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人来,顾茜便在内院里一面翻着书册,一面静静等候,心里也并非没个焦躁,只都一样样压了下来,并不曾使人过去探问,直等到顾茂送客归来。她方将手里捏着的书往案上一放,抬头看向顾茂:“究竟如何?”
顾茂将旁的丫鬟婆子俱是遣下去,往椅子上一坐,神色也自暗沉下来:“只怕你头前所虑,并非没有由来?我将你与林姑娘的情分并她如今处境稍作暗示,并不曾说得分明。陶铭怕是自己也有此想,竟便将内里缘故说道分明。陶家与林家多年相交,原就知道林家家教门风的,头前有些细碎风声传出,便不曾在意。谁知后头贾家两处姻亲里也传了话,他家方觉得不对,使人打探,谁知听得的都是贾家上下皆是说着青梅竹马,亲上做亲,又有林姑娘与那贾宝玉本是两下里情投意合等话。”
“甚么人竟敢说这样的话!”顾茜气得浑身发抖,咬着一口细碎白牙,眉头且竖起来:“林姑娘都避到杨家去了,且还躲不开这些嚼舌的小人!”口里说着,她心里又有几分疑惑。怎么陶家一准就探问到这样的消息?按说府里头竟多是王夫人的人才是,且那金玉良缘传得沸沸扬扬,早将宝黛两字压得没了消息的。
“陶家使人拜访,自然是去的贾老太太的屋子。”顾茂忙伸手抚了抚她的背,又叹道:“想来这消息,也是贾老太太身边的人传的。那陶家既是听到这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听得说岳夫人恼得直要登门问个明白,却还是被陶铭拦了下来,道是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姑娘独个儿无可言说。那贾老太太使人透出这样的消息来,其意昭然,若是当真登门相问,却是伤了林姑娘的名声,婚事也无以为继。既如此,所幸婚事尚未定下,早早解了去,也是两头欢喜。”
顾茜听得面色铁青,半日说不得话来。她是深知贾母性情的,怕她是见着宝玉癫狂,唯恐那宝贝凤凰蛋又为黛玉婚事伤神伤心,又觉有这一桩事在,她能将宝黛婚事做定,便借此打了个埋伏,将陶家这一门好亲给推拒了去——不说旁个,这陶铭能说出这么一番话,眼光人品便不差。
越是想着,她越是恼恨,只觉满腹恼火发布出来,眼角瞥见茶壶,便索性伸手翻了个杯子,自倒了茶咕噜噜吃了两三盏,方略好了些:“这事须说与林姑娘。”说得这一句,她转眼看向顾茂,见他神色沉郁,心里不由一顿,慢慢劝道:“哥哥不必担忧我,也不必担心这事。头前那么些事也都过来了,如今自然也能慢慢料理了。若是哥哥有心,且将心思用在三日后的廷试上,这才是现下的大事。”
这话不必顾茜说,顾茂自个也是分明。若他如今不能科举立身,得入仕途,为一家子撑起天来,旁的想再多也是无用。他点了点头,将千百思虑俱是压下,只专心攻读,理清思虑。又有顾茜压住心头担忧,且先与他细细料理衣食家务,及等廷试当日,顾茂神识清明阔朗,竟自专心笔墨,一卷策论流畅舒展,并不曾有半点疑虑。
及等归来,顾茜且不敢问一声,只笑着令人取来热水巾帕,汤羹点心:“去了外头的大衣裳,且先用一点子东西,好歹总暖和舒畅些。”顾茂笑应了一声,梳洗后便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坐下来用了一碗银丝面,微微出汗,方觉畅快起来:“京中千般好物,早间用来,到底不如这一碗细面。”
“自幼吃惯了的东西,走到哪儿也忘不了这味儿。”顾茜陪坐在一侧,也说些细碎小事,一丝儿也不提廷试的事,只劝他再吃些点心:“头前不过吃了一盅参汤,两块点心,哪里顶得住?”
顾茂见她如此,反倒有些好笑起来,伸手一点她额头,叹道:“你自来便爱与人担忧,与我如此,与那林姑娘也是如此。放心,廷试上我自觉顺遂,且会试在前,又无考弊之事,又有什么可担忧的?一榜固然难为,二榜却是无忧的。倒是你,这几日为我料理事物,且压着对林姑娘的担忧。今番事事清明,你挑拣个日子,且将林姑娘邀到杨家一聚,将里头情弊分说明白,也好去心头烦扰。”
他说得分明,顾茜且红了脸,因啐道:“我为哥哥担忧,哥哥反倒笑话我起来。”口里这么说了一声,心里却实在放松不少,又想着黛玉这一件事,不由皱起眉来:“说起林姑娘,倒还真不知她那里是个什么光景。紫鹃姐姐虽好,性情却敦厚稳重,雪雁更从来一团孩子气的,做事也不甚利索。于今又有种种事端,也够为难人了。”
说着这话,顾茜头前压着的忧虑越发浓重,只劝着顾茂好生歇息,自个儿回去,便使人送信到杨家,求着严氏往贾家送封信去,且让她们好聚上一聚。
那严氏也隐隐听到几句风声,又见贾家与陶家两处连一丝儿结亲的话也不曾传出,心里越发明白。这会儿得了顾茜的信,她略一犹豫,还是下了帖子请黛玉来。不想黛玉因着时节之故,心里又有几分郁结,竟自病了。这会儿得了帖子,也只能将日子往后头拖,说定三五日后再去。
顾茜得知后,也是无法,只得耐住性子等待。不意黛玉病情缠绵,她未曾等得与其相聚,倒是先得了顾茂得中一榜,被当今点做探花的喜信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相聚杨家各个诉情
这报信的将门叩得山响。及等门开了,也不等门房问个话,他满脸笑意,带着一张圆脸也透出红光来,张口便道探花郎,闭口便道恭喜。那顾家的门房老李头口里才应了一声,还不曾回过神来,当面就有无数吉祥喜庆话儿一串儿扑上来,带着他也欢喜得不尽,搓着手不知怎么办:“是、是我们大爷?这、这真……”
这真字还没落下,旁边的街坊,看戏的帮闲等等早在旁边听了个明白,立时起哄闹将开来,忙哄哄地说他好不晓事,这样的大事,须得紧着报到里头主人家。那老李头这才回过神来,脚不沾地往里头去,口里高声报信儿,旁的甚个大门洞开什么的都且顾不了。
外头的人见了,仿佛也沾着了甚么喜事一般,也皆是喜气盈腮,东一句西一句说将起来。又有街坊邻居等想着自己这坊里出了这样的文曲星,自觉得了脸面,沾着亲近两字,七嘴八舌说起顾家的种种来。到了这会儿,这自然都是些称颂的话,因着顾家宅子不算得深,也有二三个往来走动的女眷见着过顾茜两面儿的,倒不敢真个描眉画眼地说个形容身段儿,略点出两三句,得旁人羡慕两句,便觉兴兴头头,有荣与焉。
这外头熙熙嚷嚷的,消息传到里头,顾茂却只点一点头,自家沉着脸踱着步往书案前一立,铺纸磨墨,竟自练起书法来。低下的小厮人等也不敢惊动,面面相觑片刻后,皆是又往里头顾茜那里报信。
顾茜在此时早得了消息。
因着今日是科举开榜的日子,自昨日起,她便心里念着了,到了今日,越发有几分起卧不宁了。只唯恐这一点担忧,带累着顾茂也不安宁,便不肯露出分毫。可恨头前早早将甚账本甚家务都一一料理清楚了,这会儿她竟没个事可消磨光阴的,最后只得翻出一本册子来。可这会儿又哪里有甚心思看进去,翻来覆去没看进去,便将那书册方桌案上一搁,自个儿叹一声:这样的事,穷担心也是不中用。这理儿原是明白的,怎么这会儿却压不住?
这头正是想着,那边大丫鬟碧蕊满脸笑地跑将进来:“姑娘!姑娘!外头报了喜信儿,道是我们大爷被当今圣上点做探花郎了哩!”
“什么!”顾茜立起身来,先头自然是惊的,后头定了定神,她唇角眉梢便皆是带出笑来:“好,好,这可是喜事儿。赶紧给那报信的一个上等的封儿,再往外头散些铜钱喜蛋……”口里吩咐着,她略略理了理衣裳头发,便要往顾茂那里走一趟,不想这礼数上的事儿吩咐完了,回头又想起来:“哥哥那里可是晓得了?有什么话吩咐不曾?”
“姑娘放心,大爷那里已是使人说去了。”碧蕊笑着伸出搀扶住顾茜,心内想着,如今大爷得中探花,自然越发与往日不同,口里心中越发带出奉承来:“至如吩咐什么,有姑娘料理打点,也不过白嘱咐两句。”
顾茜听得这两句,脚下一顿,偏眼往她一眼,见她满脸红光,便抿了抿唇,且往顾茂那里去。半路上就遇到顾茂身边的小厮洗墨,张口就回说出一番话,道顾茂如今正写字儿,也不知为个甚么。
“还是哥哥沉得住。”顾茜一听便知,这是想要借着书法静静心:“你只管过去伺候,旁个不必理会,等哥哥写完了,就奉一碗茶,说外头打赏散钱等一应事儿俱是理清了。”口里说着,她转身便要往回走。
洗墨听了,忙应承下来,往后退几步,便重往书房里头去。
一边扶着顾茜的碧蕊却不由张口道:“姑娘怎不去大爷那里恭贺?大爷若见着姑娘,甚事都要放一放的,且又是喜事儿,正好说道说道哩。”
“你知道的却多。”顾茜淡淡一句,看着那碧蕊垂下头去,心里便是一皱眉,暗想:这碧蕊原是哥哥身边的大丫鬟,想着与自个儿方便,方拨过来。谁知并不省心遂意。自己也是做过丫鬟的,念着她的不容易,又想其年岁也渐次大了,过一二年放出去也就是了。如今看来,却得早早做出一番打算才好。
心里想着,顾茜口里半个字也不提,只回到自己屋子里,便将碧蕊打发去厨下吩咐晚饭的事,自个将几个管家管事的叫过来,道:“哥哥既是得中探花,后头府里自然比往日更要繁忙,你们这几日须得打点起精神来,且将旁的事放一放,先将一应的礼数打听好了,一应用度都早些料理清楚了,后头也能省力些。”
经了这么些日子,这些个管家管事也是领教过的,俱是晓得这大姑娘管家理事上头十分厉害,听得这话,连着资历最老的大管家张华也不敢高声,口里唯唯应承了。
顾茜见状,也不多说什么,略略嘱咐敲打两句紧要的,便将他们打发下去。此时外头送了信笺来,里头便有杨家的,头前是恭贺,后头却是道了黛玉约定的时日,不多不少,恰是三日后。
“必是算了时日,方定了这么个时辰。”顾茜唇角微微一勾,自家回了一封信笺,又与恭贺的婆子一个封儿。后头顾家门庭鼎沸,或有恭贺的,或有联络情分的,或有趋奉,或有送礼上门的,远近亲戚,新朋旧友,如是种种不一,又有府里散出的各色喜果儿红铜钱一类的,足足闹了两日,方才渐次消停。
顾茜只在内宅周罗,外头自有顾茂并蒋昀支撑,彼此虽则疲惫些,却因早早预备了,又是事事清明,尚可支应。及等一一理会清楚,蒋昀且与顾茂在书房里头吃茶,论说起来,便道:“大妹妹世情清明人情练达,不说自我住在这里,一应吃穿用度,出门入事俱是明白。就是今番客似云来,车水马龙,她也是早早预备,一一打点清楚。若是读书上再用功些,明理知情,便越发好了。只她年岁渐长,长兄为父,你须得早些预备下来才好。”
顾茂听得前头的话,心里且十分得意,待说到后面,他却眉头一皱,生出不舍来:“这事,我须得想一想,再告诉她。且不说旁个,这样的事,总要她自己心里如意才是。若不然,也不合为着年岁两字,便轻易许了。”
“你心中有数便是。”蒋昀心知他们方才相认,一年半载未必愿意想着各自成婚的事,便只提一句,再不多言。他们说着顾茜,那边儿她正将家里的事细细问了一番,见着再无紧要的,便登车上马,一路往杨家而去。
及等到了杨家,下了马车入了屋舍院子,抬头就见着黛玉并杨欢笑立在台阶上,抿着唇看向她来。顾茜原是噙着一抹浅笑,见着她们,眉眼便弯了起来,因翘着唇提裙上阶,一面还念两句:“这么个时节,虽说是春日里,却也是乍暖还寒的,没得立在这里吹风作甚?”
杨欢满脸皆是笑,口里打趣道:“自然是这里日头好,看这分明,立着瞧一瞧如今新科探花家的姑娘,是个甚么模样儿?这看的清明了,后头与人说道起来,由妹及兄,也能说一说那探花郎真能当得探花两字。”
顾茜听了,伸手便要拧她的嘴,一面又啐道:“旁人说着也还罢了,连着你也打趣起来了。”这么说说笑笑,到了屋子里头,那杨欢陪着坐了一阵,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寻了个由头将旁人皆是领了下去,独留下旧日做主仆的两人。
黛玉见着人去了,方敛了嬉笑,且先又恭贺顾茂得中探花,眉头却渐次蒙上一层愁绪。
一见她这般神色,顾茜便心里暗暗一叹,探身伸手握住她的手:“我旧日照料你,口里唤着姑娘,心里却只做妹妹一般。如今虽则身份不同,情分却是一般的。有什么事,你还不能说与我?”
“我也是将你看做姊妹。”黛玉听得这话,原是有几分愁绪的,这会儿眉眼也略略舒展,伸手反握住顾茜的手,只觉触手温软,口里不由将近日的事说道出来:“自你去后,我这里的事反倒一日日多起来。头前陶家的事,紫鹃必是说与你听了的,不提也罢。后头我那屋子里补了个朱鹭,也是老太太与我的,生性柔顺,倒似袭人一般,我与她说话,也只得泛泛而谈,说些衣裳吃食的,内里的话,却说不得什么。倒是有一件喜事,一件愁事,还能说两句。”
听得说陶家,顾茜便有心将陶家退婚的缘故说明白,没得让黛玉心里伤感,竟不知道细故。可听得后头,她便将这个暂且咽下,只微微笑着道:“这么说起来,真个是比头前多事哩。只愁事也还罢了,总归是有些为难之处,一时难以料理,便有些可说可论的。倒是甚么喜事,竟能说道两句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说情势黛玉送书签
黛玉听得这话,抿嘴微微一笑,一双罥烟眉舒展开来,眼中波光如水,柔声道:“前儿外祖母身子略有不适,二姐姐得知后,特特回来,又带了个信儿,道是再过六个月,我便能多一个外甥了。”
“什么!”顾茜当时便怔住了,待得回过神来,又暗自生出几分欢喜来。在她看来,虽则迎春性情软弱,可也是温柔可亲知书达理的美人儿,算得品貌双全。休说前世被那渣爹贾赦折卖嫁给中山狼孙绍祖,就是如今嫁入霍家那病秧子郎君,也是足可叹息的。不曾想,黛玉竟带来这么个信儿:“阿弥陀佛,姑娘说的是,这可真是喜事。”
哪怕是不幸之中幸事,顾茜想着如今的世情,也不免为迎春生出几分欢喜来。
黛玉更不必说,她与三春相处甚久。虽说迎春自来软弱言语不多,性情并不十分相投;探春顾忌王夫人,不愿十分往来;惜春小,自来生就一副孤介脾性,一发说不得亲密话儿。然而到底是青年姐妹,迎春又从来待人好的,偏婚事不谐,她心里便颇为记挂。
这会儿得了好消息,黛玉说起这话,便不由求一句:“只盼着是个儿子,二姐姐也能有个依靠。日后在那霍家,总也有一席之地,不至于为人十分欺负了去。”
两人欢喜一阵,顾茜便记起头前说的愁事来,略犹豫片刻,便也问了出来:“说来姑娘说得愁事,又是甚么事?”
提起了这个,黛玉的神色便沉了下去,停了半晌才是眉心一蹙,伸手将一边的温茶端了起来,细细吃了一口,便掷下不理,将一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个分明。
却说当日陶家退婚,黛玉固然是有几分伤神,可细细计较起来,为此更生出许多心事的,却是贾母并王夫人婆媳两个。贾母也还罢了,到底还有几分怜爱黛玉的心,纵然又生出些筹划之意,这会儿却是一个字也不提,只想着她安静过一阵,总将这一阵伤心过去了。到时候再提旁个事,两下里也齐整。
可王夫人再没这般怜惜,她自晓得陶家退婚,心里便有几分惴惴,再看得贾母言语之中透出的意思,一发咬牙切齿,直将黛玉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哪里更轻易饶了去!由此,不消几日功夫,贾府便将黛玉又被退婚一事拿来嚼舌,内里许多风言风语,不提也罢。
黛玉房内的小娥却是个消息广博的,又是干系自家姑娘,那边风声才起,她便早知道了,回去便说与黛玉,且满脸愤愤:“这一起子小人,越发连姑娘都编排起来了!”
“本就是实话,又有甚么编排可说的。”黛玉不过一叹,神色淡淡,后头便越发远着宝玉。偏她本就十分疏离了,这会儿更是连面儿也不见,宝玉如何忍得,竟就闹将起来。
这一场混闹过去,黛玉固然一发恼了,贾母并王夫人两处又如何不切齿。贾母只恨王夫人这儿媳妇行事不端,竟连半点脸面也不顾,当即降下雷霆之怒,连着贾赦那处都惊动了,何况低下的仆妇丫鬟,真个再不敢提陶家半个字。饶是这么着,贾母又说春纤已是出去,亲自挑拣了个二等的丫鬟,照着紫鹃雪雁的名儿该做朱鹭,补给黛玉,又与了好些私房东西,以作安慰。
这一通作态,王夫人看在眼里,内里差点儿滴出血来,却不敢也不愿再似头前那么行事。先前虽是出了一口气,却显出自家刻薄又没个能为,且瞧着这些个话,宝玉听了还抱打不平,越发生了怜惜。又有贾母这一番敲打,思来想去,这一番施为竟是不中用的。
虽则前事不敢再做,可王夫人心底怎能没个恼恨。偏就这时候,晴雯到□□馆里说话,一时听了前情差点儿跳脚,好歹被劝下回去。半路上却与宝玉撞到一处。
那宝玉正为黛玉疏离冷待而发愁,一见着晴雯,自来是晓得她与□□馆情分不浅,黛玉待她又十分厚道,便上来拉扯,百般请托,让她代自个儿求情云云。
晴雯如何肯,头前还只是冷着脸不许,后头拉扯起来,不免又说又骂,却被人瞧了去,倒将个袭人招了来。后头一场吵嚷,自然不提。黛玉深知王夫人在府里的耳目,只恐晴雯后头受累,当即重头将她唤了来,吩咐着这三四个月不要登门,且避一避风头。
说到此处,黛玉便又是一叹,口里道:“你是知道的,二舅母面和心狠,又自来疼爱宝玉。我还罢了,到底是林家的小姐,老太太的嫡亲外孙女儿,总要有几分顾忌。可晴雯这么个人,她本就不喜,如今又生出事来,越兴做些什么来,怕是谁个都不知的。竟还是不要招她的眼才好。”
“姑娘说的是,这么办才妥当。”顾茜早被这一通听得面沉似水,抿了抿唇角,到底拧着眉头道:“可恨我竟做不得什么。”
“谁说你做不得什么。”黛玉看她眉头深蹙,便伸手轻轻抚了抚,唇角微微弯起:“我想着晴雯是个性子暴的,口舌不饶人,生得又是好。头前好歹常往贾家里走动,外头人瞧见了,知道有些倚靠,心内总存了几分忌讳。可后头三四个月没个动静,怕倒不好。我思量着,竟也无处托付,唯有你这里,好歹隔些时日使人过去瞧一瞧。”
顾茜不由笑道:“姑娘越发思虑周全了。”黛玉自来是个心思玲珑的,只是有些事不愿或不想理会,尤其是一些俗事,一发无心顾及。这会儿细细说来,却是比头前更有人间烟火之意。
然而,顾茜却是乐见她如此的,越是如此,便仿佛越发与书中那个高洁清净的绛珠仙子离着远些,真个是红尘女儿,而非甚个还泪的女仙。原就欢喜,何况晴雯与顾茜自来也是亲近,她便一口应下,笑道:“姑娘放心就是。”
“怎么还口口声声姑娘,你只管我妹妹便是。”黛玉说起这话来,眉眼舒展开来:“说来倒不知道你怎么样?虽则说头前瞧着样样好的,且到底是自个家,到底你们兄妹隔了这么些年,怕是情分浅了些,常日里说起话来,未必言语相投的。”
顾茜因想了想,先将顾茂素日待自己的好处说道出来,又有蒋昀等等,也稍稍提及。末了说及科举得中探花一事,黛玉犹自一叹,道:“可见我们有缘。我爹爹旧日也是探花哩,如今你哥哥也是得中探花。”她才一说,就瞧着顾茜神色微微一僵,不由紧着问一句:“你怎么了?”
黛玉自来是玲珑剔透的人,这一声问的,顾茜也就顺着话头从探花说到顾茂的同年,内里就挑出了陶铭,又带着几分局促,说了自个儿多管闲事,将陶铭退婚一事的内情说到明白。
这一番话说来,黛玉也不由沉默下来。好半晌过去,她才微微红了眼圈儿,拿帕子遮着揉了揉,却越发显得眉眼间粉光融融,可怜可爱:“原是如此。可见我也是眼眶儿小,自觉高妙的,再没想的陶家大爷竟有这般体贴心肠!”说得这一句,她沉默了片刻,才又幽幽地添上一句:“倒是旁个说是亲眷,总有几分骨肉之情的,竟还不如他!”
顾茜亦是无话可接,只能默默相对。
此时外头忽而一阵风紧,倒是将支起来的窗牖吹得咯吱两声。两人不由抬头看去,却见着那里恰能瞧见一株杏树的一节,枝繁叶茂不说,几只喜鹊儿忽而飞过来,立在一根横逸出来的枝桠上。它们跳着细伶伶的脚儿,咯吱着吵嚷着,虽不甚动听,却有几分灵动。
“难得有个彩头,竟不知应在什么地方。”顾茜见着它们,倒是笑了出来,又想着方才正说着黛玉的婚事,便拿着这个劝慰:“说来正讲着你的婚事,说不得这就是兆头,也是未定。”
黛玉原是沉郁的,这会儿听得这两句,知道这事劝慰,又瞧着那喜鹊灵动,正凑到眼眉睫前,心底总算舒畅了些许,当即微微一笑,伸出个手指头点了点顾茜的额头,道:“偏你会说话。不提这些个事,倒是说说紧要的来。这些时日,你可是琐事缠身。越是如此,越发要读书,内里悟出性情来,方不被这些个事压倒了心性。”
“却是偷闲看书哩。”顾茜口里笑着,也将这一段时日所读的书提了两句,又道:“家中存着千余册书,我瞧着足看数年了。”
黛玉问了两句,便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匣子来递过去:“我说着未必能留下这个,如今瞧着,果真如此。”顾茜听得儿一怔,正待询问,那边黛玉早将匣子开启,露出内里一叠十二支书签。
“这是什么?”顾茜伸手取了一支,只觉触之温润,犹如玉石。再看形容,一面光洁,一面浅浅雕了各色折枝花卉,曲线流畅,细致入微,十分雅致可爱。
“原是我自个儿闲着无事,便混着取了块木头,做了十二支书签。又想着须得督促你读书,日日月月不能松懈,便择了十二月的各色花卉,凑个趣儿。”黛玉抿嘴一笑,手指一点顾茜手中的书签,口里道:“这头一个,便是梅花。”
第一百三十四章 思淑女小处微露意
“梅花自古苦寒来,取坚韧之意。”顾茜用指腹在这梅花书签上轻轻摩挲着,感觉到那一笔一画间的圆润细微触感,不由低声道:“姑娘果真用心了。”
“你呀,竟是改不了口的,只口口声声姑娘,到了如今,自然是姐妹相称。”黛玉伸手握住她的手掌,目光微沉,似是想起旧日许多事,唇角由不得带起一缕笑来:“便以我看来,你待我原就是姐妹照料之情,口里唤着不过惯了。可若是日后出来走动,旁人听见了,总有几分嘀咕的。倒不如从此改了,竟是两下里皆是畅快。”
顾茜本就不觉有甚主仆之别,不过惯熟了,这会儿听得她这话,也便点了头。
两人便又说了些旁个琐事,倒将一壶茶皆尽吃尽了,方才回过神来。
这会儿外头也有脚步声响起,却是杨欢又回来,且令端了四色点心来,面上粉团团的,口里含笑:“果真是久别重逢,说得许多话。却是我的不是,分明该留两三壶好茶来,只拿这些时鲜果子又有什么用?竟是该打的。”
见她口里打趣,黛玉便伸手一点她的额头,笑着道:“偏你嚼舌,等闲一件小事,也要变着法子来打趣两句。”这方将头前的话揭过不提,只说些闲事儿。
一时说笑罢了,便各自散了去。
黛玉归去,只得与紫鹃说些话儿,顾茜亦是因为晴雯之事,与顾茂提了两句,又叹道:“也不知道姑、林姐姐怎么熬着呢。素日里只得我与紫鹃姐姐两个与她说些体己话儿,如今我既是去了,独一个紫鹃姐姐怕也是难以支应的。那里又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说是富贵温柔乡,也不过面上罢了!”
顾茂听得这话,脸色也沉了下来,停了半晌才慨然叹道:“可惜贾家虽无大家风范,外头的体面却是断然不肯落下来的。林姑娘又是寄人篱下,一句话也不好说的。这却是一桩难事。”
“可不是。”顾茜想着头前王夫人的所作所为,目光越发郁郁:“其实旁个倒也罢了,原不在自家,再没个称心如意的!但贾家也欺人太甚了,特特是王夫人,她将自个儿的孩子看做凤凰,还当任是谁都这么想呢!”口里说着,她不由将旧日一些个事粗略提了两句。
顾茂旧日虽也知道里头的事,却并不晓得许多细故,这会儿顾茜说得细了些,他不免心神牵动,显出怒色来:“林姑娘冰清雪洁,怎堪这般逼迫!”
他素日里与顾茜说话,俱是温煦,便是提及旧日家中血仇,也是压得住,这会儿却忽而高声起来。顾茜不免吃了一惊,抬头盯着他半日,他却犹自不觉。
这是……
顾茜目光一凝,心里便生出些猜疑来,再思及旧日种种,恍然间生出几分明悟:难道说自己这哥哥,当真待林姑娘她有意?
起了这么个念头,顾茜心头一转,便将先前黛玉所送的书签取出,一面摩挲,一面与他看:“哥哥且看,林姐姐虽是女子,也是才华出众的,连与我做个书签儿,也是雅致洁净,与旁个俗物不同。旧日里她早前便临书数帖,又爱读书,最是个腹中有才的女儿。那贾宝玉虽是赤子心肠,亦是旁学杂收,颇有几分才华,可细说起来,却是整日里散漫居多的。只有个体贴姑娘的心肠,却并无担当之处。两下里又如何匹配?那王夫人只说他聪明,老太太也是念着他肖似旧日老国公,可再是好人儿,若没个上进的心肠,没个担当的脊背,也是无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