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便将头前差点撞了那姑娘一件事细说来,又笑道:“那会儿姑妈在车轿里头,便不曾听到声响?”
“这,现在想来,那声儿倒真还有几分肖似……”柳氏细想一阵,便又道:“若说这个,你可曾登门告罪,且送一份礼儿?原是我们不对,没得惊扰了人家姑娘。”
柳湘莲心里复杂,却还是点了头。柳氏却立时令人备下两匹尺头,四样礼儿,且让柳湘莲带着人过去,也是尊重之意。
这话一说,旁人犹可,她身后的心腹丫鬟秀燕便觉有些异样,只当着人不好细说,回头柳湘莲应承而去,秀燕便问她:“太太怎让莲大爷也过去?我瞧着那晴雯,不是寻常小门小户的姑娘,若是大爷过去,她不合撞见了,岂有不恼的?”
“她便有几分不俗,便不是那等羞手羞脚登不得台面的。若是不合撞见了,两下皆能看一眼,自是妥当。若是他家礼数周全,也是好意在前,显得诚心的好事儿。真要只为了这一件细故,便生了嫌隙,不是他家不随和,便是没个缘法。既如此,这事儿作罢也好。”柳氏口里叹一声,又道:“若说身家背景,那丫头实有几分不匹配。到底湘莲也是世家子,便如今大不如前,到底不同旁个,竟是旧人家。他又生得好,又有武艺,只消磨去那些浪荡性情,好生过日子,必能振兴家业的。只我瞧他形容,倒是看中那姑娘的意思——不然,这好些时日过去了,他怎么还记着?既如此,倒不如遂了他的意思,竟还能拘着他安生下来。”
那秀燕听了,不由垂下脸去,一声儿也不出,心里却生出几分幽怨来:柳湘莲生得俊朗出众,一来二往,她怎能没个心思?只这女儿家的心思,并不好露出分毫罢了。这会儿听得说晴雯这么个原做丫鬟的,也能匹配,她自家心里哪里能自在?
柳氏却浑然不觉,只想着日后侄子能安生度日,心里越发安稳。
只那头却再不如她所想,竟是出了个意料之外的事。
却说柳湘莲领着人去,自是敲门细述原由。里头吴贵听着那话十分好意,虽觉人家太过礼数周全,倒也应承了,且要将人往里头迎。不想那柳湘莲往那里说了半日的话,正巧尤老娘母女从里头出来,且要坐车去买些脂粉首饰。那尤三姐一眼便瞧见了他,怎还耐得住,当即便要过去。
饶是尤老娘拉扯,那三姐儿也不过耐得一时,耳听着柳湘莲种种言语,十分和气,不觉心头渐渐生了怒火,当即摔开尤老娘的手,直冲了过去:“柳湘莲,你站住!”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两姝相见各奔前程
这一声虽恼,却又带着三分娇媚,引得众人皆转头看去。
一眼望去,那尤三姐早将帷帽嫌弃,露出一张花容来。她本就生得柳眉拢翠,眸含秋水,此时带着三分盛气,三分娇蛮,四分情意,越发显得眼波流转,自生出一番风流标致之态。
此时娉娉婷婷,腰肢款款而来,众人不由皆是怔住,半日不曾回过神来。唯有那吴贵旧日几回见过这尤三姐,又被婆娘多姑娘几番敲打,总比旁人回神快些,见她来了,忙道:“尤姑娘与柳大爷也相识?”
“可不是相识!”尤三姐微微抬头,一对儿金叶儿坠子在耳旁打着秋千,从翘起的唇角边儿划过:“却有几句话想要问个明白。”
柳湘莲原是吃惊尤三姐这般举动,此时回过神来,再听这话,不由心内一动:我并不曾见过这姑娘,她却口口声声如此,又是这般形容举动……难道就是琏二他提过那个尤姑娘?
想到此处,他便面色一沉,正待说话,那里吴贵瞧着左右早有人指点,竟搓了搓手,开口道:“既如此,便先入内……”他话音还没落下,里头多姑娘并晴雯因他出去半日,早也从里面出来听了半日,本说着让吴贵外头立起来,此时听话头不对,多姑娘立时张口道:“甚么进来出去的?你去了这半日,难道来了什么要紧的人?”
说着,多姑娘便从里头站了出来,头一眼还是瞧了柳湘莲一等人,次后便盯着尤三姐,似笑非笑着道:“我道是谁?原是尤姑娘,这白日里什么事这般要紧,竟要到里头说?”口里说着,她又回看吴贵两眼,里头的意思任是谁也瞧得明白。
设若是尤二姐,必是红脸再说不得半个字的,只尤三姐本就暴烈,如今心内又存了恼火,听得多姑娘话里话外竟说自己与这吴贵有些暧昧,不由怒从心起,几步过去,伸手便要打:“你说得……”
她手还没动,话才出口,原还立在后头的晴雯早竖着眉,伸手便将原说着浇花的一盆水泼了出去:“这日不曾清扫门庭,倒招来许多土灰来。哥哥嫂子快进来,省得惹了晦气。”
她这般利落,却也是瞧准了的,并不曾直往尤三姐身上泼去,只寻了空地,或是将人鞋袜裙角略略溅了一点儿,却不曾失了分寸。只这么一般做派,尤三姐再使不得泼,又见柳湘莲已是望向晴雯,不由心底一颤,忘了旁个人尚在,张口便问:“你作甚拒婚?”
柳湘莲心中早有疑惑,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想头前早与贾琏说了原由,却是不中用,如今必得说破才是。由此,他踟蹰片刻,便道:“宁国府尤大奶奶的妹妹,怎敢高攀?”
这一声说罢,柳湘莲竟自与吴贵拱手一礼,又告罪:“今番原是致歉之意,不想竟于贵家门前招来风波,原是某的不是,竟不能再叨扰了。”说着,又将礼物推过去。
晴雯见着这般情景,便往后头一推,并不言语。吴贵夫妇见他这般人品才貌,又有礼数,自是领受好意,至如那礼物,几番推脱不过,又有个尤三姐在旁,实不好磨蹭,也只得收了。
柳湘莲见着事儿完了,便自告辞。吴贵也忙将大门一关,且往里头收拾,省得那尤三姐回过神来,再要闹腾。他却料不得,此时刘三姐非是未曾回过神来,只是听明了柳湘莲口中言语,晓得他这是晓得东府那边的事,嫌自己淫奔无耻,不屑为妻。
原是几番企盼,好容易等了他来,见了他面儿,却是这么个结果……
尤三姐想到此处,不由滴下泪来。转头见着她母亲尤老娘亦是过来,不由扑了过去,却怎也哭不出声儿来。那尤老娘一面骂,一面劝,只将个三姐儿带回家中,口里却是一转,道:“既如此,你也歇了心思。我瞧着那姓柳的生得倒好,只没个心肝,竟还不如你姐夫……”
这话才落地,尤三姐立时抬起头来:“妈说的什么话!”
尤老娘只得讪讪收了口,陪在一边没再说话。
不想这一声过去,尤三姐便收了泪,只坐在一侧怔怔出神。与她说话,她也不理,与她汤羹,她也不用。尤老娘只说她性子强,一时回转不去,便叫了两个小丫头在旁瞧着,自己便回去歇息。
万料不得,她才回屋子里去,那头尤三姐便听到一阵马蹄声响,又有锣鼓红轿,竟自蔓延而来。她猛然一震,正待言语,忽而睁眼看去,不知何时竟出了家门,也不知到了何处,只有一座庵堂,里头几个老尼姑正自洒扫。
尤三姐心内只觉一片虚幻,却也不问,自出了这庵堂,抬头瞧着日头昏黄,方物皆是不曾见过,不由又回转过来,张口欲问,耳边便听得一声声姑娘。她浑身一颤,警觉过来,睁眼看去,却还是自家里,桩桩样样,与头前一般无二,边上两个小丫头正自瞧着自己。
经历这么一回,三姐儿忽而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想着旧日种种,一时想着今番情状,竟是痴了一般。后头她便饮食懒进,不思茶饭,原好好儿的一个人,不出半月,竟便瘦脱了形。饶是众人百般法子,求佛问道,符咒经文等等,皆不中用。
那尤老娘哭了两日,又寻尤氏并尤二一番哭诉,虽得了劝慰,赚了银钱,却终究没个用处。反叫个尤二姐心里挂念,越发添了一件心事。贾琏无法,且寻了柳湘莲两回,强让他来见了一面,却依旧不中用。至如旁个,无奈人生大事,断没得这般强扭的,他也只得撒手,整日请医延药而已。
凤姐将一应看在眼底,不由与平儿冷笑:“果真这世上还有果报两字的。这淫奔无耻的,怎能有个好结果?我头前想得再多,竟还不如她们自家的结果。”平儿在旁听了,便道:“总归善恶有报的,奶奶只瞧着便是。”她口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实有三分愧疚——她初时听得尤二姐之事,再没瞒着凤姐的心,俱是明说了的。可如今瞧着尤二姐这般结果……
“你说的不错。”凤姐想着头前平儿说过的阴鸷果报,心里不由一跳,暗想:日后竟是那些事儿皆不要理了。这府里的窟窿,与我什么干系?竟是将自个儿一家子拢住了才是。总归日后这一府也是自家主张,竟先瞧瞧,省得赔进许多去,只为了这一把权。
由此一想,她越发念及黛玉的好处,后晌便不免又重问了两句。听得说顾茜与黛玉书信往来更甚,竟是情分极好,她便记在心底,只带生育之后,再论其他。
这一番缘故,旁人皆尽不知,只瞧着凤姐一味保养,旁个皆尽不理,便将往日她的醋意做了他想。不说贾母、王夫人放心,就是邢夫人暗中嘀咕,也是道:“果是世家大族出来的,真真是会算计。头前没儿子,只一味拿着爷们,后晌儿女齐全了,便松了手。到时候两样齐活,既有贤良名儿,又有儿女做靠,自然稳稳当当!”
众人皆是这般想,贾琏虽是忙得里外皆不得意,却也不曾生甚么疑心,倒还有几分惭愧,闲着无事,倒是多往凤姐的屋子里去。凤姐见此,越发心满意足,又是好医好药好将养,于九月十八日生下一子,足有六斤六两,十分圆润康健。
贾府上下人等知道了,俱是欢喜不已,一时封了上等的封儿赏了产婆不说,还额外与了二十两的赏钱,倒将她们喜得满口称赞,连说麟儿佳儿等等。
凤姐在平儿的伺候下吃了一盏老参汤,有簌了口,方笑着道:“世人都说我十分口齿,我瞧着竟还不如那两个产婆,这半日的功夫,竟不曾重说一个子儿。”
“奶奶的喜事儿,哥儿的好事儿,自然是当得起这些话儿的。”平儿满脸皆是笑,又将新诞下的哥儿细细描摹了一番,笑道:“再有,哥儿才落草,就瞧着十分齐整,那小胳膊儿藕段儿似的,真真玉雪可爱。任是谁瞧见了,自然都是爱的。”
凤姐闻说如此,忙令抱来细看,果真圆润可爱,与旁个红皮猴子不同,就是就日子大姐儿也是不如。她不由一笑,瞧着他吧唧着小红嘴儿安安稳稳睡着,便道:“倒是与他姐姐不同,罢了,抱下去让他好生睡着,再不能惊扰了一丝儿。”
那奶娘忙应承一声,将襁褓拢住,又重头抱回到里屋去不提。
而凤姐又赏了屋子上下人等,众人自是欢喜。而这一番热闹,落在那边儿尤二姐耳朵里,自又生出一段忧愁来:我自来这里,便是欢少愁多,本就不得人心,又与姐姐生了嫌隙。如今她生子,又添了一重紧要,我更倒退一射之地,也不知她日后会怎生理会我?若是好,倒也罢了,若是不好,我又能如何?如今本是人嫌狗憎的,现下便她生了厌弃的心,我又该如何是好?若我还在外头,虽没个名儿,到底母亲妹妹在,竟能说几句心事,如今在这里……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图立身两厢皆改面
然则尤二姐一番伤心未曾过去,一个小丫头细姐儿从外头进来,手里抱着个漆盒,一见她如此,便道:“姨娘这又怎么了?”二姐抬头望去,见着是她,便拿帕子拭去几滴残泪,且微微笑道:“我原没什么事,不过一时出神罢了。”
这细姐原是新入府里才留头的小丫头,虽也听得凤姐种种厉害,又知二姐的旧事,然却生来一副好好心肠,见这二姐受了许多委屈暗气,连着人也病得十分憔悴,不免渐次怜悯起来,常日里无人,便与她说话排解,又细细打点了吃食等物。
因近来且有贾琏看顾之宠,凤姐诞子之喜,又是小事,这屋子里旁人虽有觉察,也未十分理会。这十来日过去,二姐又是那等和善怜下之人,细姐年岁小,不免越加将心更偏了三分去,此时见她这么说,便将盒子往桌上一放,口里道:“姨娘便是太和善,倒忘了人善被人欺的话儿,如今就如此,日后可怎么得了?岂不是一发叫人欺负了去!”
二姐听了,也不过叹一声:“我如何比的旁人……”谁知那细姐儿近来颇听了些母凭子贵一类的话,又有凤姐诞子一事,心里思量几回,这会儿就一股脑说了出来:“姨娘如何比不得旁人?原是正经做了二房奶奶,论说起来,也是叫一声二奶奶的。便现在不好提,到底名儿不同,平姑娘也要靠后三分,更何况那两个!虽说姨娘如今艰难,可若没了心气,也不过任凭欺负了去,且还要被人嘲笑无能!倒不如好生将养身子,打叠精神,后头养个一儿半女的,自然便好了。”
她年岁小小,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倒将个二姐听得怔住,好半晌回过神来,她不由且笑且叹,一时又洒了两滴泪,口里道:“你一片好心为我,我是深知的,然而这福气又哪是容易来的?旁个不说,我如今身子虚亏,连着小日子也迟了十余日了……”
“姨娘若不做,这福气又怎生来的?倒不如立时托了二爷,正经请个太医来诊治,一则好生调养,二来,这迟了十余日的,便有了身子也未可知呢。”细姐儿年轻心热,哪里容得二姐丧气,便是不好的且要翻出里头的好来,何况这事儿原有几分难做准数的。
尤二姐听了这话,心里不由一震,从袖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搭在腹上摸了摸。不想她近来身形消瘦,这一一番动作,原套在腕上的一只赤金累丝镯子便滑将下来,直落在地上打了个转儿方停。
“我来捡。”细姐儿往前两步将那镯子捡起,重头套回去,口里却不免说两句:“姨娘瘦了好些,连着镯子竟也撑不住了。”
二姐便自红了眼,因瞧了那镯子两眼,便将它又褪了下来,反方到细姐儿的手里,因道:“这个你收着,放心,如今得了你的话,我若还不知道,竟就是白活了许多年。”细姐儿自不敢收下,然而二姐执意如此,她也强扭不过,又想着日后还回去,方才收下,又忙开了漆盒,且端出一碗银耳粥,两碟精细点心。
那二姐一时用了,心中渐次拿准了主意,后晌贾琏过来,她便垂着泪,柔声细语将一番衷肠话儿说来,直让他怜惜应承了,方略略松了一口气。然而回首摸一摸肚腹,她有几分踟蹰:这里头,当真怀了?
她念着这个,贾琏请来的王太医细细把脉过,却道:“这位奶奶脉象似有几分虚,细究内里,又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倒有五六分似滑脉。不知葵水如何?”
“原迟了十余日。”尤二姐心里已然一动,不觉两颊微微泛出喜色,口里却道:“只我素日也不甚准,便也不以为意,只说进来饮食懒进,许是有些症候,万没想到……”后头的话她没再说,贾琏已是喜色满面,且与王太医计较。
那王太医闻说葵水如此,心想至多不过一月的身孕,实拿不准,便也不曾铁口直断,只让日后仔细小心,待过一二月再来诊脉。贾琏原是经历过的,自然晓得里头的缘故,当即掩下话头,且求了一剂方子将养,又送王太医出去,方才回转。
二姐心里半是欢喜,半是犹疑,只恐满腔欢喜终落空,便不敢十分露出来,见着了贾琏,也不过几句话儿:“若真有这般福气,且与二爷诞下孩儿,纵我死了,也是于愿已足。”
“说的什么昏话!”贾琏忙搂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只觉皮骨嶙峋,不由心里一酸,忙细细宽慰起来。那二姐十分温柔,自然越发得了他的心。他思量一阵,待到了凤姐的屋子,见她虽未沾胭脂水粉,却也粉面润泽,一双丹凤眼似含着一汪活水,说不出得鲜亮,哪是方生育的妇人,倒是新嫁的少妇,当真一个水蜜桃般丰润。
她如此丰润,越发衬得尤二姐憔悴,又有头前的一干事体,贾琏不由心里一动,生了几分疑心,只面上却还带笑:“今儿可如何?”
凤姐听了,抬眼瞟了他一眼,便慢慢半支起身子:“二爷这话说得可巧,早起才一并用了饭的,怎这会儿又说道了?想来也是,我如今也就个黄脸婆娘,哪里值当多看一眼?”她口里说着,边上平儿早将个靠枕与她放背后垫着,一面听着,竟一面笑了出来。
“我不过随口说一声,你们主仆一个说一个笑,倒拿我做消遣了!”贾琏也不恼,只与凤姐说了半晌话,又去见了儿子,只他正睡着,便也不过瞧两眼而已。待得回头,他不免道:“这孩儿虽小,却是府里正经的小爷,头前大老爷正说着,大名虽还早,须得与他取个小名了。”
凤姐一听是这么一件事,忙道:“咱们大姐儿好一二年方取了名儿,如今这个越发要仔细才是,都说贱名儿好养活,然而太粗了似也不大好。常日里我闲了,也与他想了一想,只寻摸不出来,正要问一问老太太,或是林妹妹她们。”
“咱们的孩子,自家想岂不更好?”贾琏却是早有主张,因笑着坐下来,将自家想得几个说出来,却都不如凤姐的心意,反叫她嘲笑回来:“原还不如我想的。”说着,她也将自家想得几个说来。
夫妻两人争持了一番,终究还是凤姐的意思占了先:“我怎么说的,或是借老太太的福寿,或是宝玉林妹妹的文气,总归是好的。”
“罢罢,都依你,如何。”贾琏深知这两日自己往二姐那里去了几回,又请医延药的,便不立时提事,只在这两日将凤姐哄得欢喜,后头再悄悄求一求平儿,这般方能顺遂。因此,这会儿他也不以为意,张口就将这事随了凤姐的心。
凤姐果然欢喜,后头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并宝玉一干人过来,她便将这事说了出来,因笑道:“我们原是粗苯的,竟不知取什么名儿,又是头一个儿子,心里也爱得紧,思来想去,还是往老太太这里求个名儿,也是借一借您的福寿。不想这孩儿果然是有福的,才说着,这会儿非但老太太来了,连着大太太、太太并宝玉、诸位姐妹俱是来了,想来今儿他必能得个好名儿的。”
这一番话说来,众人皆尽欢喜,又去瞧了瞧孩儿,见他生得玉雪可爱,双目又极有神采,偏满脸皆是笑,并不似寻常孩儿,见了生人便怕,不由都开口道:“只看他,也必得想出个好名儿来。”一时凑趣说了许多名儿,欢欢喜喜里,与他取了个长生的名儿。
“虽说贱名好养活,咱们这样的人家也须文气些,这名儿也是常有的,寓意也好。”贾母一句话做定,众人自无旁话,后晌便唤长生不提。凤姐瞧着这小长生动了动胳膊,上头系着红绳儿的金镯子叮当作响,倒似应和,不由笑了:“他这模样儿,可是喜欢。”
一时说笑罢了,贾琏又回来,彼时有心凑趣,众人说说笑笑,场面越加和煦。凤姐见他这么个模样,心里有数儿,却一字不提,眼见着三五日过去,她方挑了挑眉头,且与平儿道:“那边儿竟也没个响动?”
“奶奶细想,又不曾拿准了,这会儿她能有个什么响动?自然是安静的。”平儿原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口里却说得极稳:“就是二爷,这会儿也不好提什么,怎么的,也要奶奶出了月子才是。”
凤姐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瞧着他可不这么想,不然,这几日再没这样殷勤。”说得这一句,她又觉得没什么滋味,只靠在床头思量了半日。
平儿瞧她这样,便垂下脸不言语。
这话隔了两日,凤姐心里虽还不服,但瞧着贾琏竟都能压得住,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先开了口:“我如今身子不爽利,平儿又是我心爱的,又周全,常要她在边上照料。偏你今日倒都往我这屋子里去,难道那春红她们竟都不好?”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二尤去黛玉叹悲亡
到底头前她的名声已是传了出去,满园的人,十有□□都听见过的。纵有宝黛等人心思敏捷,晓得这是凤姐的手笔,然而事儿却假不了,总归有几分不同。纵那尤二姐标致和悦,言语温柔,众人见着也生出可惜怜爱之意,然又有凤姐之故,也说不得亲近两字。又有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等长辈,原就心里不喜,略见过一面,便使人拦着不再见她。
这一等事体,旁人知多知少,尤二姐心内却是最明白不过的,暗里饮泣两声,只不敢与旁人晓得。为着这个,她不免将全副心神放在孩子身上,只盼又当真能有个孩儿,方有终身之靠。可她忍气吞声,春红秋桐两个却是再饶不过去的!尤二姐似有身孕一件事,引得她们又忌又恨,一面在凤姐这里下嘴,一面又明朝暗讽,拿着二姐旧事破开,直将野种杂种两字按上去。
凤姐冷眼瞧着,却一丝儿不动,回头与平儿说道起来,且还笑吟吟的:“倒是我头前糊涂了,只自个儿一味刚强,让二爷心里生恼,好好的日子,越发过得没了甚个滋味。如今瞧着,有这么一二个张牙舞爪的,竟是省了多少心!”
平儿深知她的性情,口里虽这么说,内里却是存了宋□□灭唐之意,哪里容得这么些个人!她心里也怜二姐,却不好说一声儿,只道:“奶奶心中有数,她们又如何能翻出五指山来?只二爷那里……”
“原都是他心尖尖上的人,我说什么去?竟还做月子里呢,哪里管得这许多事?与他说一声,自去理会就是。”凤姐冷笑一声,过后果将这事与贾琏说了两句。
贾琏见她神色冷淡,言语漠然,全没了旧日醋意,倒是吃了一惊,且将旧日的疑心去了大半,自去春红秋桐两处呵斥了。凤姐闻说,也自丢开手,且做看戏,心里却想:那两个原在老爷屋子里混着的,岂是省油的灯?得了这么一通话,明里不敢显露,暗地里越发要闹起来。我倒要瞧瞧,那尤二姐当真还能做泥菩萨?
她心里这么想着,平儿却有几分不忍心,每每偷空与二姐排解。纵有秋桐瞅见,说与凤姐,凤姐也不理会——原是她吩咐的,使平儿过去打个花胡哨的。这事儿做得或有心,或着意,也总是她的名声。如今且让她们闹去,自家总做个庄儿。
如此忽忽一月过去,不说旁人,就是宝黛一等玲珑心肠的,也不免暗暗吃惊,回头说道起来,黛玉也不免叹一声:“凤丫头自来刚强的人,如今竟也改过了,若是往日,再没有这等和软的。”
紫鹃听了,笑着将一碟子新鲜瓜果搁在桌案上:“姑娘,往日二奶奶也未必全是醋意,只没个儿子做靠,自然紧着三分。这日子越长,心里越紧,方渐渐不同。如今既是儿女双全,纵有旁个什么,到底动不得她半分,自然也不甚紧要了,松宽也是常有的。”
她这话,黛玉心里自是明白,眉头却微微蹙起,一双含愁目似拢了薄暮轻烟,闷闷道:“这虽是常情,我心里却不喜欢。”说得这一句,她没再言语,夜里却不曾好生睡着,翌日起身,立在山头一望,见着风吹叶黄,南雁北归,纵使秋日天高气清,也不觉在心底闷闷酿出一段愁情,倦倦回去,又咳嗽了两日。
贾母听说,虽知大约是时气之故,却也立时请了太医过去,且与她诊治——不过是小症候,吃两剂汤药便完,并无大碍。她如此,那边儿尤二姐却再没这等运道。
却说贾琏估摸着一月已过,忙再去请太医来,不想王太医早去军中谋职,只得将个胡太医请来与尤二姐诊治。他的言语却与头前王太医再不相同,一剂药下去,竟就将个将将成型的胎儿打了下来,那二姐本自气血有亏,如今经了这等虎狼药,一时血行不止,昏厥过去。
贾琏闻知,也是大吃一惊,忙又请医调治,又命人打告胡太医。然则胡君荣早卷包逃跑,旁的太医细细诊治了,也不过说两句将养的话,又令不能气恼等。凤姐再没想到有这等事,一时却怔了半日,方使平儿过去打点,又道:“到底不是好事儿,不过二爷在,你过去支应一阵便罢,等闲事不必理会,只让他自个儿折腾。”
平儿应承下来,一日便有半日在尤二姐之处,或与她排解,或与贾琏言语。她为人既好,又是精细能干的,不出两日,便将这里打理妥当,回去又说与凤姐,十分妥帖。然则,屋子里诸事齐整,二姐却实失了元气,又想着没缘分的孩儿,心里实在惨痛,明里暗中不知哭了几回。
那贾琏本就伤心,见她如此,越发失了滋味,常日里一面安慰二姐,一面又寻小厮等发火。几回下来,底下的人没个奈何,不免想将他的火气引开,因将冲撞等话说了一回,虽不似原凤姐说得妥帖,到底是心腹伺候的人,又事关二姐,贾琏不免也有几分意动,后头寻了僧道一类问了一番,细细算来,却是属兔的人冲撞。
秋桐正正属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