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到此处,皆是一静,只在心底思量。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马车忽而一停,却已是到了杨家。黛玉掀起帘子的一角往外头望了两眼,见着已是一径入了角门,便与春纤道:“却是到了。”说话间,外头便有婆子丫鬟请黛玉下车,后头又搀扶着她上了青绸小轿,且随着严夫人的车轿,直入后院里头去。
又过一阵,黛玉方被搀扶着下来。她抬头看去,却是一处阔朗院落。等走到里头,便见着一连四间屋舍,粉墙黛瓦,两侧皆有回廊,里头花木繁盛。特特是右边角落搭着玫瑰架子,如今正对时节,碧叶红花簇簇着一片儿,粉艳艳得喜人。黛玉见着这般鲜亮模样,便自笑着道:“真个繁茂滋生,倒比我那□□馆更觉明艳。”她自来爱幽静的,可女儿家自然也是喜红爱鲜亮的,如今猛瞧着这么一片儿花儿,倒也喜欢。
春纤见她含笑相对,便道:“□□馆虽清幽,是个读书操琴的所在,可日常住着,姑娘好好儿的女孩儿,自然也合这个所在。”两人正自说着,一时转到屋子里头,便瞧见内里布置清雅,又极阔朗,□□都是好的,一样样东西皆是齐备,不免对严夫人更生出几分感激来——昨日才使人送了信,今日又是亲自过来,又是布置打扫了这么个屋子,可见用心了。
严夫人瞧着她们目光神色,心里点头,口中却只笑着道:“匆匆布置,必有有些减薄的地方,若缺了什么,表妹只管说与我来,必定妥当。”正自说着,外头便又有声响,却是杨欢过来了。她眉眼弯弯,唇角带笑,一径入了屋子里,见着黛玉并春纤,便自上来行了礼问了好,就欢欢喜喜着一手拉了一个:“你们可算来了,我且等着鞋底儿都要磨穿了。”口里说着,她自家打量了一回,方道:“昨日母亲说了来,我便荐了这个屋子,又鲜亮宽敞,又离我那儿近,磨了好半日,母亲才许了我。”
自她以来,满屋里便透出欢快来。
黛玉虽则喜静,却也爱她性情,一时笑着点头道:“这却好,那路儿短,省得磨脚不说,一处顽笑的时日也长些。”两头说笑两句,严夫人便拿了帕子遮了嘴,笑道:“表妹过来,只管将这儿当做自己家里,欢儿虽是个笨的,性子却直爽,倒还能一处说说话。若有底下的人不好,只管说来,你是娇客,万不能在我们家受委屈的。”
黛玉心里虽压着一件事,然而此时却也不合与严夫人多说,便含笑应了。后头与杨欢一处说笑几句,又去严夫人那里用了饭,后晌收拾一阵,这一日便也过去了。
及等翌日,黛玉见着大约都是妥当了,便寻空暗中问严夫人:“顾家那里,可都是妥当了?”
严夫人也是从顾茂那里听了宝玉要讨春纤一事,心里非但想着春纤认亲一事必得早早妥当,也是晓得黛玉的委屈,又见她旁个且不顾,先为春纤着急,便越发觉得难得,少不得为她分说明白:“放心,顾家那里已是妥当了的。蒋山长脱不得身,已是吩咐其子蒋昀筹办此事,又早早请了顾家宗族的人一道过来。前几日便已是到了,如今在顾家里休整。一应事体,都已是妥妥当当,后头又有我们夫妇,一处两家姻亲,又有宗族,旁人纵要挑剔,也无处说去。”
她口里说着,又拍了拍黛玉的手背,见她松快了些,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心生怜惜:“她自是不必愁的,倒是你,可要生受了这么些委屈,也无处说去。再如何,到底是那府里有收容教养的恩情,只这一件在,你若要说半句话,便要被人戳脊梁骨。”可不是,讨要春纤这个黛玉身边的丫鬟,又是表兄,既伤脸面,又因着瓜田李下这四个字,多少也损名节的。
说到此处,严夫人长叹一声,伸手将黛玉额前的几缕刘海轻轻掠了两下。
这却是她的真心话,黛玉生得品貌俱全,虽自幼娇惯了些,清高爱洁,却也不脱女孩儿家的格儿,又诗才出众,严夫人出身书香门第,自然也爱她人品,怜其身世。
不想黛玉听得她这么一番话,却只微微一笑,眉眼舒展了开来:“嫂嫂怜惜我,方才这么说来。正经的道理,原就是舅家庇佑了我,有这一层在,便我受些委屈,也是合该的。说到底,也是两姓旁人,又怎能计较太多?且风疾知劲草,旁人若有心,总能知道我来。若是不能,竟也不算什么了。”她后头一句,却是早有筹算,暗暗点出陶家一件来。
这是正经的道理,严夫人自然也是点头的,然而她世情上面经历过的人,却更明白正理归正理,女儿家在这上面沾着了一点半滴,必要吃亏的。然而,对着黛玉,她也实说不出那样的话,只得在心底暗叹一声:只盼着那陶家也是明白透彻的人家,万不能为着贾家宠溺儿孙,糊涂不知礼数,竟自生了疑心,且将这一门亲事作罢。
心里念着这一条,严夫人却得早些操办春纤之事。杨家本就与顾家有亲,虽比不得蒋家,却也颇有守望互助,帮衬遮掩的世交之意。何况如今顾茂出人头地,会试名列第四,眼见着顾家又得兴起,春纤也是极妥帖周全的性情,容貌言谈,再无不妥。严夫人便着意周全,帮忙将事儿料理齐整。
一等到了日子,严氏便将春纤送至顾家。那里早已布置妥当,她只消在顾家宗族使来的两人并蒋昀跟前露个面儿,滴血验亲,后头在牌位前磕了头,又有烧香奉茶等等,一样样做妥帖了,便再无她的事,只在一间里屋坐着。这家里也有几个丫鬟婆子,早听得说这是自家大爷认回来的亲妹妹,原是做了旁人家丫鬟的,如今破镜重圆,重归家中。她们不免生出几分好奇,端茶送水间,依着众人性情,明里暗里打量两眼。
春纤哪里理会她们打量,只管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略吃两口茶,旁个再也不沾半点儿。她本是经历过的,这几双眼睛算得什么,依旧大大方方,再无半点儿局促,倒显得真有几分大家之气。里头一个老嬷嬷原是伺候过顾家老太太的,见着她这么个模样,出去便红了眼,口里念叨:“这才是我们家姑娘哩!”
旁个晓得她头前伺候过老太太,原是家中老人,忙上来问:“您老原是经过见过的,自然晓得,我们却是没福气见识的,只瞧着里头姑娘好,却不知道哪儿好。您也说一说,唠一唠,倒也让我们长个见识?”
那老嬷嬷便道:“你们没见过老太太、太太并老爷,方这么说。若是见过了,必定瞧得出来。大姑娘生得肖似太太,那眉毛眼睛儿,真个一模一样儿的。只是神情气度上头却是随了老太太并老爷,端端正正,极沉稳有度的,那端着茶盏吃茶的模样儿,活脱脱便是旧日老太太的样子,再没差错的!真个是顾家嫡亲的血脉,绝无差池。怪道大爷认定了人,一气儿将宗亲并蒋家、杨家两处皆请来,要将事儿做定。原是见着了真人了!”
听得她这么说来,众人皆是将心头一点小觑消去,明里再不敢露出打量的神色来。春纤原坐在那里,虽心里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复杂,却也略有所觉。只这些低下的人,非亲非故非尊非长的,她如今且不放在心上,想着前前后后的事,倒生出几分恍惚来。恰此时,外头帘子一掀,顾茂已是笑着入了内里,伸手摸了摸春纤的头,柔声道:“自此之后,你便是我的妹妹顾茜了。”
他口里说着,伸手将顾茜两字在她掌心一笔一笔,竟自写了一回。
春纤听得他这般道来,心里不由微微一颤,竟自想起穿越之前,自己名为夏晓一事,一时倒有几分怔忪。然而在下一刻,她暗暗将顾茜两字从心底念了两回,又瞧着顾茂眉眼舒展,遮掩不住唇角笑意,渐次也从心底生出欢喜来,口里应了一句:“自此后,我便是顾茜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理家事三言道黛玉
见她这般模样,顾茂心内欢喜,伸手握住她的手掌,轻轻捏了捏,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一日,在他心底想过无数回,在他梦里演过无数回,今番当真兄妹相认,骨肉团聚。分明是真情实景,他却觉得眼前种种,犹自梦中游一般,竟透着几分虚幻。
倒是顾茜回过神来,且还说出一句话来:“哥哥,族里、蒋家并杨家那几位,可都安置妥当了?”
见她提了这个,顾茂只是一笑,道:“不必担心,杨家夫妇我已然远送。至如族中叔伯,且有蒋大哥支应。蒋家与我们家自来情分重,若论亲近,便是宗族里头也是不如的。日后你见了他,不必拘束,原就是通家之好,论起来便是兄妹一般。”
所谓通家之好,便是一家人一般。便如顾茜与蒋昀,虽男女有别,只消不是私下两人相约,旁个时候见面却是不必藏掖退下的。顾茜早前虽也听到两家极好,却也没想到自己略提了一句,将三处并作一回来说,顾茂便先提了这一样。由此可见两家何等亲近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出神一阵,才是点了头:“哥哥放心,我知道了。”
顾茂便再不提旁个,只将一番心思放在与她细说家族渊源、父母旧事等等。顾茜自然细听,倒也渐次待顾家一应事体有个粗略印象。偏这时候,外头忽而报信,道是蒋昀来了。
两人便止住话端,皆是站起身来。
顾茜头前心中复杂,并不曾细看这蒋昀,如今更换心思,又是诸事皆定,顾茂之言犹自在耳,便着意细看。这一看,她只觉眼前一亮,暗叹:这蒋昀若说相貌,不过斯文修长,休说顾茂,便是宝玉也多有胜出。可若三人并作一处,旁人头一个瞧见了,大约还是他来,真个是形容气度,端得事好风仪!
她正自思量感叹,那边顾茂早已几步上前,一把将蒋昀拉住,口里笑道:“大哥来了。”回头与顾茜道:“妹妹快来拜见大哥。”听得这一句,顾茜便也上前来,目光流转,只在蒋昀面上凝视片刻,便垂头裣衽一礼:“昀大哥安好。”有了头前顾茂特地指点的话,她的称呼便有意更亲近些。
蒋昀忙虚扶一把,目光深深,里面却皆是欢喜欣慰之色,口里道:“你我兄妹一般,必不能生分了。”两下里见礼之后,彼此落座,蒋昀自与顾茂说了细故:“贵族中叔伯已安置妥当,杨家夫妇一去,后又使人送了一份礼来,道是林家姑娘所赠,却是与大妹妹的祝贺之礼。我固知其为大妹妹旧故,却不知情分深浅,便来询问。”
顾茜听得事涉黛玉,又是她的好意,便开口道:“林姑娘自来待我如姐妹,情分极厚,如今她身在杨家,且能顾及这些,却是一片真情。”她开口说来,顾茂素日知道她待黛玉的情分,当即点头称是,忙令人细细备了一份厚礼回送。
却是蒋昀听得她细细道来,情真意切,不免又看她一眼:果是顾家女,虽有前面做人丫鬟那件事在,却也能不避前情,不惧议论,端然大方,颇有世家之风,士人之心。料想那位林家姑娘,虽是女流,亦是出类拔萃之辈也。
心内想着,他口里只笑道:“大妹妹不亢不卑,颇有吾辈之风,然而新近归家,又无有姊妹亲近,不妨与这林家女公子投帖寄信,也可一解闺中烦闷。”
他一片好意,顾茜自是点头谢过,然而顾家再无长辈操持。往日倒也罢了,顾茂不过闭门读书,再无琐事,如今他新近登科,会试名列第四,如无意外,后头廷试一过,二榜进士再无差池,说不得还能企及一甲。这般人才,日后加官进爵,再是不难,不免有些新旧人家存了结交之意,往来走动间,倒有几分烦乱。
顾茜原是无事,见着如此,便张口将事儿揽了过来:“哥哥并大哥或是读书,或是外务,皆是忙乱,哪里还有功夫料理这些细故。倒不如我得空,还能细细料理了。”她既是张口,顾茂自然点头,便将一应仆妇并诸般事体交了去,又嘱咐了几句,心里却有几分挂念——不为旁个,只怕顾茜不能支应,反倒伤了她的体面。
谁知顾茜事儿办得极仔细,问了低下仆妇之后,又取了头前的账本、礼单,比着旧例并世情,一样样理出来。譬如回礼这一件事,她便能取不重不轻分量相当的一份礼儿回送。凡此种种,一一做了来,却还要顾茂过目来。
这般做了几日,顾茂见她样样周全,料理得当,省却自己许多俗事,又觉其辛苦,不免叹道:“原说你归家来,自然尽享安乐。不意还要你操劳家务。”说着,又极赞其精细能干,处置得当。
顾茜听得这话,便自一笑,口里道:“若总没事儿做去,反倒无趣。这些个事儿,旧日我在林姑娘那里,也总有见着听着的,岂能不学着几分——她虽是身子弱,这些家务细故却也能料理明白。”
听得谈及黛玉,顾茂心下有几分踟蹰,然而见着左右无人,兼着自家早有些异样肚肠,竟自开口道:“若她不是个好的,你怎会再三迟疑。自然金兰情深,倒是将我推去三尺开外。”
“哥哥又是胡说。”顾茜辩驳一句,想着自己前头迟疑的地方,倒也觉得有些心虚。又觉他并非旁人,且她自己也正为黛玉担心,此时便叹道:“林姑娘处境艰难,受了许多委屈,我又多得她青眼照料,如何舍得立时离了去?”
“那荣国府贾家,到底是功勋贵胄之后,林姑娘为其外甥女儿,略加照料,并无艰难之处,他们竟也不愿?”顾茂虽知寄人篱下四个字的难处,但听得顾茜所言,似乎不止于此,便有些诧异,又想黛玉芊芊弱女,不免又生出几分怜惜之情来。
顾茜踟蹰片刻,到底叹了一声,将贾家待黛玉种种事,一一道来,末了顿一顿,她便又道:“他们待林姑娘,却也并非刻薄,饮食穿戴,医药起居,一应照应得当。里头老太太因血缘之情,亦是疼爱有加。然而,窃取林家财务,挪为己用;专擅婚嫁之事,伤及闺誉,件件桩桩,也是不假。”
顾茂听得这些事,又知如今宝玉做乱,黛玉怒而离去,寄居杨家的种种,也是瞠目结舌。半日过去,他才冷笑道:“似这等钟鸣鼎食之家,何曾缺饮食医药之需?不过破费些银钱罢了,又算什么照料。似你们这等姑娘家,第一等紧要便是婚嫁之事。似这等窃取所寄嫁妆,伤及闺誉名节,又不善择婿,谈何照料之情!”
“哥哥所说是真,然而世情便待女子苛刻。若林姑娘说及委屈,旁人便是念及,开口一句也要提舅家照料的恩情哩。”顾茜说到这里,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冷笑,目光凛凛:“再者,如今已是与她择了陶家子为婿,听闻今科会试,他名列二榜二十一,原也是一时才俊。又如何提旁个事?过不得几日,贾家将林姑娘接了回去,这事儿也就掩过去了。”
顾茂听得这话,却自沉吟半日,才道:“陶家为京中大族,如今兴盛,为长子择媳,必定仔细谨慎。我听你所说,那贾宝玉生事,闹得阖府皆知,他家仆役众多,陶家使人打听消息,这事怕是不好遮掩的。”
“这……”顾茜听得面皮一白,半日过去,她才是道:“只怕姑娘又要伤心了。”说罢,她长长叹息一声,眉头微微蹙起,且生出立时到黛玉身边的心来——如今黛玉身边,怕连个说话的人也无有一个了。
她所想是真。
自春纤重归顾家,唤名顾茜后,虽时时送了信来,到底不比亲身在旁。黛玉又寄居杨家,左右再无能说话的人,一时也是寂寥。虽有杨欢在侧,她也不免常有愁绪,却不好吐露。
不想数日过去,贾家便自打发人来请她回去,道是老太太极想念姑娘等语。严夫人虽则心疼黛玉,然而诸事皆定,却也不好强留,略略延后一日,便自将她送回贾家,只私底下道一句:“这屋子我已留置下来,我们本是表亲,难得京中相聚,常往来走动才好。”
黛玉谢过严夫人,辞别杨欢,便自回贾家去,心里实有几分犹疑:却不知宝玉那里,究竟如何?若他闹出什么来,自己没脸不提,且伤及林家门风,倒也是一桩愁事。
谁知,她堪堪归来,只在潇湘馆那处歇了一阵,贾母那里便是使人请她过去,说是常家老太太亲自前来,须得见一见她。黛玉闻说此时,心中一震,也不知道怎么的,竟自微微变了面色,却说不得话来。身边小娥见状,忙低低唤了两声姑娘,她才回过神来,口里应承一句,说着换了衣裳再来,心里却已然生疑。
她生疑,却也是分所应当。
常家老太太年岁已高,便如贾母一般,等闲事再不必走动。如今亲自前来,必定紧要,这又是将自己唤了去,又必定涉及己身。而她的紧要事,除却生死,便是婚姻!
第一百三十章 觉微妙陶家罢婚约
虽是猜出六七分来,然而黛玉真个见着了常老太太,却犹自生出几分羞惭来:这常老太太拄着拐杖,面色微白,再不似头前那般精神。看着自己的目光,竟透着些叹息——她是世情上经历过的,精于世故,便是猜也能猜出黛玉这件事的微妙。
因着如此,常老太太见着了她,却不提甚么陶家,只拉着她的手笑道:“今日我那小孙女儿剪了一枝桃花,送到我跟前来,我瞧着她,倒是想起你来。横竖又是无事,家常里呆着,竟也是无趣,便来看看你。不曾想,你倒是比头前还瘦了些——如今且是春日,怎么竟就苦夏起来?”
黛玉见她这般言笑晏晏的,心里倒有几分酸涩起来,只垂下眼帘,低低着道:“原是春日里,咳嗽多些,饮食上头也怠懒了,并没有什么大碍。”含糊带过这一件事,她便与常老太太说了一阵家常话。
贾母在旁看着,却是眉头一动。
却是常老太太见她这样,心里越发怜爱起来,目光一扫,在贾母身上顿了顿,便又收了回来,当面收了笑容,直言道:“你是个玲珑剔透的,只怕我头前编了一通话,你也能猜出几分真情来。也罢,若是不告诉你,怕你心思重,倒是煎熬自个儿……”
她话还没说完,贾母已然开口道:“老姐姐且缓一缓,她是个身子弱的,怕是一时禁受不住的。”
常老太太便止住话头,一双眼睛却落在贾母身上:“您说的是。只是原是我做冰人,事因我而起,若不说个明白,我这心里总是不安。”她这两句话落下,黛玉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心下明了,口里却道:“老太太不必担心我,我总心里有数的。”
贾母方不言语,只听着常老太太将陶家变卦一件事说了个分明:“原是他们不知内情,听着些闲言闲语,以为你外祖母有心亲上做亲,实不愿拆散良缘,耽误了你,方要将早前说定的婚约作罢。我虽分辨了一番,无奈也不知甚么人说的胡话,竟让他们十分信真,只说有意成全,竟执意毁约。唉,也是我无能,只能求个守口如瓶,旁个再不好强扭的。”
黛玉听得这么一番话,心中雪亮。
常老太太特特过来,自然不是真个全为了这一桩婚事,实则也有借此点醒自个:舅家不可靠,虽则女儿家柔顺为上,到底也要自己打算起来了。
这么个意思,贾母哪里能听得入耳,只恨这桩事着实坏在自家这头,又有宝玉横生枝节闹得没脸,方强自忍下来。饶是如此,在常老太太这里不好言声,待得她去了,回头对着黛玉,贾母便也失了几分素日的怜爱,口里淡淡安抚两句而已。
黛玉见她如此,心里越发黯然伤感,到底几回往事上认得了亲疏两字,便只垂着头以礼相对,略说两句便告退了。及等回去说与紫鹃,她自个儿便又红了眼圈,道:“这门亲事作罢,我却也不恼陶家。没得闹出那么个名儿,他家也是好好儿的正经人家,又是这样的大事,生出猜疑来也是难免。可老太太她……”
“老太太许是有旁的思量,也未可知。”紫鹃口里说着自个儿也不甚相信的话,满心里只为黛玉担忧:“可有这样的名儿,陶家猜疑,旁人家便没个想头?姑娘的大事,可怎么办?”
黛玉自来清高喜洁,虽知这是世情常理,到底不曾有甚刻骨铭心之事,便只略有忧愁而已:“自来清者自清,若有一双慧眼能看得明白,自然不会错认了。陶家生疑是常理儿,却也只是常理儿罢了。”
她口里说着,但想着这一番污浊事儿,到底心里过不去,竟还有几分郁郁难平。紫鹃瞧在眼底,着实劝慰,却又没个法子,一时遇到晴雯探望,便将这事说与她来。
晴雯自来有一番不平则鸣的性情,便在外头为着生计渐渐有几分忍耐,到底脱不去那个底儿。这会儿听得紫鹃这么说,她立时竖起眉头来,差点儿跳起来:“竟有这样的事!”
“你怎么还似个暴碳一般,快别叫嚷了,外头的人听见,又要生出事来——这事儿,自老太太开口压住,上上下下皆是不敢提的。”紫鹃说起这话,面色也有几分沉郁,见着再没惊动了人,倒是替黛玉落了两滴泪珠儿:“姑娘一句话不说,心里却实在闷着的。我在她跟前,半个旁字也不敢说,只有劝着的。可回头自家想起来,都觉得酸苦,说着是骨肉亲,道的是舅家母族,谁个真念着我们姑娘了?”
这话一句句的,说得晴雯也红了眼:“咱们人小力微的,又能如何?”口里说着,她伸手要拉紫鹃的手,一时瞅见自个儿手腕上带着的芙蓉赤金镯子,倒想起送它过来的人:“紫鹃姐姐,这事儿春、不,是顾姑娘那里可是知道?”
紫鹃听得一叹:“要她还在,有那么一张巧嘴儿,倒是能比我多劝姑娘两句。可除了这一条儿,她又能怎么办?纵有个亲哥哥,托他做事不难,可这样的阴私事最难辩驳,又与他们不相干的,怎么理会?旁的若说陶家悔婚这一件,事儿已然落定,姑娘自家也不甚在意的。哪怕真的重头说和,他家都生了疑心,日后能没个心里能没个计较?”
“便就是这样,到底也说一声儿。”晴雯虽觉这话不错,可想着顾茜从来看重黛玉,自家往来也便宜,便道:“好不好,让她知道这事,日后与林姑娘见了面,也心里有数。”
这话说得不错,紫鹃心里一想,便也点了头:“你说的也是,这几日顾家那里忙乱,可等过去了,姑娘必定要邀与春、顾姑娘说话儿的。”
哪里想得晴雯将这事说与顾茜,她当面不曾提一个字,回头却寻了顾茂,将这事一五一十说与他听。等末了,她瞅着顾茂神色,停了片刻,方低声问道:“哥哥觉得,这事可怎么理会为好?”
第一百三十一章 喜临门顾茂夺探花
听得这话,顾茂半日不曾说出话来。
他自然晓得妹妹言语中的意思,头前会试得中,家里自然也办了几回宴席。若是头前,必得他自家疲惫之余,打点起精神来吩咐理会,但有了妹妹顾茜后,这些个琐碎事项她一应料理了。既是经了她的手,赴宴的是甚么人,又是甚么个身家背景,自然也是一一问了个分明的。
里头就有个陶铭,且因着旧日他游学的事,两人颇有几分投契,算得上同窗。这会儿又是同科,自然情分比旁个不同,往来也不少。妹妹头前知道了消息,因着那位林姑娘的缘故还暗中细看过两回,从他这里打探过几回的。
如今那头婚约有变,她心里担忧,自然也想代林家姑娘打探几句外头的风声,内里的缘故,倒未必全然想着重归旧好,将这一门婚事合了回来。
只是这事旁的不说,论他自己心意,也想袖手相对,且让这一门婚事作罢。
不过,再看一眼妹妹眉头紧蹙,面色焦灼,又想着那林姑娘身世堪怜,遭际艰难,顾茂口里便由不得道:“于今若要重续缘分,却是艰难。若要问个明白,倒也不是不能。”
“呸!甚么重续缘分?那陶家既然没有识人之眼,知人之明,容人之量,怎配得上林姑娘?”顾茜再听不入这样的话。虽说照着世情人理,黛玉虽是家世品貌,性情才度俱是一时之选,然终究是父母缘浅,身子单弱,于陶家是高攀,然在她眼底,看重这些东西的人,本就不配黛玉。因此,听得顾茂这么说来,她立时两句话驳了回来,又道:“难道哥哥也是觉得,林姑娘竟是高攀了那潘家?”
“怎么会!”顾茂冲口而出三个字,便回过神来,忙压下心里情绪,重头道:“我原以为你提起此事,是想着内中有些误会,将这些化解开来。如今看来,大约林姑娘再无此意,你也亦然,不过是想着打探消息,以作日后准备?”
“正是。”顾茜消去面上几分恼色,长叹一声,几分愁绪便拢上眉头:“林姑娘的好,自然有人识得,我原不必愁这个的。可她如今也常有在外头走动的,若是听到什么传言,岂不是伤心?再者,也是怕贾老太太那里又动了甚么心思,竟是打量着以此逼迫姑娘。”
顾茂一听这话,脸色也冷了下来,目光凛凛,竟似刀锋一般雪白尖利:“这事确实不可不虑。好在如今廷试尚有三四日光景,明日我下帖子请陶铭来,想来不难。”
他说得斩钉截铁,顾茜一时却听出几分不对味来,细看两眼,心里便有几分疑惑:我担忧发愁,原是常理儿,到底那么些年的情分,又是自己敬重喜爱的人,必然不同。可是哥哥他这般肃然,言语里只立在黛玉这里,倒是奇怪——他与那陶铭也是相交多年的。
只是要紧的事在这里摆着,顾茜这疑惑也就一闪而过,并不曾十分留意,反倒细问了几句明日邀请的事,回头便使人到厨下并几处吩咐明白。翌日她起身来,又是往那几处问两声,见着都预备下来,便也就点了点头。毕竟这不过是小聚罢了,摆上时令鲜果精细茶点,预备些吃食,将屋子略作整理,也就使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