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听说,心中立时一松:先前总不合插手其中,如今这妙玉一件事,倒好略略动一动,也可试探那顾茂的心思。且这等忠良之后,圣上垂怜,自家原也合照料才是。
因此,一等回去,贾政便特特耗费数个时辰,才将一片奏折誊抄写就,翌日就上奏。里头写得自然是妙玉,言其由来,又道自家怜悯之情,有意收容她为义女,为其发嫁云云。
圣上得见,倒不置可否,且与了个圣旨,内里旁的且不必说,却实许她重入家门,封了平乐乡君,且随黛玉这泰宁县君居住。若是不愿还俗,也自随意,这乡君封号并一应俸禄犒赏依旧便是。这一通圣旨,实让贾府上下闹了一回,后晌发觉是与妙玉的,众人皆摸不到头脑,待得宣旨毕,方知里头缘故。
妙玉虽早从黛玉之处听说父母冤情将将昭雪,可真个到了这一日,也不由微微湿了眼眸。只她素日清高自怜,略略发泄一二,便也回转来。倒是贾府十分周全,立时与那太监银钱做酬,又打听两句,就好好儿地送妙玉回去。
贾母原是年老之人,闻说里头细故,不免生了怜悯,又有贾政早与她言语,忙令鸳鸯琥珀两人带了礼物过去,十分劝慰。她如此,王夫人、邢夫人并凤姐李纨自也随了礼,李纨、宝玉、黛玉、探春并岫烟等原是同在大观园的,便三三两两,都往栊翠庵走了一回。
旁人也还罢了,独有黛玉素日常有走动,又知里头根由,自然也多留了一阵,且问妙玉:“如今沉冤得雪,令尊他们也可安眠九泉之下。只是你自小便入了空门,如今还俗与否,可拿得定主意?”
妙玉微微红着眼圈儿,手里捏着一只绿玉斗,吃了两口便搁下:“一时半日,尚且不能静心,又何谈还俗之事。”黛玉便细眉微拧,踟蹰片刻,到底劝了两句话:“如今圣旨已下。虽则圣上有心使你遂心如意,但底下的那些个奉承的,怕是要让你还俗,而后成家立业,生将此事做成一道牌坊,也好歌功颂德的。你若有心,且要早日定夺才好。”
“这样的事,你竟也晓得?”妙玉一怔,倒有些吃惊。
黛玉便自一笑,与她掠了掠发鬓,因道:“原是顾丫头提及,又说甚么天下事,归根溯源,原也是一道儿的。又提了好些事,且说里头缘故。我心内思量一阵,竟是大有道理——这朝中事,我虽不十分明白,可这园子里的事,却是常有见着的。略比一比,自然也能领悟三分。”
那妙玉本也是聪敏绝顶的人,一听之下也微微顿住,半日才轻声叹道:“这话果然不错。我实该好好思量两日,也好拿准了主意。”
她内里思量,那边贾政早与她下了定论:劝其还俗,收为义女,后头发嫁出去,不过陪送一副嫁妆,却是一件得人心显门楣的雅事。何况他这一番举动,那顾茂并不曾言语,似是无有敌意的,不免越加留意此事。两头想定,他自从衙门回来,便去贾母处商量,道是如此这般。
贾母前儿就明白他的心思,然而细说来,她却还有几分踟蹰,因道:“既是有心做好事,便不能相强。她自幼修行,一则惯熟了的,未必愿意;二来真要发嫁她,
第一百六十二章 妙玉知重理女儿妆
贾母闻说,心内不由一动,又审视贾政神色,见他并无异样,方压住心底疑虑,点头道:“这实是一等紧要的事,若那妙玉还记挂父母恩情,必会动摇。也罢,明儿我亲自过去一趟,也说一说里头的关碍。她素日瞧着也是伶俐,自然会明白过来的。彼时我们家与她两处皆是圆满,倒也算是一件功德。”
“劳动母亲前往,是儿子无能。”贾政忙起身一礼,又叹道:“只盼后头诸事安稳,也总不辜负母亲劳心费力一回。”贾母一听这话,便自皱眉:“怎么,那顾家小子竟还不消停?”
“尚在两可之间。”贾政提总一句话,神色却比先前更肃然三分:“若说有嫌隙,他分明知道这妙玉的事,如何还与我们家这么个机会?若是没有,他也不曾有半句话透露。依着我看,未必没有迁怒之心。然而他既有圣上青眼,又才能出众,现今入了太子府,一发前途远大。若存了日后报复的心,想我贾家往后光景,也实让人放心不下。”
贾母也沉默下来。
这些朝堂政事,她虽是不知,世情上却是再明白老练不过的,当即道:“这却不能等,纵等,也要细查明白,万不能拖延下来,倒让他成势了。旁人不合商量,王家、史家原与我们家有亲,自来和睦,与他们商议商议,也是使得的。”
贾政早存此心,因而点头称是:“待得休沐那日,我下帖子去拜访便是。母亲不必担忧。”两头话说定,贾政回去后不免与王夫人说及妙玉之事,又略略提了提顾家,便自往赵姨娘屋子里歇下。
王夫人将此事放在心上,翌日便打发小丫头去栊翠庵,照着黛玉等月例,送了些银米之物。妙玉却执意不收,言说出家人,不合规矩等言。她听说后也只得作罢,却又亲挑了些新鲜果品一类送过去,许她私祭父母。这一片好意,妙玉在推脱不去的,当即谢过,心里只说就此作罢了的。料不得到了下晌,贾母亲自过来,又有凤姐、宝玉、黛玉等人,簇拥一片,好不热闹。
妙玉虽说清高喜洁,然则贾母等人却都并非那等俗物,她也是愿意接待。一时烹茶煮水,说了一阵话,贾母又邀室内说话,她方觉出味儿来——怕是有来意的,多半是应了昨儿黛玉的话,这贾家也想着奉承上头的。
只身处贾家,又是贾母这等知情知趣的练达老人,妙玉也只合过去略听一听。不想,贾母三言两语,提着父母两字,又道舐犊之情,又道承嗣承祧,后头再说两句黛玉头前所说时日紧要等语,由不得妙玉心神动摇。只她也晓得事情不小,必得谨慎,且向日修行,实不能料想还俗后的日子,方不曾一口应下。
然而贾母心内度量,这事已有七分把握,后头徐徐劝来,不消三五日,这妙玉必会应承。
她这般思量,便也不再多留,不过说两句衷肠话儿,便此告辞。
黛玉却是另有考量。
她随着贾母过来,又见其言语行止,便觉不妙。后头又见密谈后,贾母满意而归,妙玉则有几分神思不属,便过了个把时辰又寻过来,且问里头说的什么。
“外祖母年岁渐长,未必言语知情,没得误了你。”黛玉昨日便言小人逢迎,然而贾母为长辈,又素日疼爱她,实不能口出恶言,口里就略略一带:“这还俗一事,却非小事,必得细细思量才是——旁个不说,单单这女孩儿的教养,便不是一时一刻能补上的。你虽聪慧,可这些都是水磨工夫,就是二三年下来,也未必齐整。更何况,你素日清高喜洁,未必愿意和光同尘的。”
妙玉知她一片赤忱,也有意诚心相待,先将贾母所言道来,又诉自己心迹:“老太太原是为人父母,自是明白父母心的。我思量着,父母若在,怕也盼着我能还俗成家的。二来,你原同我一般,自也明白承祧这事儿,由不得我不动心的。再有,先前师父圆寂,临终前曾言让我不必归乡,于京中静居,以待结果。如今看来,许是应在这里,也未可知。”
这一重重理由,黛玉一层层想来,亦是觉得紧要。然而,她又知贾府实不是甚么依凭的好去处,因而思量半日,竟开口道:“你说得样样在理,只重归红尘,此身何寄,却也是要考量的。再有一样,若不是事关你日后归处,我实不愿意言语的。然而这又极紧要,必要与你说明白——依我看来,若你真个还俗,怕也要与我一般住在这里。然而,这府中并不是好去处。”
说罢,黛玉略略提了几件事,俱是府中纷乱事体,特特是抄检大观园这一样,本来妙玉便听说过的,更合细细道来:“三妹妹为此大怒,依我看来,原也在份内的。正如她话中所说一般,这一家子竟都成了乌鸡眼,恨不得你吃我,我吃了你。已是散了人心,焉能不败。且后头表哥这一代,休说甚么栋梁之才,便是守成怕也是艰难的。你若依凭而居,后头任凭他们挑拣婚配,未必称心如意的。”
妙玉也是早有所觉,然而内里细故,却未必明白。这回听黛玉这般言语,也不由沉默下来。好半日过去,她方自一叹,目光幽幽:“你一片赤诚,我先谢过了。至如还俗与否,我必细细思量,若是拿定了主意,总与你分说明白的。”
见她如此说,黛玉方舒了一口气,又说了几句旁话,便自告辞而去。后头贾母、王夫人并旁处或有动静,她俱看在眼里,却并不往栊翠庵去。
而两日后,妙玉便将她请了过来,细述其心:“先前我身在空门,又不知事端,万事无法,原是无可奈何,我也只合作罢。现今已是峰回路转,若我不曾试一试,心内实在焦灼不安。父母恩情如山似海,旁的我不能报答,唯有承祧一脉,延续子嗣,却还能略尽一尽心意的。自然,这婚嫁一事,亦是难为。可我细想来,未必不能或从宗族挑选,或收养,以作承祧之选。待他长成,成家立业,我便重入空门,也是无妨了。”
这一番话听得黛玉怔忪了半日,方才叹道:“虽则难为,到底也是一条后路。你若决意如此,也是求仁得仁了。”至如旁话,两人相视片刻,便都不再言语——毕竟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但凡选了还俗,妙玉任选一路都是极难走的。日后如何,心智、毅力、缘法缺一不可,这些却都不是能一时考量出来的。
既如此,再说下去也是无用,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因此,黛玉便话题一转,说到旁处去,先道:“你既有心还俗,我旁的不能,倒还能与你一些个东西,也合重做女儿妆。”说着,她便讲了些衣裳首饰一类的闲话,又细探妙玉所喜。一等回去,她挑拣出两套首饰头面儿,并各色簪钗项坠,俱是朴而不俗,清雅明净,打发紫鹃走了一趟。
而妙玉那里,贾母、王夫人、凤姐也都各个送了些首饰衣裳布料等物,又言减薄,后头必要重做几身衣裳云云。这等事她原不放在心上,略略谢过,又瞧了瞧东西,不过挑出几样,旁的皆尽收去了。待黛玉送了来,她细细看过,便取了个匣子收好,放于镜台前。那曹妈妈见了,不免笑道:“姑娘所喜,还是林姑娘瞧得分明。”
“一则心意情谊,一则礼数规矩,两处皆有高低之别,自然不能相提并论的。”妙玉淡淡一句,便不再提,只往铜镜中看了两眼,见着内里自己尼姑模样,渐渐生出怅然来:“明日后重做女儿,再不似如今修行模样,倒让我心下茫茫。”
曹嬷嬷却是一心盼她成家立业,平安喜乐的。虽说事情难为,可念及终老两字,她自然一力相劝:“姑娘不必担心,只端看老爷太太,便知如今我们苏家已是苦尽甘来了。想来老天爷也是生了眼睛的,必会看顾姑娘,与个圆满结果的。”
“真能如此,那便好了。”妙玉微微一叹,心里却并不甚信服,只道:“一应东西都可以收拾了,明儿还俗,便要搬离此处,往那紫菱洲去的。”曹妈妈忙应承下来,又劝慰再三,主仆两人方觉心中微微稳住了。
而另外一面,黛玉瞧着近来种种,却实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只不好书信中言语。幸而杨家相邀,顾茜也是要去的,两人宴席上应酬过后,便多留一阵说说私密话儿。杨欢也知她们素日要好,寻了一处好去处与她们,便自离去。
黛玉方将妙玉之事细细道来,又叹道:“有些话我实说不出口,然而也看不入眼,又无人说去,连日来十分不自在。”从她言语中,顾茜便觉出她的心思。不过一则厌恶贾府为自身计,一力劝妙玉还俗,全不顾她日后前程;二则又觉妙玉年已十六,一应女子的教养一无所有,且又为孤女,宗族树立,贾家偏已是日渐衰败,前途茫茫不
第一百六十三章 日久情深终引鹊桥
黛玉一时说不得话来,因叹道:“哪里便那么容易了。依着我看,她的心思犹在两可之内,论说入红尘,又厌腌臜累赘,论说出世外,又显闺阁女儿之态。偏这样的事,必要有一往直前的刚强,方能做成。怕只怕,事未必成,人又憔悴,彼时算来,又是何苦来哉。”
“我的姑娘,自来命里又无且说不定,何况这样的事。说不得什么时候,她自家便看破了。哪里能一时拿定了日后光景?且纵有什么,我们帮衬一把,总能留一条后路与她。”顾茜心下一想,便劝道:“现她已是还俗,再思量这些也是无用,且往前头看是真。说不得她便能时来运转,天可怜见的就能成事呢。”
黛玉自来命途多舛,这话自然不甚信服,可于此事本无可奈何,出神一阵,也只得叹道:“一样事,你自来瞧得便与我不同,想来也是为了这个,如今你方有今日团聚之喜。只盼她这个有福,竟能如你所言罢。”
言语里大有萧瑟离索之意。
顾茜眉头微蹙,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方搁下来直问道:“可是贾家又有什么事不成?”
“只这一件大事,且还不够?”黛玉不过伤感罢了,这会儿见顾茜生疑,也就直言相告:“罢了,旁人我再不告诉的,也只得你一个,方能略略说两句话——我头前便劝妙玉早做定论,免得后晌为小人相胁,生做了歌功颂德的祭品。不曾想,旁的不曾见着,先见着外祖母、舅舅并舅母他们几番手段。也是,这近水楼台先得月,原是常理儿了。我竟还糊涂着呢。”
听是这个,顾茜皱了皱眉,倒也无话可说,只得道:“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是这个,你早就分明了的,何苦又伤感?”话音方落,她又想到另外一件,犹豫片刻方问道:“可是物伤其类之故?”
黛玉面庞微垂,双目犹如一泓春水,波光涟涟,一时没有言语。
这般态度,顾茜还有什么不明白,正是说准了的。妙玉之事,日后头一件为难之事,便是如何择婿许婚。旁的什么管家理事,依着她素日的聪敏,便为难了些,可只消用心,花费几年光景也有七八成的。可她择什么人家,却是一顶一的为难,若是好的,人家未必愿意,若是不好的,她如何肯依。何况贾家现今江河日下,且未必愿意用心的。
这却与黛玉有七分相通之处。
她名门出身品貌双全,却无有父母做依仗,贾母又心存亲上做亲的念想,也是一等为难的。本可依仗的,原是无从依仗,反倒要添一层艰难,可叫人怎么过得去。
想到此处,顾茜暗暗叹息一声,只合细细劝来。
黛玉原是一等聪敏之人,如何看不出来,垂眉淡淡轻叹一声,反劝了她两句,又怅然道:“这世上,独有无可奈何四个字,最是叫人为难。”
顾茜听得心里酸涩,不免与她又想了一回:不论从何道来,想必贾家也只这二三年光景了。彼时树倒猢狲散,她还不知要怎么伤心呢。若能这个时候定下婚事,且不说总有个长辈主张,便是那时候,也还有个主心骨撑住的。偏这事儿难为……
想到此处,顾茜竟无话可说了。
反倒黛玉略略打起精神,且笑道:“我也不过在你跟前叹息两声罢了。实说了,原是不中用的,不过瞧着日后罢了。倒是你眼见着瘦了好些儿,前些时日怕是担惊受怕,饮食懒进罢。”
“便是大事,也不合忧愁伤身的,只比头前操劳了些,不免有些显出来。”顾茜一笑,且将书中不好提的细故挑着说了一阵。如此言语半日,杨欢又自过来,两人知道时辰不早,只得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便就依依惜别。
黛玉自不必说,一等回去,便往紫菱洲去了。见那里布置已妥,一应日常用度,与家中女儿无异。又想邢岫烟本与妙玉有旧,性情也是娴雅温柔,又知世情又知她素日为人,也是两厢合宜,且能相互进益。她便心中一松,笑着将早就理出来的几样东西送过去:“倒是我得了巧儿,不早不晚,恰等你们忙完了。这几样小物件,便做乔迁之礼罢了。”
妙玉见是两盆花儿并胭脂香粉等物,便令收下,又请黛玉在旁坐着,她亲自烹茶各个饮了一盏,就自说起闲话来。
岫烟在旁瞧着,却是暗暗吃惊:自小与妙玉相交数年,竟不曾见着她这般盛情过。然而,转念一想,她又觉两人同是姑苏人氏,本是同乡,出身遭际相仿,且又一般生得冰雪灵性,熟读诗书。自来英雄识英雄,相交极好倒也是常理儿。
念及此处,岫烟也解去疑惑,在旁坐听闲谈,偶尔略说两句话,也是和睦。
黛玉在此散闷一阵,觉得暂无可虑之处,便也起身告辞。回去后,她换了家常衣裳,又吃了几口茶,就往榻上坐下:“这一日功夫,倒好喘一口气儿了。”紫鹃正端着一盏银耳羹过来,闻说这话,因笑问道:“姑娘又听了什么闲话不成?”虽是她,但黛玉思及与顾茜所说之事,也是微微红了脸,复又叹一口气:“越是衷肠话儿,方越是喘不过气呢。旁的闲话,又值当什么?”
紫鹃眉头微动,眼波转动,将那一盏银耳羹搁在床头案几上:“这话可是奇了,自来衷肠话儿,自然是知心解意方能说出来的。怎么听姑娘意思,这话说了倒不如不说?”
“知心解意自然是好的,可若撞上无可奈何四个字,也是徒增伤感。”黛玉眸光微闪,倚在床头幽幽道:“也是世情常理。且不说好事多磨四个字,只不如意事常□□这一句,便叫人煎熬。”
原提起这些事,紫鹃是想着黛玉发散开来,也省得事儿闷在心里。如今见她越说越是悲凉凄清,忙就拿话拦住:“姑娘,既是无法可设,再思量也不过伤心伤神,竟先吃两口羹汤,也甜甜嘴儿。”说罢,紫鹃又将屋子里几件小丫鬟的斗嘴俏皮话儿等说了几件,总哄着黛玉吃了半盏多,方才搁下。只这心里,她不免叹一口气:往日里春、顾姑娘在的时候,姑娘也心胸开阔些,自她去了后,屋子里便闷了三分。本说今日姑娘去见她的,原该开开心的,怎么瞧这样子,倒似见了太太一般了。也不知她与姑娘说了什么?
顾茜却在此时与顾茂说及今日之事。她顾及世情情理,并不将黛玉所说一五一十道来,只将妙玉一事粗略道明,又添一二句若有所指的话,便看顾茂如何言语——旧日她便觉出,这个哥哥似对黛玉有几分异样,又极关切。
却不想,顾茂沉默片刻,忽而问道:“那苏姑娘如何,只看她日后决断。倒是那林姑娘,我有一言相问妹妹。”他略顿了顿,见顾茜凝眸看来,十分关心,便添上一句:“依你看来,我若登门求婚,她可愿托付终身?”
这一句话,真个石破惊天。
顾茜原是颇有处惊不变的沉稳,这会儿也是听得手上一抖,差点儿将手中杯盏推倒。好半晌过去,她方抿了抿先前微微张开的嘴唇,拧眉凝视,双目灼灼:“哥哥这话可是真心?”
“自是真心钦慕。”顾茂直言道。
这一声落下,顾茜半日不曾说出话来。好半晌过去,她方道:“我先前便觉出几分异样。如今看来,竟真有新文了。只是哥哥从何时起意,又有几分真情?”
“自见伊人,便有所觉。而后因为你,虽是旁听侧击,也能领悟那位林姑娘兰心蕙质。”顾茂微微一笑,道:“只先前并无时机,现今却有一个良机,我方问你这一句。”
“良机?”顾茜原想追问,但转念想到此事黛玉尚不知,追问也是无益,便道:“不论什么良机。哥哥既是问我,想来是要问一问林姑娘的心意。”
“正是。两厢情愿,方能永结良缘。”顾茂点头称是,又道:“若是旁人,我只求亲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是世情常理。然而,那贾家人等并非忠厚长辈,又有法可设,便只能问一问林姑娘本心如何。若她愿意,我自有谋略。”
顾茜听得谋略两字,便知大约是有逼迫贾家之意。然而,她从来不喜贾家,所牵挂的也不过一干女孩儿,尤其是黛玉,自不会生出反感,反觉快意三分,便应允下来:“好,哥哥直言相告,我便也直言相问。她虽是姑娘家脸皮薄,但我自问相处数年,朝昔相伴的,也能瞧出她的心意的。”
兄妹两人由此说定。
顾茜也不管才与黛玉在杨家见了一面,便自去信相约,横竖选个由头罢了。黛玉得了信,倒有几分疑惑,又见她信中十分急迫,只当是有什么紧要大事,忙便应承下来。
而后两人又几番设法,便自又在杨家相会。
杨欢自是晓得内情,且怕耽搁时辰,不过略说两句话,便自离去。黛玉也不顾旁个,忙问道:“究竟什么事,倒让你这般焦心?往日里,再没见着你这样儿的。”
顾茜提壶倒了两盏茶,一杯推与黛玉,
第一百六十四章 巧借东风相求黛玉
黛玉本是一等心思玲珑的人,一听这话,便觉出里头大有深意,不由凝眸看去:“这话倒有趣儿,只不知从何说来。”顾茜却与她亲厚,不比旁人,非但不答话,且还催促道:“姑娘且别管从何说来,只与我说一句话。我那哥哥,你素日听来,可还使得?”
见她如此,黛玉心里一动,不觉眉间微蹙,脸颊微红,原要恼了的,但想着素日情谊,又知顾家旧日一段故事,到底压住心头恼意,且回了一句:“若说为苏家儿郎,为人兄长,自然是极好的。”
这一声落下,顾茜知她猜出五六分意思,已是心生羞恼。可若是一丝儿思量也无,这羞恼两字,又从何说起?念及此处,她也敛了笑意,郑重道:“你自来聪敏,真个水晶一般的心肝,我也不瞒你,总实话说与你听。若不是他真心如此,若不是大事上贾家竟不能依仗,今儿我再不与姑娘提一个字的。”
黛玉原是为着唐突冒昧四个字而恼,听得贾家两字,也不由沉默下来。旁人不知内情的,若是如此,自然是唐突失礼。可顾茜原与自己相处数年,十分亲厚,且也知道郑家、陶家两处的始末,哪里还能不明白贾府会做的事?想来也是因此,她方问自己心意,而不正经登门相求。
然而,纵不说自己断没应诺之礼。便就不知廉耻地应允了,贾家、外祖母他们能真个应允?
思及此处,黛玉又觉怅茫无奈,不由将羞恼之心去了大半,叹道:“说这些又有何用?这样的事,哪有自己主张的道理?”
“旁处且不必管,姑娘只说自己心意。”顾茜沉吟片刻,便将顾茂先前之意暗中道来。虽是暗示,然而黛玉何等灵慧,自然一听即明,不由大受感动——虽不知如何谋划,然而能信誓旦旦如此,总有几分强求的能耐。可在此之前,能先想到贾家长辈无用,询问到自己这一处,相求应允,便是极难得的尊重,也是一份情意。
更何况,黛玉旧日也曾为顾茜思量斟酌,又曾见过听过顾茂种种,颇知他人品性情。这会儿再细细想来,她便说不得一个不好来。然而,终究是萍水相聚,数面之缘,如今相问姻缘一事,她一则茫然,二则羞恼,也实说不得一个好字。末了,竟不过一句:“我已是说过了的,若说为苏家儿郎,为人兄长,自然是极好的。”
虽是一般话,言语神色,她却与先前再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