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容晚初就没有对她说,只道:“先帝大行之后,老程大人就辞官回乡去了!”
  侍女就十分失望地长长“啊”了一声。
  容晚初心中却是一动。
  就她所知,程无疾一向体魄康健,否则当日泰安皇帝临终托孤,也不会就点了他同为顾命大臣。
  他离开朝堂,名为病乞骸骨,实际上恐怕远不是那么回事。
  想来如今该仍有余勇。
  她原本心里头想的都是厌恨而倦的念头,自然不会想着这位忠直的老臣如何,但如今心境一变,反而就牵挂起别的来。
  她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身边叽叽喳喳的侍女也终于安静了下来,她就重新沉下心来,重新潜进了厚厚的账册子当中。
  ※
  九宸宫中,龙禁卫换了一回值,白日里发生过的事就如同静水微澜,荡过就了无痕迹。
  正要与同僚一道离开的于存却听到廊下有人叫他的声音:“于侍卫,请留步。”
  李盈笑容可掬地向他躬身:“陛下相召。”
  于存面色隐隐有些发白。
  他从来没有见过九宸宫的李大总管在外头这样笑脸迎人的模样,如今乍然落在自己的身上,就不由得生出些恐惧之意,下意识地觉得该是前头香料那件事终于要有个清算。
  一时走路都有些同手同脚的,僵硬地跟在了李盈的身后。
  李盈看出了他的惊惶,倒没有故意磋磨他,到了帘子底下,就立住了脚,恭声道:“大家,于侍卫觐见。”
  书案后的殷长阑正从前日里没有看完的一摞地志里翻看,听见通报的声音,就放下了书,抬头道:“宣。”
  于存深深吸了口气,额上都见了些细碎汗珠,进屋来先磕头:“属下叩见吾皇万岁。”
  就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他听见皇帝的声音从高高的头顶上方传来,似乎很远,又含/着不容忽视的威严,问他:“于存,依你所言,当日有人曾往你宿处去,委你以秘事。其中委曲究竟如何,你如今尽可以说来,朕为你做主。”
  天子并没有发怒,也并没有就因为他一时荒唐的应许而降罪于他。
  天恩竟是如此轻易就降在他的身上。
  于存有些怔怔地想着,忽地重新“砰砰砰”地磕起了头,道:“属下惶恐,陛下容禀。”
  “属下是莱州蠡阳人,农户出身,家中原有几亩薄田,祖上几辈人都没有出过读书人,一生忠厚老实,唯有务农。”
  “后来蠡水县城有胡氏作乱,里正按家按户地通知‘知府大人征兵平叛’,属下的老父亲按律受征,没过多久,就战死在了蠡水。”
  站在一旁的李盈听他竟从籍贯家世说起,一时原本觉得他啰啰嗦嗦、不知所云,但见殷长阑面色沉邃,似乎在静静地听着,没有一点不耐烦和催促之意,就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于存跪在地上,直起了腰,头低低地垂着。
  他虽然心中十分的紧张,但越是紧张、说话就越是流畅,堆在心里的话越说越多,声音也渐渐沉重下来:“战场上刀兵无眼,死生之事,俱是天命,属下原无怨言!但谁想到属下老父尸骨未寒,里正却带着征兵的名录上了门,将属下的大兄强行带走,补了老父的缺名。”
  “属下家中原本是良籍,一生唯有‘忠顺’而已,却不知里中因果,就生生地没入了军籍。”
  “属下的长兄虽然没有战死,但受了许多的伤,拖了些日子的命,也在壮年就早早地撒手了。”
  李盈听在耳中,就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在宫中过得久了,竟也快要忘了外头的世道是有多么荒唐而艰难。
  当年倘若不是遭了灾,实在吃不上一口饭了,谁家会把五、六岁大的男孩子卖进宫里做了阉人呢!
  殷长阑坐在桌案后头,搭着手望着地中的匍匐的侍卫,面色没有一点变化,但近身服侍了他这些日子的李盈,也能在他微微敛起的目光中,猜测出他正压着什么情绪。
  于存说完了这一席话,殷长阑没有接,屋中就有了短暂的一段沉默。
  侍卫有些尴尬,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李盈就轻轻地咳了一声。
  于存得了暗示,顿了顿,理了理自己的思绪,才又道:“属下已经没有退路了,不愿意不明不白地在乡中等死,就冒险上了京,正赶上禁卫军的遴选,属下尚有一把子气力,就这样侥天之幸,被抽选进了龙禁卫中。”
  在家乡熬下去,也是做了世代翻不得身的军户。
  可是世间却不是人人都有他这等勇气和决意。
  李盈这时再看他,倒有了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殷长阑也微微地点了点头。
  他道:“如此说来,你在宫中,处境只怕也不算得很好。”
  于存面有赧色,道:“属下是个粗人,也没有什么旁的技艺,不过应卯当差罢了。万岁登基之后,满公公跟着您进了宫,因着一句乡音认了邻村的交情,满公公因此对属下多有照拂……才有了今日之事。”
  说到最后,更有些黯然。
  殷长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于存得了鼓励,就将那日陈满来见他的情景,事无巨细都一一地说了,声调都微微有些哽咽,道:“属下一时的糊涂,记得人情却忘了君恩,还望陛下责罚于属下。”
  他说得十分的恳切,殷长阑心里有了谱,就轻轻地揭过了这件事,道:“功则赏,过则罚,俱有《大齐律》为凭。你在围场中护驾有功,虽然一时办了错事,却能悬崖勒马、及时醒悟,又能戴罪立功,朕心深慰。”
  他抬碗向砚上洒了一点水,探过手去捏住了墨条,细细的摩擦声传进于存的耳朵里。
  侍卫听见皇帝慢悠悠地道:“如今日之事,值守的侍卫竟能露出这般大的一个漏洞来,可见这龙禁卫倘若这么放纵下去,过上三年五载,竟不知还是不是朕的龙禁卫了。”
  于存这一霎福至心灵。
  他猛地重新伏下/身去,额头发了狠地磕在泥金的地砖上,沉声道:“属下愿为吾君分忧!”
  他道:“刀山火海,但陛下驱策,莫有不从!”
  殷长阑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道:“于卿忠勇,是朕的福将。”
  于存一张清秀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全身都因为激动而隐隐发抖。
  殷长阑已经磨好了墨,就抿了抿毫尖,开始低着头写字了。
  李盈就轻轻地拉了于存一把,示意他可以告退了。
  侍卫跟着大太监出了门,夜风一吹,连衣裳里子都被吹透了,才觉出方才在屋中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汗透了重衣。
  他感激地道:“李大人,方才多有照顾,于某都不知道改如何感谢才是。”
  李盈笑眯眯地看着他,就从袖中抽/出一卷诏书来,道:“于将军且不必急着谢,先谢过陛下的恩典才是。”
  大太监送了新鲜走马上任的龙禁卫左指挥使出门,就掸了掸衣袖,重新走回了内殿。
  沿路的小太监、宫娥见他走过,都远远地避开了。
  他到了穿堂门口,听见里头有隐隐的说话声,就知趣地没有闯进去,敛了袖子站在了门口。
  白日里那蝙蝠似的黑衣少年听见了殷长阑敲桌子的声音,又倒吊着跳进了内室里。
  他面目平凡,身材并不高大,露在外面的一双手却指骨修长,远胜于常人的大小,一双眼不看人的时候,常常有些精光暴闪。
  但落在人身上,就如同无波古井般的深暗。
  他进了屋,就向着殷长阑拱手行了个礼,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方才这个人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殷长阑抬头看他的时候,目光倒是十分的平静和煦,道:“究竟是不是这样一回事,如今也只是他的一家之言。陈满那里,你再细细地审一遍,看这件事后头还有没有旁人的手笔。”
  “也劳你向蠡阳走上一趟,为朕看看这样冒良为军的,已经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那人就应了声“是”。
  殷长阑微微一喟,道:“这一去倘若有‘黑月’的旧部,你也可便宜行/事,仍旧召回部中。”
  那人的眉眼终于略略动了动,道:“如尊主所托。”
  殷长阑叮嘱过了,就没有再问别的事,重新低下头来在奏章上批字,那人却旋了旋脚,道:“尊主为什么要选择他?”
  殷长阑不意他会忽然提出问题来。
  当年贺煊策划宫变之后,他建立了“黑月”,作为帝王在黑夜里的刃锋。
  他崩逝得仓促,没有来得及将黑月的权柄和传续交接手段都交给皇太子,黑月也只继续护持了绍圣皇帝一朝,就彻底隐没进黑暗之中。
  到后来,连殷家天子都不知道这一支暗卫的存在了。
  他到这里之后,依照旧日的手段试了一试,当时也并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有一轮黑月响应他的呼唤,到了他的身边。
  一个半野生的暗卫,许多规矩和道理并没有当年那么娴熟苛刻。
  殷长阑看着他。
  少年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了,却听见他道:“因为他出身寒门,又有足够的野心。”
  少年沉默了片刻,道:“但他看起来会割手。”
  殷长阑就微微地笑了笑,道:“如果有一天他割手,就由你替我斩断他。”
  那少年这一次就只是点了点头,见他再没有说别的话,就退了两步,单手撑着窗台向外一纵,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隐没在夜色之中。
  门口的珠帘有轻微的响动,是李盈听见室内的声音消歇了,试探地做了些动静。
  殷长阑抬眸瞥了一眼,道:“进来罢。”
  李盈挂着一脸笑容进了门,没有一点好奇的意思,看见南窗开了一扇,就挪步过去把木屉子收了下来,道:“夜里风凉,您可不能教吹着了。”
  殷长阑不大在意地道:“这屋里地龙烧的太热了,吹吹风反而好些。”
  回头却就想起别的来,又叮嘱道:“贵妃体魄不大健旺,教他们把凤池宫的地龙鼓得热热的,炭例也按三倍的给。”
  李盈就应了声喏,道:“还是大家想得周全。”
  他顺手拍了个马屁,没想到皇帝眉峰却微微地皱了起来,连笔也搁下了,道:“百密尚有一疏,她是个不会照拂自己的性子,没有人在身边拘束着,只怕天都要翻过来。”
  听您这意思,仿佛您在贵妃娘娘身边拘束过她许多年呢!
  李盈默默地腹诽了一句,就听殷长阑沉吟了一回,道:“你去问清楚,太后娘娘到底交代了什么事给贵妃,不拘是什么事,都灵醒着些。”
  李盈就低眉顺眼地应“是”。
  殷长阑被他打了这一回岔,心里牵挂着小姑娘,看着满篇花团锦簇、没有一个字落到实处的奏章,顿时有些索然无味,索性蠲了笔,重新从那一摞风物县志里抽/出书来看。
  他甫一将这册书拿在手中,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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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在紫微宫中,也有人在说起今日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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