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黛玉犹豫片刻,还是不曾说破,只当惜春一时回不过神。
然而,惜春心内却实在有些冷意的:她虽是冷情执拗,待这些个姐妹却也有几分真心。然而,这一二年,姐妹们竟都风流云散,各自出阁成家,独留下她一个孤鬼。
想到此处,惜春犹豫片刻,终究往妙玉处而去。
妙玉如今住在藕香榭,却也不曾动迎春的东西,一应东西皆是好生收拾了。就是她自己的东西,也不曾十分布置,是以惜春进来,倒也不觉与旧日如何不同,且与妙玉说些佛理经文等,又渐渐将及诸人:“我常觉佛中方有大清净,偏却是勘不颇世情。就是如今三姐姐定了明岁三月十六出阁这一件事,都让我心内不平。想来我也是个叶公好龙,竟无甚慧根的。”
“便有慧根,也须修行。世上常说顿悟,却不知若无有修行,如何顿悟?”妙玉不由说了两句佛理,方又回过神来,重将话题转回来:“再有你我俱是闺阁女儿,不曾经历悲喜离殇,纵有所悟,也是差了一层的。就是先前林姑娘颇有夙慧,可禅理虽通,实在行事上却做不到的。我瞧着你,倒有几分像她。”
惜春越发有几分闷闷的,垂眼叹道:“林姐姐那等聪明,也是看不透。可见若不出家修行,大约我也是不能超脱,得那自在清净的。”她这两句话,听得妙玉眸光微动,却不曾说破,只寻了些旁样话开解。
然而,惜春心中自有块垒,虽略略开解了些,待得告辞回了自己屋子,她又有几分烦闷起来:姐妹们一一出阁,自己虽不舍,却也由不得。何况二姐姐出阁成婚后,竟比头前好了许多,可见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儿。至如林姐姐,原不必担心。三姐姐那里,旁的不说,日后行事,便不用瞧着这个那个的眼色。可她们皆去了,独留下自己一个,东府那边儿会不会要自己回去?
想到东府那边种种污浊,惜春便越发厌憎烦闷。
“姑娘这是怎么了?”彩屏瞧着不对,忙将手上端着的茶搁下,走到惜春身边儿问道。
惜春见着是她,神色略略好转,却还是淡淡道:“想着一件事,心里有些发闷罢了。”彩屏听说,忙端了茶与她吃:“姑娘且吃两口茶,也略略发汗,总是能舒畅三分的。”惜春接过茶盏,吃了两口,果比头前好了些,彩屏又笑道:“说来正有一件喜事呢,姑娘知道了,必是能开怀呢。”
“什么喜事?若说的是三姐姐,倒是不必提了,我原知道了。这虽是一件喜事,可姐妹从此异地,与我也算不得欢喜。”惜春听了喜事两字,心里越发厌烦,伸手将茶盏搁在桌案上。
彩票忙笑着道:“三姑娘的事,昨儿都隐隐传遍了,如今更是上下皆知的,哪里是正有的一件喜事。这喜事原说的是二姑娘,听得说她送了信过来,道是又有孕了,且要请太太并姑娘们过去坐一坐。这可不是一件喜事?就是三姑娘,也又要做姨母了。”
“什么?”惜春吃了一惊,而后面上也渐渐露出几分欢喜,因笑道:“果真是喜事儿。如今府里也不知怎么了,一时无事皆是无事,一时有了什么事,竟都是赶着来的。既如此,你早点儿备下衣裳饰物,总要齐全了才好。”
彩屏自是应承。
然而,虽是早早预备,可真个出行,还是三日后了。
这却是因为贾母,她知道迎春又有孕,心内十分欢喜:“二丫头在家中素来贤良安静,如今为□□母的,倒是比头前行事妥当了许多。想来她也是有福的,又有菩萨保佑,方有这般光景。”说了这两句,她便令邢夫人、王夫人一道领着探春、黛玉、宝钗、宝琴、惜春等过去,又要预备些药材等物:“想来她也是思量府里的姐妹,如今索性一道儿过去,也是让她尽一尽姐妹情分。”
有了这番话,王夫人邢夫人过去后,虽也在迎春屋子里坐了坐,又问了两句话,瞧了头前的云哥儿,可事儿一过,她们便留下众姐妹说话,自去寻王妃等说话。
迎春见了,心里自是欢喜,一番顽笑后,她便将一封书信托给探春:“原我有一件事,想要老祖宗开口,也好成全了。只是现今我也不好动弹,不能亲自过去,只合托三妹妹了。”
这原是小事,探春自然一口应下,回去便将这信呈与贾母。
贾母听说后却有几分疑惑,因道:“如今她事事安稳,又能有什么事,还必要托给我?”口里说着,她也没指望探春说出什么来,只接过信后,又令鸳鸯用竹刀开封,自己则拿着老花镜细细看那书信。
不曾想,迎春还真有一件事相求,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贴身心腹大丫鬟司棋。却说司棋与其表兄两情相悦,然而其母却不愿意。她知道后,便有几分犹豫,谁知那个表兄如今怎么样,且司棋是她心腹,也实在舍不得。不曾想,司棋却与那表兄还有些消息,一口咬定他必是等着自己的,又十分恳求。
迎春思量半日,想着素日的情分,她究竟还是应承下来,特特送信过去,请贾母开金口。若是得了贾母一句话,司棋的母亲便是十分不愿,也会因着面上有光而动摇。
倒是贾母见着为了这个,不由笑道:“我说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她心软,竟求到我这里了。也罢,既是她开口,我这做祖母的略略说两句话,又有何妨。”说罢,她便令将司棋母亲叫来,道是要为司棋做媒。
司棋母亲万没想到这样的事,一时竟是怔住。好半晌过去,她方道:“老太太金口玉言的,自是最好不过,也是司棋的福气。只是不知道,老太太看中了哪个?”
“原是他们心内如意,方求个明公正道。”贾母也不直言,略点了一点,见着司棋母亲面色变了,方又道:“本来这样的事,我也不十分理会。谁知二丫头十分信重那司棋,有意成全了。既如此,我也少不得说两句话。”
那司棋母亲面上一时白,一时青,复又有些紫胀,好半晌过去,她才开口道:“老太太并二姑娘都觉得好,我又能有什么见识,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司棋如今在那边府里,这,这又如何成婚?”
“这倒不妨,不过我送个小厮过去罢了。”贾母摆一摆手,见她再无旁话,方点一点头,令人将此事及早操办了。司棋知道后,十分欢喜,又忙跪下来流泪道:“我让姑娘为难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欲结亲无处了心愿
司棋心愿得偿,自是满口应下,又含泪道:“若他连这一点子事都做不成,我必捶他!”
“小事罢了,没得赌咒发誓做什么。”迎春也不留意,只摸了摸尚未显怀的肚腹,因笑道:“只说与我这一个积阴德,也是该的。何况咱们这么些年的情分。”
绣桔在旁抿着嘴儿笑,因道:“奶奶慈悲,才是如此呢。旁处再没有这般慈悲的。”
“也只你一心哄我罢了。”迎春因得了婆婆教导,夫婿提点,现今又育有子女,虽仍旧是本性和软,到底有几分历练出来,一些个人情世故等等比头前强了十倍。这会儿听了这些个话,她也只是笑:“旁的不说,我们家那些个姐妹,哪个又不是心眼明白,知情知礼的?倒是我头前还混沌,如今方渐渐有几分明白过来。”
司棋却道:“旁人是旁人的,奶奶一心待我好,才是我的福气。”绣桔倒勾起心肠,虽也点头称是,后头却话头一转,道:“奶奶出阁了,后头林姑娘、云姑娘、三姑娘她们,也都说定下来,不出二三年,大约都要发嫁的。”
“可不是。旁的不说,林妹妹也就这一二月了。旧日她待我也亲厚,我有心常邀她来走动走动,又想这里到底也拘束,不如她出嫁后姐妹们多走动走动。到底也是这么些年的情分。”迎春说到这里,不免生出几分感慨:“这也是好的,不比三妹妹,原说着姐妹们怎么也必在京中的。不想忽而生出一件事,她又须往北疆去,三五年的只能书信往来。”
“奶奶何必伤感,天底下有聚有散的,方有团圆之喜。就是三姑娘,原也有心胸气概的。若是林姑娘须得随夫驻边,我们必要担心的。若是三姑娘,便有骨肉离散之悲,她也能少了夫家辖制,正能大展拳脚呢。”绣桔劝了两回,又笑道:“奶奶倒是早备下东西要紧,几位姑娘的添妆,后头又有外甥、外甥女儿的这礼儿那礼儿,一样样都得备下呢。”
迎春听了,方有几分笑意:“可不是,虽是姐妹不比在家中那般聚在一处,到底成婚生子方是道理的。我只想着愁事,竟忘了喜乐两字,且在后头。”她自成婚后,竟比家中自在三分,不免将出嫁成婚看做一桩好事儿:“添妆的东西,我倒是要好好想一想。林妹妹与我的添妆十分丰厚,三妹妹也不同旁人,就是云妹妹,她嫁妆大约有些减薄,竟都要精心些才好。”
她正自说着,那边儿贾母眼见着黛玉婚事将近,一应嫁妆俱是齐全了。她心内也是欢喜,又恐自己年老有些想不到的地方,便将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尤氏并凤姐请来,笑着将那嫁妆单子递过去:“玉儿那丫头将要出阁,她的嫁妆一应俱是我打点的。虽也跟对她母亲那会儿一样尽心尽力,到底我也老了,总有一二想不到的地方。唯恐少了什么,咱们家竟叫人笑话不成体统。今儿便请你们过来,也与我瞧一瞧,掌掌眼,若有什么不妥的,早早改了去才好。总不失咱们家的礼数,也全了待林家那边的心意。”
“老太太经手,只有十全十美的,这是有心教导我们呢。”凤姐最是能凑趣的,兼着邢夫人、王夫人先取了单子细看,她便先开口笑道。
尤氏也一径点头,笑道:“正是这么个话。”
贾母却摆了摆手:“必有不妥的。旁的不提,这么些年外头的新鲜花样儿,我便不如你们。且如今太平日久,这些儿女婚事也越发热闹起来,一些个规矩礼数也总有几分不同。这些个总要顺着世情人情的,一一改过了才是。”
说话间,邢夫人已是将那礼单递给了王夫人,低头端起茶吃了两口。这些东西她虽是有几分眼红,到底与己无关,且里头十成九五皆列明了林家财货,便觉心里畅快了些:旁的那些个东西,本就是老太太的体己,没得自己多少份儿,与了林丫头就与了。且这林丫头,老太太原有心与宝玉的,偏那一个不愿,生生拗了去。如今瞧着这一份家私,怕不得悔痛了心肠。
她所想的,正是王夫人所思。头前知道林家很有一份家私,可官中已是吞了好一份儿的,她心内也思量着,剩下的古董物件儿,也就面上光鲜罢了。不曾想,就是去了那么多,现留下的银钱田宅并古董也俱都不凡,连着贾敏并先前林老太太的嫁妆也一分不差。如此正经算一算,竟是一注一二百万的家私!
而这些个,原都可与宝玉的。
王夫人思量到此处,不觉触动心肠,生了几分悔恨之心。只她转念想到薛家大富,宝钗的嫁妆便有不如,可她人品贵重,端方贤良,竟也胜过了。由此,她不免将头前贾母、贾政之意忘了五分,暗想:如今旁的也不能了,总要与宝玉定下宝丫头才好。就是十分不能,后头再与宝玉寻摸,总也不能逊色这林丫头的家私,宝丫头的性情。
心内想着,她听得贾母的话,却还有几分复杂。
只这会儿不合多说,王夫人到底堆出笑来,一面也不细看,匆匆几眼,就将那嫁妆单子递给尤氏细看,一面道:“虽老太太这般说,可我也久在家中,不知道外头的新鲜花样儿,竟挑不出什么不好的。只一件,如今既是旁的都齐全了,可得早早备下酒宴一应东西才是。”
贾母便点一点头,道:“这话不错,原你也周全。”另外的邢夫人也是说了两句话,拿着迎春婚事做例子提了两句,不过凑趣的意思罢了。另外尤氏、凤姐已是得了单子,一番细看,心里俱有几分发酸,暗想:真是好大一注嫁妆,偏与了旁人去。
只她们又低了一层儿,说不得什么话,凤姐又自来与黛玉好的,酸妒一过,还是打点起精神来说了些新鲜事体,什么花样儿宝石绸缎等等,不一而足,竟正经与贾母商议起来。
王夫人看在眼里,心里越发有些不满,却都压在心底,口里随了两句,眼见着贾母又列了一张新单儿,不觉目光渐冷,面上却还带着得体的笑:“可是你们年轻知道,这些花色东西我听着也正合宜。”
可等着这事儿说定,诸人皆散了,王夫人脚步缓慢,略停了一停,后头回转过来,竟与贾母道:“老太太,孩子们一岁大过一岁,头前林姑娘、三姑娘定下喜事儿,我且还不觉。如今瞧了这嫁妆单子,方有几分恍惚过来。再如何,宝玉也合该说亲了。就是晚娶,好姑娘也该相看起来才是。”
这一番话说得贾母心头微动,她细细打量两眼,方笑道:“这话不错。只我素日瞧着,你心里倒是看那薛大姑娘如意,方缓了缓。如今你这话说来,竟是不中意,要另与宝玉选个闺秀?”
王夫人目光微微有些发冷,却垂下眼帘,轻声道:“原我与老太太一般,只说姑娘模样儿性格好,能劝谏宝玉上进,也就好了,旁的倒还罢了。这么些年过来,旁人也还罢了,只我冷眼瞧着,宝丫头端庄贤良,性情模样儿也都齐全,又是能劝谏宝玉的,便取中了她。不想,头前与老爷提了提,他却不喜蟠儿,又说薛家不甚般配,虽宝丫头好,到底不比珠儿媳妇那样的妥当。我听了,左右想了几日,思量着先去相看相看。若果然有宝丫头那般的性情模样儿,老太太老爷也都觉得妥当,岂不四角俱全。就是宝丫头,我也正好挑一挑,许是能与她说一门好亲。”
这话一说出,贾母虽还有几分不入耳,却觉得这儿媳妇能松了口也是好事。省得后头孙媳妇儿入门,她心底不平,竟不能一家子和睦,也让宝玉为难。因此,她略点了点头,道:“这话不错。薛家虽大富,到底贵重两字浅了一点儿,宝玉后头必要读书上进的,倒要择个书香文翰人家的姑娘,后头往来走动,相互帮衬遮掩,也是有些人脉。再不然,似咱们这样的旧人家,也还罢了。可惜头前甄家竟就败了,我原与宝玉瞧中了他家姑娘的。”
这一番话说得王夫人怔住,暗想:原来老太太竟不是一味瞧中了那林丫头,也曾思量过旁人。罢,既如此,宝丫头这儿竟不能强扭了,总尽人事,听天命。
念及此处,王夫人便道:“总老太太一句话,方能定下主意。也是得了老太太的福气,照应了宝玉,我头前也想过甄家姑娘,只那会儿想着晚娶方作罢。不然,彼时与宝玉定下,如今却不好说了。”
婆媳两个说了这一番话,心底虽还有几分嫌隙,却比头前畅快了三分,不免又密密说了半日做亲的事儿。后头贾母便下了帖子与各家,借着黛玉婚事一件,邀了人家来说话,好在婚宴那日出彩,又能与宝玉寻摸好姑娘。
不曾想,往来人家虽多,她隐隐点出宝玉婚事时,那些个大面儿合宜的姑娘,却不是早定了婚事,就是已经相看准了,除却几个有心攀附的,便再无人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林黛玉出阁成大礼
他说得入情入理,然则贾母并王夫人却难得对视一眼,俱有些犹豫。
到底贾政素日不甚留意俗务。细说来,头前贾珠娶妇李纨这一件,原是他做主的。然则,李纨虽是贤良淑女,且李家在贾珠举业一件上多有助益,可贾珠亡故,到底给这一桩婚事添了些刑克命数的阴影。贾母并王夫人想到此处,便觉他俗事上头未必能思量周全,再有,宝玉一人原是她们心头肉,如何能轻易放手。
由此,贾母便道:“你只管先列了单子,我总与你媳妇细细商量了。你们男人虽是做主的,到底这内宅里头女人的事,却未必能明白的。且不说宝玉素日是个好的,便说着日后家宅和睦,上下周全这一条,也必要与他择一个四角俱全的才是。”
王夫人听贾母将自己也列入其中,便放了一半的心,此时也点头称是,因道:“到底女眷才合见个面儿,说两句话,也瞧一瞧品貌性情,行止举动的。”
这也是常理,贾政自是点头称是,又道:“那我先寻访人家,次后说与母亲,必让此事圆满。”贾母点一点头:“很是,这也不必十分焦虑,细细寻访就是。且如今林丫头出阁,一应都要先紧着她这这儿,待得她出阁,我这里也松开手,方能好好儿筹措。”
贾政原是府中最喜黛玉嫁与顾茂的人。不是为了旁的,头一条,顾茂原是一等读书人出身,文采出众,复又得了皇家青睐,日后前程可期。再有,顾家书香门第,顾茂人品才华,也堪配林家根基、黛玉人才。这会儿说及此事,他便不由抚须而笑,道:“外甥女品貌出众,如今寻得顾家儿郎,亦是出类拔萃,一时之选,当真是金玉良缘。既如此,一应筹备必得周全,竟不辜负了才是。”
贾母自是称心,笑着道:“正是这样的话。既是一桩好事儿,必要样样周全了才是,万一生出枝节来,反倒不美。就是破题儿说明白,二丫头的大事,若偶尔出个差池,那是偶尔不留意,旁人看了也就一笑而过。倒是玉儿,若有什么,旁人看见就留心,再要说两句嘴,不是我们这样人家的道理了。”
“全依仗母亲筹划,旁的事体,太太并琏儿媳妇她们理会。若有什么缺的,只管采买,务要周全。”贾政听出内里几分不对,便往王夫人面上看了一眼,而后十分诚恳道:“妹妹妹夫亡故,我们做舅舅的,不说外甥女自来娴静贤淑,就是看在妹妹面上,也再没有怠慢的道理。”
贾母眼皮子也不曾抬一下,依旧笑道:“我素日知道你的,方这般明说了。我们家大业大的,若没个明白话,下头的人便有些仗着老脸儿,凡事敷衍敷衍。这一人不怕,十人八人的,不免差事上头含糊了去。眼下虽不及,只恐后头婚宴时候也惯了,有那么一两桩落在旁人眼里,实在不像。”
这一番话说得王夫人垂头不语:自从凤姐生子后,她万事先把着孩儿,连着这府里的差事都推了。一应事体,不免都重头落在她身上。偏老太太这会儿点破,显见着是不满府中于林丫头这儿敷衍。可那都是那一起子仆妇阴鄙,生了小看林丫头的心思,与自己有甚么干系?纵真有什么,老太太也不合面上不留余地。她在这府中熬了这么些年,如今有儿有孙,竟连一丝儿脸面也得不了?
想到这里,王夫人心内便不服,然而又想宝玉的大事上,终究未必如了老太太的意,娶了那林丫头。她心里方略略松了松:罢罢罢,若因着婚事有什么不妥,闹来闹去和离了,彼时她再回来,又算什么?倒不如万事安生,全送神了一般。
因此,她终究点了头,笑道:“老太太放心,原是头前琏儿媳妇且要顾着小的,我又病了,不免有些散漫了。如今长生也有些结实了,我也好了,这一二个月我与凤丫头紧一紧下面,必是妥当的。”
如此说罢,一应果然后头黛玉婚事上越发顺遂。贾母重头将东西清点了两三遍,又将黛玉唤来,一五一十将中馈之事细细教导提点了几回。黛玉一一应下,回屋子后也是几番暗中思量,记在心中。转念又想着自己即将出阁,又思贾母言语,不免有些触动心肠,暗暗泪湿衣襟:外祖母到底还是疼爱自己的,有这一点儿,旁的自己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只盼着日后万事顺遂,再不必有那么些龌龊事体罢了。
心里念着,黛玉不免有几分思虑,又是春夏之分,时节所感,倒是连着咳嗽了五六日。因着婚事将近,贾母忙寻了太医与她诊治,又配了两副药吃着。王夫人瞧在眼里,越发去了心中一二分不甘:这么一把病骨头,休说上孝下顺,帮衬宝玉,且要自家调养,如何指望得上!
却是宝钗知道了,又想着黛玉不日便要出阁,竟特特入府探望。
黛玉见了她,虽有些儿诧异,却也生出二三分感念,留又她吃茶说话,思量来去,到底吐出一句交浅言深的话儿:“如今青春渐老,万事也合早作打算才是。”
宝钗不由默默,半日过去,她才微微红了眼,伸手握住黛玉的手,轻声道:“我素日便知道的。你虽言语不显,实则有一副厚道心肠。如今看来,我到底年长些,果不曾看错了。只你这话虽好,然而这样的事,我这做小辈又能如何?总要长辈做主的,自己能做的,也不过未雨绸缪一二罢了。”
这话说得黛玉不觉怔住。她抬眼细看宝钗半日,方叹道:“你自言不曾看错了眼,倒叫我心里惭愧。旧日我存了猜疑之心,多有轻慢,如今合该谢过薛姐姐宽厚。”说罢,她起身行礼。宝钗忙要拦,却到底与她施了半礼:“哪里就到这地步。”
只这半礼后,两人都舍了姑娘两字,以姐妹相称,言语也亲近了三分。
紫鹃看在眼里,待宝钗离去,她不免悄声问道:“姑娘今儿怎么了?倒与薛姑娘有些亲近。”
“原是我生了成见,又有旁的夹杂在里头,方生疏了这么些年。”黛玉将里头缘故一五一十说了,又叹道:“原都是女儿家难为,她也有才干,性情倒也是待人好的。只夹在那么些人事,不合亲近。现今我将将走了,细想来,后头想要见一面也未必能呢。”
说到此处,她竟有些怅然起来。
她本生就一副多愁多病的心肠,为着出阁一件大事,越发动了离愁。两幅药吃尽了,却还会咳嗽两声,断断续续十余日,才将将养好。贾母忧心不已,暗中叹息:玉儿这般身子骨,若是在这府里,总有自己照应,如今嫁到那顾家,虽也是有名有姓的旧人家,到底家业倾颓过的,如今女婿前途可期,现今却还寻常。且那一家子大小事体皆要玉儿理会,又有个小姑子,也是身份尴尬,到时候不知要如何操心。她如何能禁受得住!可恨那一个从中作梗,不然两个玉儿成双,亲上做亲的,四角俱全,各处都周全了去。
贾母想到此处,便自怏怏不乐,好在黛玉身子渐次好转,转眼婚期将近,她方收了这一副思量,只将心神俱放在这些上头。有了她全副心神,又有王夫人、凤姐等人齐心筹措,待得到了日子,贾府果是妆点一新,洋洋洒洒满眼皆是金红两色,好不鲜亮。
远近亲戚并往来人家等皆得了招呼,或是念着世交情分,或是想着林家旧情,或是亲戚情面儿,或是念着顾家日后前程,一干人等自是济济一堂,竟比旧日迎春出阁尚要盛大几分。又有黛玉本得了郡君诰命,圣上得知,特特令人赏赐,连着元春也另送了数件添妆之物,搁在齐齐整整满堂的红妆上头,越发显得体面。
待得催妆等事罢了,十里红妆头儿进了顾家,尾儿且在贾家尚未出门。休说那等外头瞧着的,就是里头的贵妇人,心里也不由暗暗惊叹,不免与素日亲近的人等说两句贾家厚道,不曾欺了孤女,又言黛玉形容,又叹又赞,却是配得上这一副嫁妆云云。
陶家的岳夫人原为着贾母之故未曾求得黛玉。本因贾家生恼的,这会儿过来,见着如此情景,她倒也将旧日一些思量放下,只与人叹道:“那林姑娘我也见过的,且与她父母有些故交情分,有心求娶。偏那会儿贾太夫人十分舍不得,也是缘分使然,竟不能求了去。如今她出阁儿,我一则为她欢喜,一则又为我那孩儿叹息,竟没有这样的福分。”
旁人听了,自是劝两句,说着些缘法一类的话。
偏这些都被郑家的唐夫人听了去,她本就瞧着这一副嫁妆,也暗暗为长子可惜了两声,又因婚事已绝,先前因着厌恶生的成见消去了大半,这会儿想起黛玉言语形容,竟生出些悔意来:为了这一桩婚事,自己闹了几回,如今虽面上事事平复了,私下却还有几分波澜,连着老爷他们也有些淡淡起来。现在想来,自己许是真有几分迷了眼,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三朝回门黛玉盛颜
此间种种,黛玉便知道,也混不理会:这些人,与她何干?就是王夫人,她虽将贾家做娘家一般看待,可便真个贾家女儿,一旦出阁为人媳、为人妇、为人母,便也是两姓旁人了。更何况她!
且这会儿出阁,她正自半是欢喜,半是慌乱,半是期许,半是犹疑,哪里还有心思理论这些个。只顾欢喜这等喜事儿,一应礼数她早就细细理论了数回,又有媒婆等提点照应,大婚妥当顺遂而已。及等入了洞房,又有顾茜在旁陪伴,黛玉心中自然安稳,又思及旧日种种,越发宽心。
待得顾茂入洞房,挑起喜帕,龙凤红烛之下,黛玉微微垂头,脸颊微红,双目含情,休说他早有淑女之思,便无,此时也得欢喜。何况两人早有默契,也有数面之缘,此时温言软语,自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两厢投合,翌日起身夫妻两人,自有画眉之乐,泼茶赌书之意。
许夫人、蒋昀并顾茜看在眼中,哪有不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