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一处,春纤便笑着应了。
果真,后头晚上说及雪中抽柴一事,宝玉犹自闷闷,翌日尚且记挂着,黛玉瞧在眼底,却并不多言语一句,随着宝玉说还席的事儿。宝玉见她这样,反倒笑问:“林妹妹瞧着这样可好?”
宝钗便抿嘴儿一笑,忽而道:“宝兄弟倒是好兴致,总还念着一个雪字。”
黛玉听说,只瞅了她一眼,也不说什么,心里却有几分闷闷的。春纤见她这般形容,反倒有些紧张,细细察言观色,又觉自己想岔了,便斟酌着端上一盏茶,笑道:“难得有一件新鲜事儿,姑娘怎么还闷闷着?不如去园子里散漫一回,也是散闷。”
黛玉便叹道:“你不知道,我便想不明白,这般对着一个呆子汲汲营营,又有什么意思?偏这样的事,我是一句也不合多说,纵有心说破,细想来,又觉没趣儿。”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道:“这样的事,终无意趣。”这说的便是宝钗与宝玉了。
“姑娘身在局外,何必理会。”春纤便明白她的意思,因笑着道:“只管看下去便是。旁个不说,难道至亲至近的人,也都听凭了去不成?”
第一百零六章 游园行婆媳再斗法
黛玉闻说这话,心内细想一回,也是默默点头,叹道:“也是我瞎操心,竟是自误了。”
由此说了一阵,便自歇息去,再无旁话。
哪知到了翌日,忽而传了话来,说是让那刘姥姥于大观园中游览一番。黛玉只是略一点头,并不在意,春纤却是早有思量,忙令收拾一回:“我们这里旁的都是好,只一样,也太狭窄了些。及等人过来,屋子里且盛不下。”
“便你的心思细。”紫鹃听了这话,心里一想,却也不免点头:“不过这话说得也不错,便是屋子的缘故,他们来了,旁的不说,老太太、太太、薛姨妈总要设个座儿的。”
黛玉原不放在心底,听她们这般说来,也不由开口布置一回。她素有心思情致,三两句话过去,屋子虽未大变,瓶花香炉等小处却婉然生出一番韵致来,更与旁人不同。
及等刘姥姥过来,众人坐下,黛玉便捧了小茶盘送了一盖碗茶奉与贾母。王夫人正要道一句不吃茶,黛玉回头便从春纤处重头捧了一个小茶盘来,内里两盖碗茶,却与王夫人并薛姨妈,后头春纤并紫鹃又与众人奉茶,色色周全。王夫人便将到了喉头的话咽下。贾母望了她一眼,又与刘姥姥说笑两句,方道:“这花儿好。”
说得便是黛玉亲自剪下插放的瓶花。众人听说,也不由望了过去,却见书案之上,正有一只定窑玉壶春瓶,米分白匀净,细润颀长,里头插着三枝米分白鹤翎菊。那花儿的花瓣细长三寸许,卷翘如爪,瓣尖儿极洁白精洁,越往里头,便渐渐透出一抹浅浅的嫩红,及等中央,忽而透出一点豆大的鲜黄蕊儿,鲜嫩可爱。花与瓶相互辉映,偏有三四片嫩叶儿,翠碧得紧,倒是两头衬得更精神三分,且不显素淡,又与那窗纱相应。
“真真是林姑娘才有的心思。”薛姨妈细看两眼,也觉洁净喜人,不由开口说了一声儿。王夫人垂下眼吃了一口茶,却不言语。贾母偏与她道:“这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就不翠了,院子里也没个桃杏树,竹子已是绿的了,再拿着绿纱反而不配,名儿给他换了。”
王夫人一顿,凤姐儿忙笑着岔开话来,贾母听了只笑了一回,又道软烟罗、霞影纱两处,说得尽兴,方起身离去。黛玉从旁看着,也不言语,只与紫鹃吩咐两声儿,便带着春纤而去,心里却颇有些思量:老太太言语与平日不同,想着是为了前头湘云那事儿。偏太太也是心有成算的,只怕今儿一过,后头又要兴出什么事儿来。
她这般想着,便减了几分精神,春纤看在眼底,心里一叹,面上却只笑着道:“姑娘,今儿可真是热闹,我瞧着那刘姥姥,越发与养我的祖母肖似了呢。”黛玉方回过神来,笑着道:“既如此,倒也是一段缘法了。”后头说笑一阵,便渐次将心事放下,且与宝钗笑言留得残荷听雨声。
谁知到了蘅芜苑,因着内里雪洞一般,一色顽器全无,倒也有瓶花,却只是一个土定瓶,内里供着数枝菊花。再便是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王夫人瞧着暗暗点头:薛家大富,宝丫头自然也是富贵锦绣里头长大的。却还能这般朴素,着实难得。
不想贾母却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与你姨娘要些。也是我老了,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的。”说着又嗔怪凤姐儿。
王夫人并凤姐儿立时笑回道:“她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她都退了回去。”便是薛姨妈也是笑着分辨一句不大弄这些东西。原说着便这么过去了的,不想贾母却摇头,说出一番话来:“使不得,她虽然省事,倘或来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房里这么素净,也是忌讳……”
王夫人便不再说话,黛玉在旁瞧着,不由拿眼睛忘了那床榻一眼,见着上头青纱帐幔,藕荷色的衾褥稍稍刺了几朵花儿,俱是十分朴素,心内不免摇头:那刘姥姥虽不过是个贫家老妇,算不得什么紧要的客人,到底也是外客,且这一行人过来,偏摆出这般素净的布置来。她这么个谨慎的人,原不该这般的。若说一时不察,那这般素净是日常所住,竟是可怕了。张岱有一句话说得好: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她这么个年轻女孩儿,倒比珠大嫂子还素淡简朴,却真个深情真气再无半点……
她正想着,那边儿贾母已是唤了鸳鸯过来吩咐了两句摆设,方坐了一回,便自去了。后头吃酒说笑,暂且不提。黛玉却总觉得有些懒懒的,虽有刘姥姥凑趣儿说笑,也不过一时笑一笑,心里便淡了。宝玉见她如此,便扯了扯她的衣袖,笑着道:“今儿热闹,老太太兴致也高,等会子再去园子里赏玩,大约必是要去那栊翠庵的。你素日与妙玉极好,若得了梯己茶吃,也要饶我一杯。”
黛玉知道他的意思,大约是瞧着自己淡淡的,便想凑趣逗笑一回,心里不免一软,暗想:他却是极有心意的,若非有个男女之别,真个能亲近的。偏有那一等烦扰,竟也是可叹的。虽这么想着,她面上却只笑着啐了一口,道:“什么茶没吃过?倒是稀罕这个来?”
宝玉还要再说,宝钗却笑着道:“我也听过那妙玉,旁的不提,于茶道上却是不俗,原还想着今日说不得有这一份口福,现在看来,倒也未必。”见她开口,黛玉唇边三分笑意,便只余下一丝儿,言语也淡淡的:“薛姐姐谦逊,你自来博学多才,想来这茶道上面也是精到,何必做司马牛之叹?”
三人正自说着,贾母已是在上首笑问宝玉,便放下这一段,只与她凑趣。及等这一日赏玩归来,黛玉不过淡淡,宝钗却斜倚在窗下,凝神思量起来:这些时日过来,姨妈每每透出一丝意思,偏老太太那里却不曾松口说一句。今日更了不得,在林丫头那里便借着话头问了姨妈的错漏,那还算小事儿,到了自己这里,越发什么都说出来。虽则宝玉待人的心是好的,论说聪慧性情也是一流,虽有几分惫懒,旁样东西也不曾差了分毫,又有姨妈的心意在,到底也没个意趣。
她心里这么想着,忽而又想起宝玉素日言语温柔体贴,心里微微一动,竟说不出内里是个什么滋味来。恰此时薛姨妈打发人来取个前儿新得的丁香簪子,宝钗便敛了心事,忙令打开箱笼取了去,一面又问:“这又是取来做什么?”
来人便笑说了一回,却是薛姨妈去王夫人那里闲坐,偏正赶上她使人打了新样的首饰,又特特与宝钗择了一份,薛姨妈便想起这丁香簪子来——这簪子虽是小物,样式却是江南时兴的,极新巧玲珑,倒与京中的不同,也合凑个新鲜。
宝钗便点头道:“这倒也罢了。只是东西虽小,到底是送与各处去的,便索性带几个匣子过去。一则个人喜好不同,二来也是个样子,自来也是心意。”莺儿忙令取来几个小匣子来,与来人一道带了过去。
也是如此,黛玉见着那小小的雕漆素纹匣子的时候,她微微抿了抿唇,及等人去了,她便与紫鹃道:“想来我早前为着那宫花恼了一场,那边都记着呢。她既有这样周全的心思,何必做那不周全的事?每每我见着她,便觉不自在。”
紫鹃笑道:“姑娘何必在意思这些?不过小事儿罢了,若在意便看一眼,若不理会,也就丢一边儿去。不过面子情过去的,也就使得了。倒是老太太那里,又使人唤姑娘过去,我虽不在那里,到底是从那屋子里出来的,也听了三言两语的。老太太虽从不说出口,心里的意思却是人人明白的。”
“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这样的事,我是不愿沾的,也是不能说的,不过含糊着罢了。”黛玉唇角一抿,眸光幽幽,竟似含着一汪秋水:“不然,又能如何?真个说破,老太太必是要恼的,宝玉便有千般不好,在她眼底也是一万个好的。我虽是外孙女儿,到底姓个林,再不能比。若说是太太等处的缘故,她们争持起来,我又有什么趣儿?且也不是真心,我再不愿意的。”
春纤听她们说到这一处了,便放下手中的针线,皱着眉道:“姑娘且先别愁那个,到底不好说破的事儿,两处且还有的磨牙。倒是宝二爷那里,我瞧着才是一桩大事。他素日便待姑娘与旁人不同,我听着说,竟认姑娘是个知己,虽有史姑娘薛姑娘两处,也多有不如的。偏如今府中总念着金玉两字,他若是一时魔怔了,嚷出什么来?姑娘又有什么脸面?”
第一百零七章 存离心偏遇风雨欺
黛玉听得这一声,登时一愣,半晌说不得话来,暗自度量一回,才慢慢吐出一句话来:“总不至于此罢!”
那边儿紫鹃端着茶听着了一回,又想着旧日宝玉种种不同常人之处,一时却站住了,也顾不得茶不茶的,只先说话:“姑娘仔细些才是,宝二爷自来就跟别人不同,要是一时魔怔住了嚷出什么话来。姑娘又如何自处?本就无心,何必惹这个腥?闹出什么话来,面上也没光呢。”
“紫鹃姐姐说的是,姑娘原是女儿家,名声最是紧要,再不能有半点错处的。不说外头如何,就是府里头,哪里又能传出什么好话来!”春纤早有这个心思,又知本该有试玉一事,虽说如今情境不同,到底有些担忧。不过从前或是时机未到,或是火候略差,总也没的说出来。这会儿一气说出来,又有紫鹃这般说来,她忙就添了两句话来。
身边两个大丫鬟都这么说,黛玉虽还有几分迟疑,也不免默然。在细细想一回舅家、宝玉的种种,她心中便是一叹:日后愈发要避嫌才是。如今各自也大了,又都在一处园子里,真个说出什么话来,自己落个粉身碎骨不说,林家百年门风,岂不是也要被带累了!
想到这里,她不免孜孜念念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等事儿,一时索然无味,人也懒懒起来。紫鹃与春纤素来知道她,见她眉眼倦倦,便知道这非但是记在心底了的,且想到了旁处的,也就不再多言,只陪在一边儿做针线活儿。
半日过去,黛玉回转过来,见她们这么一个模样,心里且有三分酸疼,后头便一发避着宝玉。前头她虽有避嫌之意,到底在贾母跟前还是与他说话儿,一样不曾错落,如今却是在贾母跟前都寡言少语起来。每每宝玉与她说话,略说一二句,她便草草带过,或是寻三春贾母等搭话,或就是微微一笑过去。便贾母觉出什么异样来,她也只推说近来身子不甚好,总觉得乏困。
然则,宝玉本是个心思细致的,见着她这样,一日便有所觉,偏过去厮磨说话儿又不得。三五日过去,他从来看重黛玉的,越发存下一股郁结之气,偏又不好发作。
这日,黛玉自贾母处离去,宝玉便忙忙寻了个由头也跟着走,众人反倒落在后头。王夫人瞧在眼底,心中便生出一丝火气来,斟酌一回,便在贾母处略说两句话,也寻了一个事儿辞了出来。谁想着,她才出了院门,便瞧见宝玉拉扯着黛玉,正说着话。黛玉却垂着个头,立在那里听着,口中却并不十分言语。
王夫人脚下一顿,远远就有话传到了她耳边儿。
却是宝玉说的:“好妹妹,到底是个什么缘故,你总也不理我?莫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便是我的错,你只管说与我听,我改了就是。你我自小一处长大,难不成还为着一点子小事,竟要生份了不成?”说到这里,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越发显得温存小意。
黛玉听了这话,心中也生出几分黯然,但她本是个聪敏的,又早有决断,半晌过去,不过偏过脸去,低低着道:“我们自小长大是真,可如今渐次大了,男女有别也是真。便是嫡亲的兄妹,也总有各自一方的时候,哪里能有不散的筵席?表哥且细想罢,我却不合多留了。”
说完,她便躲开宝玉,只扶着丫鬟的手,摇摇摆摆地去了。
宝玉眼瞧着她的背影渐次远去,想着她话里头的意思,一时竟是痴了,只站在那里愣愣瞧着,却说不出心底是个什么滋味——他天性喜聚不喜散,素日里总想着姐妹一处,又自小都这么过来的,虽知道男女婚姻大事,却总没念到这一处的。此时偏他心头姐妹里第一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啻落了个天雷下来,打得他天旋地转,肝胆俱裂。
偏因着黛玉声量儿不高,王夫人竟不曾听见那话,只见着宝玉一副呆样儿,便当他被黛玉勾住了魂,心里头又气又恼,径自过去喝道:“宝玉,你这是做什么!”
这一声猛地落下,宝玉一时却回不过神来,犹自混沌,好似木雕泥塑的佛陀,只瞪着眼立在那里。王夫人满心恼火,又喊了几声宝玉,他犹自混沌不知。
这下,王夫人倒被唬得变了颜色,她年将五十,如今养在身边的也独有这个儿子,最是疼爱不过的。见他这么一个模样,她哪里还顾得了旁个?也不理会别个,伸手满脸满身地摩挲起来,一面又急急道:“宝玉,你这是怎么了?”边上的彩霞等人也瞧着心惊,一时拥簇上去,竟自吵嚷起来。
就在此时,里头宝钗等人从里头出来,见着这个光景,也都唬得脸色发白。宝钗最是明白周全的一个人,见着王夫人焦急,忙就上前来搀扶,又有探春伸手一把拉住彩霞:“二哥哥这是怎么了?”
彩霞脸都白了,正要张嘴说话,那边宝玉忽而哎呦一声,眼神又活络了起来,看一眼众人,他自己反倒疑惑起来:“太太这是怎么了?”说着,忙取了帕子与王夫人拭泪,一面又望向宝钗等人:“宝姐姐、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也来了。”
王夫人只觉身子一软,也没心理会前头的事,伸手摸了摸宝玉的额头,叹道:“真是我前世的冤孽,唬得我心惊肉跳!”彩霞方低着头,细声道:“二爷与林姑娘站在这里说了一会子话,林姑娘走了,他竟就呆呆立在这里了。太太过来说话,也是一声也不说,一言也不听的,真真吓人得很。”
这两句话说得平和,并不露半点异样,意思却是深切。三春到底管不得这里头事,不过一个探春抿了抿唇,宝钗却是慢慢垂下脸去,自个都说不出自个心里是个什么意思。反倒是宝玉,他虽说心虚,倒也没将彩霞的话十分放在心上,只陪着小心,要搀扶着王夫人回去:“是我的不是,一时想得出了神,倒是累太太受惊。”
然则,众人都不曾想到,王夫人被这一句话勾起前头的恼火,虽不敢发作出来,心里却生出一番念想来:那林丫头果真是个祸害!此时都能勾得宝玉这样失魂落魄的,后头真要做下什么事来,她不打紧,宝玉这一辈子,岂不是要毁了!不行,自己却得早作筹划,趁着她还要点脸面,早些打发了她去,后头才能放心!
心里这么想着,王夫人转眼看着宝钗正自在右侧扶着自己:她脖颈微弯,恰勾出一段美好的弧度,粉面微垂,于丰美之中越发澄澈出娴雅平和——似这等端方娴静的,才真个是好女子,足可匹配宝玉!
由此,王夫人竟不收手,只自顾一面搭着宝钗的手,一面被宝玉搀扶着,一手一个地往自己屋子里去,口中犹自埋怨宝玉,及等到了自己屋子外头,她才转过头去,一面轻轻拿手拍着宝钗的手背,道:“亏得你姐姐妹妹们在,方让我定了定神。”说这这话,一行人到了屋子里头。
三春等略坐了坐,见着再无异状,便是告退而去,心里却各有几分思量。探春心中最有主见,见姐妹都不曾要散了去,便邀她们到自己屋子里去:“我们也说一说话儿。”
到了秋爽斋,三人坐下来吃了两口茶,便打发了旁的丫鬟,自说些私密话儿。待得旁事说罢,探春想着今日的事,到底说了一句:“方才二哥哥那一件事虽小,里头的意思却瞧着深呢。”自迎春订婚一事过后,三人往来走动更甚以往,亲近更甚以往,又是破了格子说出过许多本不该说的话,她这会儿说起话来,便不似从前那般顾忌。
迎春虽软糯,惜春虽孤介,素日黛玉待她们却极亲近的,又有宝玉这待她们极好的兄弟夹在里头,自然关心。这会儿探春一说,迎春便摸了摸茶盏,半晌道:“可不是,总得与她说一声才是。不然底下人嚷出什么话来,也是不好。”她是个软和人,便瞧出一些来,也是想着太平两字,只愿含糊过去的。
“林姐姐那么个聪明人,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有些话儿须说不出口,只得避开来罢了。二哥哥虽然待我们好,这事儿却错在他身上的——自来做不得主的,便要看明白才是。”惜春又是不同,她本性聪慧,东府里头也有走动,有些事反倒更敏锐,此时说出来,倒是让探春手一松,茶盖落在茶盏上头,叮得一声轻响:“越发胡说起来。”
她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知道惜春说得不错,顿了顿,也叹了一声道:“只是总这么闹着也不是个道理,这事儿我托个事儿传过去,林姐姐极聪明的人,老太太又疼她,若能将事儿说破,倒还能好些。这样的事,总是女孩儿更要仔细。”
这般说了一回,探春转眼便使了侍书过去,托言借个东西与宝玉做东西,便将之前的事说道了一回。黛玉心里明白,也拿话托侍书谢过探春,回头却与紫鹃、春纤叹息:“姐妹们都是极好极有心的,可老太太那里,我能说的已是说尽了,又能如何?”
她这厢叹息,那厢贾母处听得宝玉一事,却忙过去看了一回,又打发人来瞧黛玉,回头还嚷出一句话来:“真个不是冤家不聚头,我这个老冤家哪世里的孽障,偏生遇上这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的!”
第一百零八章 暗争斗王氏代寻亲
她这一番话嚷出来,便似落了块石头在湖中,虽说小事儿,却是浮起一层一层的波澜来。且不说旁人,单单一个王夫人知道后,便是气了个倒仰,倒在大引枕上拿手按住胸口。虽不敢做捶的样子,她心里却真真是五内俱焚,牙根儿且发痒:老太太这么一番话,究竟是几个意思!从来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意,媒妁之言的,她虽是府里头的老祖宗,宝玉的亲祖母,可在这事上也须得退一射之地!如今看着,这竟便不管自己的意思,老爷也不在,就要定下那林丫头了!真真是老糊涂了!可、可那到底是老太太,府里头的老祖宗,她糊涂说出一句话来,难道自己能驳了回去?不说外头的人听见了,就是家里的人知道了,又怎么想去!
想到这里,王夫人便觉焦躁,再也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来,眼前却是一黑,身子便有些摇摇晃晃起来,唬得一边的玉钏、彩霞等都白了脸,口中嚷出一句太太,便自跑过来搀扶。只是这突如其来的一桩事,谁能料得到。这人虽扶住了,玉钏却不合撞了案几一下。
但听得砰地一声,那上头搁着的茶盏登时落在地上,摔了个八瓣碎,一碗才沏好的热茶俱是泼在地上不说,王夫人裙上也溅得湿了一片。
“哎呦!”王夫人先被那声儿唬得心头一跳,后头又被烫了一下,不由叫了一声。彩霞也是个伶俐的,忙蹲下来揪住那一片儿裙角,又有旁的丫鬟或是搀扶,或是取衣裳来,一时忙乱起来。不多时,王夫人便换了一身衣裳,且靠在榻上,彩霞与她抹了药膏——这烫得并不严重,皮子略有一点儿红罢了。
“太太,可好些了?”彩霞涂完膏药,瞧着王夫人依旧不说话,只一味想事儿,便只低声问了一句。王夫人满心焦躁,一味念着黛玉的事儿,听得这一声,也不过抬了抬眼皮,摇了摇头。
不想,这时候外头却隐隐传来玉钏儿的声音:“方才到底是谁端了茶水来?这么烫,怎么吃去?打量着太太好脾性,连着这些轻省活计也怠慢了不成!真是越发没了天理王法!”王夫人听这几句话,本没放在心上的,但她回头时,忽而瞧见案几上一盖碗的茶来,不由得心里打了个转,忽而冒出个念头来:吃茶、吃茶!可不是说得女子许婚的事!自己早有打发了那林丫头的心,偏因着她命硬克父克母的,没个打发的去处!如今许是菩萨保佑,与自己一个感念——今日泼了茶,说得便是自己必定是能将她许了个人家好打发了的。
想到这一处,王夫人便似得了满天神佛的护佑,竟自定下心来,慢慢琢磨起这一样事儿:前头竟是自己糊涂了,不过想着怎么打发她出了这园子,隔开两处,又有外头的大小宴席,也不愿带着她去。如今想来,倒是自己想岔了,做得不齐全。与其得这么个媳妇儿,倒不如寻个光鲜的人家,早早发嫁了她。一来也能堵住老太太的嘴,二来也能断了宝玉的念头,三则体面光鲜,谁个不说自家门风齐整,看顾姻亲?虽说是便宜了那林丫头,到底眼不见为净了!
这一样样思量过来,王夫人不由将自己素日所知的人家想了一通,倒也挑出五六家世家老亲,很是体面的人家,紧要是有个嫡子,旁的倒是没什么妨碍——他们这样的人家,规矩周全,孩子体面,再没得什么不好。只怕人家且瞧不上林丫头哩!
存了这么个念想,又是干系宝玉的紧要事,王夫人处置也是极快,不够七八日的功夫,便渐次有了数:却有两户人家的嫡次子,人也见过的,生得齐整,家中更不必说,原是大家子的规矩,再没得挑剔!且他们母亲都有那么一点意思,虽不曾说准了,到底有一点儿意思来。
她这般做派,旁人岂有不知道的,倒未必明白她的心意,不过传出几分与相看姑爷的风声罢了。唯有一个贾母心里冷哼,一个宝钗心里安稳。便是春纤听到了,她也不过皱皱眉,且与黛玉说一声:“太太这么个模样,倒跟前头的不同,竟有些琏二奶奶的风范。”
“凤姐姐原是太太的侄女儿,自来有些肖似,也不算什么奇事。”黛玉心里也是纳罕,头一样却是为探春欢喜:“若真能好好儿的,三丫头倒是有福。”
由此,在府里头越发有些双玉事儿的风言风语中,王夫人等着姑娘们俱是散了,也不等丫鬟婆子散了去,便笑着与贾母道:“老太太,二丫头的婚事已是定了,论着数下去,咱们府里头后面便是外甥女、三丫头了。她们也渐次大了,这些日子也出去走动了两回,便有些人家透了个信儿。”
说到这里,王夫人顿了顿,往贾母面上望了一眼。
贾母连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半丝儿不乱,只偏过脸,慢慢端起一盏茶,捏着茶盖子撇去茶汤上的一点浮沫,然后低头吃了一口茶。王夫人看她这样,心里便打了个突,却还是咬牙撑着说下去:“我细细看了一回,与三丫头提亲儿的俱是庶子,虽说也是世交人家的,算起来却不算十分匹配。她又是个好的,自小儿养在您的跟前,且等一等,再瞧一瞧也是无妨。倒是外甥女儿,好有两户不错的人家。我想着,这样的事总归要与老太太掌眼才好,便细细打听了一回,果真不错!”
贾母这才搁下茶盏,抬眼深深打量了王夫人一眼:“你是个有心的,倒还念着林丫头。她父母早去了,也只得我们与她打算,总要让她顺心遂意才是。”
顺心遂意……
谁不想着顺心遂意?王夫人心里冷笑,口中却将自个儿挑出的人选细说了一回:侯府人家,嫡出子嗣,生得也是极好的,言语聪慧知礼知趣,虽都不是嫡长子,厮配黛玉却是她高攀了呢——她虽是世家之后,清贵翰林家的女儿,到底父母早早去了,便有一注好嫁妆,到底没了父母扶持,娘家倚靠。
贾母细细听来,却也觉得这两户人家不错了——前头再没听的这话,大约也是这些日子王夫人带着女孩儿出门走动,方瞧上来了黛玉品貌的。自然,这话也没十分说准,不过因着世交老亲的情分,微露其意罢了。真个有意了,后头才能慢慢谈,总有个一年半载的方能真个说定了的。
想到这里,贾母虽说犹自不满王夫人,但因着人家着实不错,也算尽心的份上,到底目光和缓了三分,口中却淡淡的:“这两个孩子我也听了两句话,倒也算可以。只是玉儿那丫头最是爱读书的,与她择夫婿,自然也要品一品这上头的。总要让她称心如意,日后举案齐眉,才是我们长辈的好处。”
她这话,没有十分说死,既没说不行,也没说行。这倒把王夫人一颗心吊在半空,上不得下不来,半日过去,只得嗓子发紧地吐出一句话来:“那老太太的意思是?”
贾母看了她一眼,慢慢着道:“只消能有玉儿她父亲七分,旁的我倒不拘什么,未必都要什么侯府不侯府的。头一样品性得好,须得待玉儿好,后头才学不能差了,夫妻和睦才是顶紧要的事儿。旁的富贵之类的,难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还能差了这个?便略次一等,孩子知礼能干,自然也就上去了。”
她一句句说来,却说得王夫人脸皮微微泛起青白来:什么品性好,什么待玉儿好,什么才学不能差了,这不是指着宝玉,又说谁去!任凭再好的人家,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谁能拿得准前头两条!想到这里,她不由低下头,没再说话。
贾母见她这样子,心里反倒冷笑了一声,又觉索然无味起来:这个媳妇从来不聪明,却有些憨面刁,前头特特等人还没散去,便说出婚事来。不就是想着透出风声去,让上下的人都知道,两个玉儿是要各自聘嫁的!她自以为是对宝玉好,却总没个正经主意!她看不中玉儿,要另外与宝玉聘一个,也不是不行。可她看中的竟是那个薛家丫头!也不瞧瞧,那薛家又有什么地方匹配宝玉的!虽生得不错,平日里做事做人却没个伶俐鲜活的气儿,薛家眼见又得败落,还有个不成器的儿子,这样的人家,竟也要结姻亲!
自家竟已是败落到了这地步了不成!
由此一想,她便伸手挥了挥,又叹气道:“罢了,这也不是一会儿就能成的事,你且回去细想罢。”王夫人只得怏怏而归。
然则,她的盘算却是成了。不过半日功夫,贾府上下便得了些风声,探春且不必说,原是极精明能干的,黛玉屋子里的小娥也是个千里耳,又是干系她家姑娘的事儿,一听便忙不迭回来道:“姑娘,府里头都说太太要与姑娘做媒了呢!”
第一百零九章 恰逢意一女百家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