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之在料峭春寒的夜里, 眼前暖融融的光亮便显得愈发可贵,蓦地令他的心都软上三分, 当然, 他心中愧疚亦是原因之一。
跨过院门走入堂中,再拐个弯进了寝居,宫里的银丝炭还未撤, 哔哔啵啵烧的热闹,几乎将那位倚坐在炕床上的“春夜妖灵”熏得面红耳热,仿佛未经世事的鲜嫩少女。
他忍不住伸出手刮一刮她绯红的面颊,“做什么呢?”
“无聊消遣罢了。”青青停下手来, 抬了下颌睨他一眼,短暂一瞥似春水含情,管他是冷还是冰,落到他眼里处处都是腻人的甜。
陆晟兴起,坐在青青身后,双臂自她背后环绕向前,一只手握住她捏着刻刀的手,一手替她稳住微微带着温度的方形田黄石。
田黄石上刻刀一走过大半,一个“贞”字还剩半边,她落笔素来秀丽雅致,但今日观石,竟能读出笔走龙蛇狂放恣意之态,倒让陆晟也蔚然低叹,在她耳后喃喃,“孤贞……”
陆晟问:“孤贞何解?”
青青答:“何佳人之夸姣以抗行兮,乃独抱孤贞而自全。”
昏黄烛光下映出她柔美轮廓,一片影如一句诗,吟唱春日柳如丝,水暖江南岸。只可惜面孔是如水温柔,话语却冷若冰霜,这般孤傲决绝的剖白,让原本心情大好的陆晟也听得皱起眉,握住她的力道也加重,“人生百年,和光同尘,刻意追求孤贞二字,大多是看不透、执迷不悟,那些个自以为高洁的,与大圣大儒相比,反倒落了下乘。”
“是吗?”青青似乎无意与他争论,只轻声说,“四叔说得有道理。”
但这话听得陆晟越发不舒服,他捏刻刀落笔,在田黄石上落下刚劲有力的一撇一捺,沉默中将“孤贞”二字续完。谁知他放下刀却将这枚闲章取走,转手就给了周英莲,“这两个字不大好,等朕改日刻一枚更好的与你换。”
依着她的脾气,见他如此霸道,多少要争上一两句,唯独这一回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住他,隔了好一会儿才问:“四叔在怕什么?”
陆晟起先被她问得一怔,随即释然,“朕是真龙天子,朕无所畏惧。”
青青抿嘴笑,“那就好。”一低头右手不自觉抚上自己还未显怀的肚子,三个多月了,她对肚子里这团肉已有些隐隐约约难以说清的感情,说出来怕也没人能懂,索性闭上嘴,悄悄说与她身体里的小人听。
陆晟见他望着小腹温柔入神,心上也不由得一暖,低头吻一吻她唇角,仿佛如承诺一般握紧她的手,郑重道:“你不要怕,朕会护着你们母子。”
青青垂下眼,沉默不语,正巧这时候周英莲又绕进来说:“圣上,奴才有事要禀。”
陆晟看他脸色,起身来,“外头说。”
两人走到廊下,吹着冷风反倒比在屋子里熏热炭更舒服些。
陆晟未开口,周英莲已适时道:“皇上,长春宫里来人了,娘娘的话是,一切但凭圣上吩咐。”
陆晟嗤笑一声,不屑道:“她倒是比朕估量的更加沉不住气……长春宫的人还在?”
周英莲躬身点头。
“就说朕知道了,再要问什么你都一概不知。”
“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办。”周英莲满脸堆笑,任谁见了都道是个和善人,至于内里恶成什么样那便不得而知了。
陆晟眼见周英莲弓着腰往院外去,这当口天空雾蒙蒙下起绵绵春雨,为此良夜平添几分缠绵之意。
他独自赏了一小会儿雨,大致将前情后果再理一遍,觉着无所疏漏之后才转身回屋。
再度相见时青青已懒了身子,没骨头一般靠在小桌上拨弄一只九连环,陆晟走过去,逗小猫似的拉起她手臂将她整个人都带到胸膛前靠住,低头时捏一捏她粉红微热的脸颊,“身子可好?今日可还吐得厉害?”
青青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苏合香,舒服得眯起眼,“三个多月了,倒不怎么吐,只是胃口太好,怕真要吃成猪了。”
陆晟揽她后腰,轻轻摩挲着一袭曼妙好身段,笑说:“你身子弱,是该多补一补,免得将来辛苦。”
她蹭一蹭他胸前栩栩如生金龙,撒娇似的说:“四叔止疼他,不疼我了。”
陆晟笑容更胜,“没有你哪来的他?世人千千万,四叔心里只独独疼你一个。”
“好一个油嘴滑舌富贵公子。”
“小姐冤枉,小人句句属实,恨不能把心捧给小姐一观。”
青青含笑嗔怪道:“你的心装的全是这个小姐那个姑娘的,我才不要看。”
他伸手捧住她面颊,大拇指指腹在她侧脸来回抚摸,仿佛抚着一颗剥了壳的蛋,嫩生生的怕再多一分力道便能揉碎了她。
胸中柔情满溢,他低头吻她眉心,“小十一冰雪聪明,许多事不必看,猜一猜便都知道。”
“四叔抬举我。”她转过头作势起身,巧妙地离开他怀抱,坐在妆台时喜燕同两个新来的宫女,一个月满,一个月盈,便都迎上来伺候她拆头发换衣裳,陆晟只管坐在一旁,看她背影看得兴致高昂。
青青拨弄一支翠绿刮辣的碧玉簪子,忽而问:“喜燕,我与你打听你一件事。”
喜燕一愣,梳头的手也停下,“娘娘尽管问,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青青自西洋镜中瞄一眼坐在不远处的陆晟,再一低眉,“原宫里那位元总管想必你是听过的,可只他如今何处高就,可还在宫里当差?”
喜燕手一抖,“奴婢……奴婢不清楚,奴婢明儿就去打听打听。”
“他已不在京中,你大可以消气了。”身后一把醇厚的嗓音传来,不必问便知是谁,青青状似无辜地侧过身,惊讶道:“皇上怎么还在这儿?”
陆晟轻笑,“怎么?小十一要赶人?”
依宫里的规矩,她怀着身子,陆晟便不可宿在她宫中,传出去不但不好听,皇后那多少还要给责罚,且青青本就巴不得他去别处,眼看就要搬出一番大道理来,却听陆晟压低了声音说道:“三个多月,可便宜行事。”
青青听明白,登时羞红了脸,你你你了好半晌都憋不出一句骂人的话来,恰巧这时候她的寝衣已换,也净过脸,事事收拾妥帖,喜燕等人也都无声无息退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她与他两个人,连炭火都似乎烧得更旺些,熏得人面红耳热。
陆晟笑着走近她,伸手揉她通红的耳垂,“小十一说不想,那就不想,朕只管陪着你们。”
眼见她放下心,能好好穿一口气,他却不忘调侃,“但倘若小十一想要,只需张一张口,朕一定伺候好。”
青青立刻喊:“我才不要。”
陆晟拿食指抵在她唇上,得意道:“立时便开口,大约是想得厉害,虽说舟车劳顿,但娘娘旨意在前,朕只好勉力一试罢。”
说完一把抱起她便往床边去,吓得青青连声求饶,真到了床上才听他说:“朕与小十一玩笑而已,你这孩子,面皮倒是薄。”
“总归敌不过四叔,是个铁打的脸面,轻易不变颜色。”
“朕只当你这是在夸人。”
“自然是夸,我在四叔跟前,从来只有好话。”
她眼底水灵,圆溜溜眼珠子一转,实在可爱得紧,陆晟又忍不住捏一捏她,“哦?朕的小十一竟这样乖?倒真该赏你才是。”
“真的?”她一高兴,撑着身子坐起来。
“君无戏言。”
青青咬了咬下唇说:“我要见我娘家人。”
陆晟面色不改,“哪一位?”
青青道:“我六姐,她已住在赵侯府上,若由赵夫人带进宫来,也并无不妥。”
“宫里嫔妃怀孕要见一见家人本就是常例,你若想见,朕近日便替你安排。”
她听完,拿个蚊子似的声音说谢,转过背却变了脸色,沉重肃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是人…………
☆、第64章 64章
青青第六十四章
陆晟回宫后要为陆震霆谋逆犯上之事处理善后, 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但答应青青的事他倒是办得扎实。
半个月后, 青青便在景福宫中见到了满脸堆笑殷勤相迎的赵夫人以及她身后已作妇人打扮的六姐如眉。
她自乾政殿陪陆晟用过午饭,回到景福宫时赵夫人与如眉都已静候多时。
甫一见她,赵夫人便起身行大礼, 赵夫人满头华丽珠翠几乎晃花了旁人的眼。而如眉因无诰命在身, 穿得素雅疏淡, 让看着舒心。
一贯以来姐妹几个里头,就数六姐如眉最会打扮。
“臣妾给娘娘请安, 娘娘万福。”赵夫人稳稳当当屈膝低头,口中说着顺服的话,等了许久却未等来“女儿”叫起, 两条腿蹲得打抖, 眼看就要出丑, 万幸这时候终于听到那一句冷冰冰的“起吧”,顿时如蒙大赦, 但一把老骨头经不起调*教, 起身时还借了如眉的力才站稳。
“夫人。”青青勾唇笑,一声夫人叫得发甜,乍看去仿佛真是个久未见亲人的孝顺女儿, “有些人,遇上了该谁低头,倒像是命中注定似的,您说是不是呢?”
她看赵夫人, 分明气得嘴角抽搐,却不得不在她面前装出个和善谦卑模样,一个劲点头说:“是,娘娘说的是,富贵荣辱都是命定,娘娘这样大的造化,实在是家里人三世修来的福气。”
话一出口就恨不得打自己嘴巴,明知她是什么身份,在她面前提“家里人”可不就是找死?可偷眼看她,却依旧容色不改,由身边的宫女扶着入了上座,正过身来时微微一笑,“夫人说的话,我句句铭记在心。”
一句话把赵夫人吓得脸色煞白,要开口求饶,又绝不妥,只好讲目光投向如眉,指望她能在青青跟前说两句软和话。
如眉打小儿知道看人脸色,这会子不必赵夫人提点也自然要站出来打圆场,听她笑盈盈开口,“都是一家人,倒不好说些客套话,妾见娘娘气色红润,想来这一胎是稳稳当当的了,妾瞧着屋里头也收拾得一个硬角都看不着,想必圣上同皇后都赏了不少东西,怕家里送来的能余到下一胎再用。”
她原打算与青青拉一拉家常,等了半晌却没等到座上那位光彩耀人的开口接话,她抬头,正瞧见青青一抬手将宫女们都打发出去,再斜过眼来看她,“都去歇着,我与家里人单独说几句。”
喜燕退出去,月满合上门,屋内一时静极了,两个不敢出声,一个好整以暇,大约青青只有在陆晟面前才是个未长大的孩子。
她抬眼,目光在如眉与赵夫人之间逡巡,将两人都看得背后生寒,最终是赵夫人按耐不住,刚一开口,“娘娘有话,臣妾……”
“夫人。”青青声线沉稳,在赵夫人表忠心之前打断她,说起话来竟有了几分陆晟的气度,还未点题便已让人心生畏惧,“我在府上小住时曾见过他一面,约莫半个时辰,得亏六姐姐牵线搭桥——”
赵夫人抬头,眉头皱起,满是不解之色。青青看向如眉,笑着说:“这小半个时辰的空隙,若要差,自然是有蛛丝马迹可查,再不济将六姐姐拖去卫所,也总能撬开口的。”
如眉大惊,“小十一!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青不理她,只管照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上头如今宠我你们是知道的,但倘若我与赵如锋的事被上面知道,依着他的性子,想必也绝不会善罢甘休。说到底,一个叛国之臣,留与不留也都在一念之间而已。赵夫人,您是听赵侯教诲的,见识不同凡人,您说是不是呢?”
赵夫人吓过头,反而冷静下来,她紧紧盯住青青,仿佛要从她的无双面皮一路看到血与肉去,“娘娘想要什么?”
青青笑开了,“果然赵夫人识时务。只一句话,请二位务必替我递给他,否则……罢了,有些话不必讲透,说透了伤情面,不值当。”
如眉在一旁呆愣地望着青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前人已然变了样,她竟也认不清了。
景福宫里头闭门聊得正热闹,外头却迎来了长春宫的掌事太监,刘春领着一小列宫女走到景福宫宫门口,说是皇后给了赏赐,要进宫宣旨。
喜燕连忙进门通报,她急得要出汗,青青却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等她品过了,放下茶盏才望一眼喜燕,“请刘公公进来,我在里头听旨。”
“这……”喜燕犹豫不前,青青却仍没有一丝要后悔的意思,仍旧是老神在在模样,这当口竟还与如眉聊起江南锦缎来,逼得喜燕只好出门去硬着头皮把话向传完。
刘春显是被气得厉害,无奈听说过这一位的厉害,又是被皇后特意敲打过,要仔细言语,气了老半天,还是不得不迈步往里走,进了门,两位外妇人打扮的女人都起了身,唯独鹅黄色夹袄肤白唇红的那一位不动如山。
刘春清了清嗓子,“皇后娘娘懿旨——”
没反应,半点动静没有。
刘春再起嗓,“皇后娘娘懿旨…………”
“念吧。”青青抬眼望向满面愤懑的刘春,言语当中半点讨好之意都没有,旁人看来,她全然已经骄纵得无法无天,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
刘春生生咽下一口气,再度开嗓,“皇后娘娘懿旨,俪嫔德容兼备,孕育有功,特赐玉如意一柄、珊瑚树一座、翠镶碧玺花扁方、碎花金湘镯一对、御尊银冰夜明珠一对、长白参一对、东阿阿胶一盒,望俪嫔保重身子,为皇上养育龙嗣。”
他念完,却没听到谢恩之声,隔了许久才见青青开口,“多谢皇后娘娘赏。”
仿佛这一句已是她最大的恭敬和谦卑,说完再也不看刘春,“喜燕,好好送一送刘公公。”
刘春的脸又被气得通红,但就算他活活气死,也没胆子在这鲜花着锦的景福宫里放肆,他低下头老老实实告退,与喜燕一道退了出去。
赵夫人当下更是瑟缩,等青青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