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一贯克制守礼的人叫出“甄六”,已经是极恼怒了。
  “泰安三十五年,在甘露寺,我曾与容将军又当面遇见过一次。”霍皎轻声道:“也是在那一次,我确定了他彻底忘记了我。”
  “那一次只是偶遇。但我失落一方帕子。”
  霍皎从进了屋,只在最初有些嗽意,后头到这时才再度忍耐不住,偏过头狠狠地咳了一阵。
  她嘴都掩在帕子里,声音闷闷的,一声叠一声咳得骇人,容晚初这样听着,几乎害怕她将嗓子都咳破了,忍不住道:“我去叫个太医……”
  霍皎一面咳着,一面对她摆了摆手。
  这一阵难以抑制的痒将将止住了,帕子下重新露出霍皎的下半张脸来,嘴唇深深抿直了,因为用力而失了血色,连下颌也绷紧,一片冷淡的苍白:“这方帕子如今落在了甄六的手中——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她的母亲曾经为她哥哥向我家求亲……我祖父并不赞同,因此就没有了下文。我那时拒绝定亲的态度太过执拗,以至于我娘甚至并不再同我说起……”
  “提亲这件事,是事情早已尘埃落定之后,甄六有意无意地同我说起来的。”
  霍皎眉目冷淡下来,道:“她……那样的头脑和心思,恐怕已经知道了我和容将军的这桩陈年旧事。”
  容晚初顿了一顿,脑子里刹那间回忆起与她在霁虹桥畔错身而过的甄漪澜的车驾。
  她问道:“是不是她来找过了你?”
  霍皎颔首。
  她转回头来看着容晚初,静声道:“晚初,我不知道当中发生了什么,我与她相安无事这些年,即使是我家拒绝了提亲,她都没有这样恼羞成怒过,但她今日来寻我,却是一副要撕破脸皮的样子了。”
  她态度十分郑重,注视着容晚初的眼睛,决然地道:“这件事是我的错。我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是为了倘若她真的要借此兴风作浪,你不至措手不及——只望你能保住他的清誉,他本该是天际翱翔的鹰,不该让他的翅膀,为此陷进人言的泥潭之中。”
  容晚初面色沉凝。
  她站起身来,向霍皎屈膝行礼,道:“皎姐姐,我要多谢你。”
  她面上神色含愧,说着感谢,却并不单是感谢的模样。
  霍皎侧过身去,没有受她这一礼,只低声道:“晚初,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何况人间缘分,各人自己选的路,谈不上谁亏欠了谁。”
  她看着容晚初,重新露出了笑容来,柔声道:“折腾你来听我说了这些闲话。”
  容晚初心乱如麻,握住了她的手,静静地待了片刻,才轻声道:“姐姐说的我都知道了。你且只先养好了身子,多听太医的交代,缺什么要什么都使人去同我说——我只盼着你好。”
  霍皎侧着头微微地笑了笑,温声应道:“好。”
  容晚初眼中稍涩,又问了几句病中的琐事,褪去了眼底的红意,才同霍皎告辞。
  霍皎不顾她的阻拦,由朱尚宫扶着送她到了仪门外头。
  阿讷和朱尚宫虽然在门口侍奉,但屋里人说话的声音都不高,两个女官又都乖觉,站的不远不近的,只知道门户闭了许久,不知道屋子里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阿讷觑着自家娘娘的面色,见她看上去倒比一贯清冷的德妃娘娘神情还要深沉,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容晚初在门口同霍皎作了别,就上了来时的辇车。
  阿讷声音也放得轻轻的,问她:“娘娘往哪里去?”
  容晚初腰/肢如竹地坐在榻上,神色还有些怔愣出神,听了阿讷的话,微微地顿了顿,才道:“回九宸宫去。”
  阿讷仿佛听到自家娘娘隐隐叹了口气。
  从杨院正说贵妃娘娘要好生调养不宜太过操劳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娘娘这样沉郁的样子了。
  想到陛下对娘娘的心情一向敏感,阿讷不由得也叹了口气。
  驭者得了交代,车子在青石路上粼粼地轧动起来,发出低沉悠远的声响。
  殷长阑果然在接了容晚初下车的顷刻之间就察觉到了她心情的变化。
  他不由得微微皱眉。
  好好的小姑娘,出门的时候还欢欢喜喜的,怎么到撷芳宫走了一圈,就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他揽着容晚初的肩进了门,先推着她进了内室:“先去换了衣裳,仔细捂出了风热。”
  语气十分的温柔。
  容晚初偎在他身边,听着他低沉稳定的声音,就觉得心里都安稳下来,闻言仰起头看他一眼,神色间也有了些笑模样。
  宫人拥了上来,各司其职地替她更衣。
  外出时唯恐受一点风寒,从头到脚的大毛衣裳怕有十几斤重,都摘去了以后,容晚初只觉得脚下都轻快了许多。
  她转出了屏风,就看到玄色常服的男人斜斜地靠在榻上,手里握着本靛蓝色封的奏章,眉头半皱不皱地看着。
  她在屏风底下站了一回,却发现他虽然目光垂着,手上却一页都没有翻。
  第85章 东风寒(1)
  男人的眉峰平缓,只有目光低垂, 不知道心中想着什么念头。
  容晚初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时候已经不早, 她也倦于再来回地折腾一回, 换衣裳的时候索性连头上的钗环发髻都拆了,长长的墨发拿枚玉环束着,抛在肩后直泻而下, 随着她侧首穿过珠帘的动作轻轻拂动。
  她在室内穿着千层绫软底的绣鞋, 走过泥金的乌色地砖, 又走过漫着纤密长毛的地衣, 走路的时候, 缀在裙幅上的佩环都不曾有片刻摇动,像只灵巧的幼猫。
  殷长阑却好像早有感知似的, 在女孩儿柔软的躯体贴过来的前一刻就抬起头来,顺手将她先探过来的指尖捞在了手里。
  他握着掌心柔软的手指头, 凑在唇边亲了亲, 轻声道:“像个小孩儿似的。”
  “想什么呢?”容晚初眼眸微弯, 顺着他的力道偎在了他的身边,把他手心里的奏章抽了出来, 放在膝上大概地翻了翻, 嘴角就微微地撇了撇。
  这封出自户部侍郎之手的奏折, 只在前头两页里写了写去岁的收、支,后头大段大段的篇幅都用来向天子哭诉国库空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窘迫,又向天子大大地表述了一番忠君爱国的丹心,和对天子龙体的关切……并没有愧对自己两榜进士的出身, 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任谁来看也要赞一句班、庾遗风。
  偏偏落在容晚初手里,便是她对户部的账目并不熟悉,也一眼就看出了那寥寥几笔里,至少掺了多大的水分。
  朝中各方势力,如今都在为王师西征和甄恪下狱两件事争执不休,满朝文武都主动或被动地卷进了这两片漩涡当中,因为皇帝的冷眼旁观和师生故旧的纷纷下场,即使是想要明哲保身也求而不得。
  在这样的情况下雪片一般飞进御书房的呈折,能言之有物的都十分的稀罕。
  大家都希冀着皇帝能够宽容一些,至少也不要被政敌所争取、利用,对自己做出太过酷烈的事……
  在这个时候,人人都从泛了黄的故纸堆里记起,殷家的天子,从——没有嫡支流传的——太/祖皇帝殷扬以降,到世祖绍圣皇帝、神龙皇帝……即使是看上去再昏懦无能的皇帝,在杀人上也从没有手软过。
  殷长阑就像只收敛爪牙的猛虎,懒洋洋地卧在九宸宫里,看着大齐朝中枢之中的这些“国之栋梁”们红着眼厮杀。
  他失笑着又从小姑娘腿上把那册没什么营养的奏折拿了回来,随手丢在了一旁,就微微低着头,凝视着身边微垂的小巧螓首。
  因为一头长发披散下去,头顶心里一颗小小的发旋儿难得地见了天日,露出莹莹玉白的一点,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稚柔。
  她这样乖巧温驯地偎在他身边,又除去了方才进门时的积郁之色,让殷长阑依稀地觉得,好像无论是遇到了什么事,她在自己的身边,总是很容易就平静欢喜起来。
  他心中涨鼓鼓的,像是被风吹满的帆,连各怀鬼胎的臣子、不知所以的霍妃……种种使他生闷的事都淡去了。
  连同声音也温和起来,道:“我看阿晚方才不大欢喜。”
  没有直接问“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迫着容晚初一定要说给他听。
  容晚初的注意力被户部侍郎的奏章短暂地吸引走了片刻,这时候又被殷长阑拉了回来,不由得有些怔愣。
  她从撷芳宫里就在反复地思量这件事,到回来的一路上也没有拿定个主意。
  事涉兄长容婴和已经身为宫妃的霍皎,其中更有一番让她不能不又在意又顾忌的往事,由不得她不为之迟疑。
  她仰起头来看着殷长阑。
  那枚净白的发旋儿随着她姿态的改变而在殷长阑眼前一晃而过,让他有刹那的不舍,又很快被小姑娘点漆似的黑瞳抚平了。
  她有些罕见的犹疑和徘徊,殷长阑从她眼中面上看得分明。
  是什么样的……大事,让他的小姑娘甚至连在他面前都要回避?
  殷长阑方才还平和宁定的心都揪住了,有片刻翻涌而起的戾气,又很快被他自己克制了。
  容晚初咬着唇,心中举棋不定。
  她和殷长阑之间,是彼此生死相随,又曾用各自余生做过佐证的情谊。
  容晚初从与殷长阑重逢,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有一天会像世间别的男子、别的君王那样姬妾成群、三宫六院,这是殷长阑给她的底气,也是她对自己的眼光、对殷长阑品行的信赖。
  可是霍皎……
  无论怎么样,她如今在名义上都已经是帝宫中的妃子。
  皇妃与王臣之间的故事多么凄美动人,折损的都是天子的尊严。
  人总有亲疏远近,她不能单单为了霍皎,就去伤害她挚爱的人。
  还有容婴。
  按照霍皎的说法,容婴如今已经全然地忘记了与她之间的一切过往,虽然泰安三十四年这个稍显微妙的时间的确对上了,但除此之外,所有的故事都是她一家之辞,容晚初甚至连求证都无处可求。
  容婴,是不是真的曾经与霍皎私定过终身之盟?
  他又真的是在泰安三十四年受了伤吗?
  假如都是真的,他受的伤,和他忘了霍皎这件事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能够让人彻彻底底、不留痕迹地忘记一个人……
  容晚初下意识地不敢再想下去。
  但如果是假的……
  她是一个聪慧敏感的人,在阅人上有自己的判断,上辈子,她进宫之后,与容婴莫名其妙地疏远,她潜意识之中,就未尝没有觉得兄长已经慢慢变得不同的缘故——他们到最后,果然生死相见,一杯鸩酒了结一生。
  霍皎,是她从来没有主动排斥过的女孩子。
  这也是她在听了霍皎的叙述,第一反应是相信而不是质疑的原因。
  如果霍皎是在骗她……
  她的沉默和踟蹰让殷长阑徐徐地叹息。
  他生怕吓到了身边的女孩儿,连声音都放轻了,扶着她的肩头,又低又柔地叫她“阿晚,我的娇娇”,温声道:“是我的错,我不问了,你不必多想。”
  听着他克制而温柔的语气,满心里翻来覆去都是两难的女孩儿仰着头,眼睫都跟着湿/了。
  她握着殷长阑的衣袖,喃喃地问道:“世间真的有能够让一个人完全、彻底地忘记另一个人的手段吗?”
  殷长阑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么久的沉默之后先问出这个,不由得微微顿了顿,压抑着心里探究的念头,一面柔声道;“世间奇人异士繁多,许多人并不显于人前,而是栖身山野,不为世人所知。”
  他声音循循,带着些讲古似的哄劝意味,让容晚初心中的乱绪稍稍沉淀下来,一双眼专注地看着他,听他道:“我昔年曾听闻北狄有一位圣师,擅长祝由之术,北狄的精锐士卒被他引导之后,可以真正的‘悍不畏死’,甚至可以不再认为自己是一个人。”
  这件事容晚初不曾知晓,想来是她离开、他登基之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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