上工还是上学啊?”
“半工半读,学习和工作相结合不一直是我们的方针吗?”田蓝已经规划好了,“这个寒假来娣先上工,等到开学了。每天早上晨读之前,她要过来干活。中午放学直接过来干两个小时。晚上也一样,干活干到八点钟。把时间都用起来,算她5分工。”
“蓝头巾”一开始只是挂着脸,后面听到5分工,她就接受不了:“我姑娘在生产队还7分工呢。咋到你们这儿就变成5分了。”
“因为她没文化啊,小学都没上完。”田蓝君子坦荡荡,“我们要的就是中学生,对她已经是破格了。不愿意拉倒,直接走人。”
她的态度如此强硬,到让“蓝头巾”不敢再啰嗦了。
主要是以前她吃过知青的亏。这帮知青无法无天,惹毛了他们,他们真能在你脖子上挂着牌匾,硬压着你去游街。
偏偏公社和大队都惯着他们,只会和稀泥,根本不替他们贫下中农撑腰。
“蓝头巾”没法子,只能咬牙先答应:“好,我就让她上学。”
哼!先把女儿塞进糖坊赚钱。等这帮知青回城了,要怎么来,还由得他们?
她在心里算账,糖坊酒坊生意这么好,都是集体的。钱也是给大家的。就算只有五分工,那来娣一天差不多也能挣一块钱,一年365天,那就是365块。10年下来,可不是3650块钱了吗?
有了这钱,她还怕盖不了房子,讨不到儿媳妇?
况且等知青们走了,来娣还上啥学啊?恁大的姑娘,不嫌丢人嚒,当然得一门心思地上工,肯定能拿10分工。乖乖,到那个时候,3650块钱的两倍是多少来着?反正是很大一笔钱。再加上她嫁出去的彩礼钱,说不定也是万元户哦。
“蓝头巾”越想越高兴,对着女儿都露出了笑脸:“你听话,明天就过来上工!”
说着,她就要拽着女儿走。
“慢着!”田蓝抬手,眼睛扫过二柱和长平,“你俩跑趟腿,把大队书记还有小学校长都请过来,以及来娣的父亲还有叔伯,全都叫过来做个见证。”
“蓝头巾”有点慌,直觉不妙:“干啥呢?有啥好见证的?”
田蓝一本正经:“当然是见证咱们现在约好的条件啊。我们只收中学生,如果来娣中断学业,那就违反了约定,当然不能继续在这里上工。”
二柱已经迈开腿,只在风中丢下一切:“我马上就喊他们过来。”
剩下的知青也跟着跑:“兰花花你放心,保准一个都不少。”
“蓝头巾”慌了,下意识地寻找丈夫的身影。这么大的事情,她得跟她男人好好商量一下。不然到时候他们都没合计出主张,岂不是要被这些知青牵着鼻子走。
“哎哎哎,你们别跑了,我自己回去喊她爹。”
田蓝压根不拦人,悉听尊便。
她转过头,看了眼来娣,声音平静无波 :“别人说你笨,你就听着,一句话不会为自己讲?”
来娣又缩着脑袋,跟个鹌鹑似的,一声不吭。
秀秀看不下去,替她解释:“花花姐,你是不知道她妈那人,就是个泼妇!打起来娣往死里打。她是被打怕了。”
田蓝冷酷无情:“你不会反抗啊?别人打你你就受着,那打死你你也是白死一场。你爹妈能有多厉害?比日本鬼子还厉害呢?日本鬼子的刺刀在你面前,你就白白受着,不晓得拼死反抗?”
来娣嘴唇嗫嚅:“那是我爹妈啊。”
天底下的规矩,爹妈打儿女,儿女自然只能受着。
田蓝一声冷哼,直接“呸”出声,拿出了造反派混不吝的劲头,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爹妈怎么了?爹妈做错事也要反抗。按照你这个道理,天地君亲师!你是不是得跪在他们面前过日子?社会主义新中国,居然来这一套。我看你小学三年白学了,脑袋瓜子是浆糊!从今天开始,晚上也在这里学习,不让你好好学点道理,走出去都丢我们的人。”
秀秀叫田蓝一顿吼吓得不轻。
还是英子反应快,立刻拉起脑袋都要垂到地上来娣,满脸严肃地强调:“听到没有?你要是学不好,我们这里也不能收你。”
赵来娣战战兢兢,她要是不能留下来。她爹妈能打死她。
田蓝却有一颗冷酷的心,完全不理会她的哀求:“天助自助者,你自己站不起来要当烂泥,别人也没办法把你糊上墙。好好学道理,一把年纪了,17岁的人了,还要当自己是7个月大的奶娃,不会用脑袋思考吗?7岁的人都晓得想道理了。”
来娣被吓得又不敢哭了,只缩在边上小心翼翼地抹眼泪。
赵家沟连电都没通,晚上本来就没事,何况猫冬时节。丁点大的事,大家都要跑出来看热闹。
几个知青一跑,回来时,身后跟着的就是浩浩荡荡的大队伍。几乎大半个村的人都过来了。
田蓝瞥了眼陈立恒,后者立刻站出来。
没办法,本地就这样,或者说千百年来,整个华夏大地都这样。一家人,除非男的站出来发话,否则任何人说的话都不作数。
田蓝不会纠结这点细枝末节。历史的进步是螺旋式的,而且需要时间。
其实劳动人民更现实。以她当年在聚龙山根据地做农村工作的经验,老百姓的理论极为朴实,谁能为家庭作出更大的贡献,准确点讲就是挣更多的粮食和更多的钱,谁说话的声音就大。
那时候他们办丝厂纺织厂,因为工作性质特点,所以大部分工人都是女性。
本来农村的规矩是女人要负责照应家务伺候公婆抚养孩子。但因为这些女工月月都有工钱拿回家,比种田的利润高。所以根据地范围内的家庭模式就发生了转变,男人不仅种地,还要负责照应家务。原本儿媳妇服侍婆婆的规矩也变了,婆婆反过来得帮忙照应孩子,甚至还得帮儿媳妇干活。
这种情况要让老夫子看了,肯定得叹一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但当时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甚至被认为不应该做家务的男人也没造反。
为什么?因为他们的妻子挣钱多啊。妻子去厂里做工,能够挣到更多的钱,家庭生活条件也随之水涨船高。比起实实在在的好处,老祖宗的规矩就不值钱了。
所以,即便没人有空在他们耳边天天耳提面命,男女平等,女人也顶半边天;用你的地位也切切实实地提高了,可以说充分体现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田蓝相信,赵家沟也会走向这一步。
陈立恒先和大队书记还有小学校长打招呼:“今天请大家过来,就是为了赵来娣同志的事。”
他简单将情况说了一遍,然后强调,“规矩不能破,我们搞农副业的目的就是为了补贴高考费用。说是中学生来干活就是中学生,其他人不行。赵来娣同志情况特殊,我们破格录取,但该守的规矩还得守。所以,今天请大家当个见证。寒假期间,少来娣同志做工挣到的钱要留出下学期的学费以及她的伙食费还有其他各项生活开销。”
来娣爹妈听到学费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皱眉毛,再说到伙食费和其他生活开销,他们就嚷嚷起来:“干啥?又不是去县里上学,这就在自己家门口,要啥开销啊?”
田蓝一本正经:“不放在我们眼皮底下,我们怎么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学习?要是她磨洋工,坐在教室里也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那不是把我们当冤大头吗?”
在知青点上工的年轻人们好歹已经上到了中学,尤其英子和秀秀还有小云她们,其实都挺机灵的。而且同为女孩,她们更加能理解来娣的际遇。
现在兰花花发话让来娣脱离家庭,就是让来娣脱离虎口啊。这种好事,她们要拦着她们就不是人。
一群大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全都站在田蓝这边。
没错,这就是他们商量好的章程。这是集体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能超越集体。
来娣爹妈哪是这么多年轻人的对手,况且这些年轻人的爹妈有的是大队干部,有的是生产队的队长,在村里都是能抬头挺胸的角色。
大队书记没发话,只听他们吵。
等到大家吵完了,他才抬头问:“你们商量好了?”
陈立恒点头:“当然。”
来娣爹妈还想说什么呢,田蓝就做出不耐烦的模样:“行了,不愿意就滚蛋。烦死人了,谁有空跟你掰扯!白耽误我复习的时间。”
其他知青面面相觑,也跟着表态:“就是,学习时间多紧张啊。我们还等着被国家挑选呢,都会浪费我们时间。”
眼看着两边又要吵起来,最后还是大队书记发了话:“行了,读书是好事。我看来娣挺机灵的,说不定将来就是个女秀才。这个主我做了,来娣也17岁了,大姑娘,眼下住在知青点上工,自己养活自己。”
来娣爹妈急了:“我们养的一遭姑娘就白养了?”
秀秀没憋住:“谁养谁呀?来娣一个人干的活够养活好几个了。”
田蓝看了她一眼,等到她不敢吱声,才开口说话:“子女赡养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这前提是子女已经结束学业开始工作。来娣现在自己都半工半读呢,哪有能力赡养你们?况且你们现在也没到当老封君的年纪吧,还是不能去生产队做工了?”
这对夫妻跳脚:“那也不行,17岁的姑娘了,咋就不能养家?”
他们吵着闹着把女儿送过来上工,不就是为了让她挣钱贴补家用吗?
钱都被她自己花了,那还不如让她继续在家里伺候一家老小吃喝拉撒呢。
田蓝话风一转:“那好啊,赶紧走吧。本来我还想着除了来娣自己生活必须的费用之外,剩下的钱交给你们替她攒嫁妆呢。现在看来,也不必了。正好省的麻烦。”
“不不不,不麻烦。”来娣爹妈笑逐颜开,“哪里麻烦了?肯定是我们给她收着钱啊。丫头年轻不经事,哪里能攒得住钱?不麻烦,真不麻烦。以后工钱我们收着。”
嗐,就在本村上学,能有多少开销?一年到头10块钱顶天了。村里的粮食不值钱,丫头片子又能吃多少?至于其他开销,乡下人能开销啥呀?倘若真的开销大,乡下根本养不活人。本来就没啥进项。
别看这两口子拿不出手的模样,他俩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可精了。算出来是自己占便宜,他们就态度坚决地表示,完全支持知青点的决定。
以后,来娣就留在知青点了。
这边吵嚷声结束,看热闹的人群中又有人开始嚷嚷:“那得一碗水端平啊,她家困难,我们家就不困难了吗?我家好歹还上完了小学呢,为啥不能在知青点上工。”
一个人开口,其他人的胆子跟着肥:“就是,这事儿得公平地来。”
谁不知道现在知青点挣钱,谁又不晓得钱是好东西,有好东西,谁又不想往自家扒拉。
说个实在的,心疼孩子的人家即便不要工钱也想把孩子往知青点送。别的不说,起码不缺糖吃吧。好歹也能让孩子甜甜嘴。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大队书记都听不下去了。
要点脸行吗?这本来就是人家知青自己搞的东西。一个两个都想占知青点的便宜。有能耐,咋不自己想办法找出路?
大队书记开口训斥了大家几句。但他平常就是个和气的人,而且在钱面前,谁都想为自己争取利益。所以,社员提意见的声音并没小下去。
田蓝和陈立恒交换了个颜色,开口道:“也行,那就照着来娣的规矩来。反正得达到中学的文化程度,才能接着干下去。”
原先还吵吵嚷嚷的社员们都大喜过望,完全没想到下放知青会这么好讲话。
搞的那些家里孩子年龄不凑巧的,一个个都懊恼不已。
白吃了好大的亏。
其实他们也行嘛,技术活不会干,体力活总能干吧。
大队书记拉下脸:“够了啊,一个个贪心不足蛇吞象!现在知青点收你们的高粱壳子收玉米芯,白让你们得了钱你们还不高兴?就不该给你们好脸!也不看看才多大点的地方,你们也不怕把房子挤垮了。”
众人悻悻,想到自家得到的外快,一个个都缩下了头。
田蓝趁机发话:“其实也可以把活派给你们,但我们不是担心过年忙,家家户户没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