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赵家姑娘唤作赵馥,原是山东济南人士,因其父如今为京中五品官,素有文名,自幼也是颇承家训,却有些文君之才。前番于江家宴上与黛玉结识,也算投契,一月也有二三次书信往来,却多是诗词文章,也算是笔墨之交。黛玉闻说她送来诗文,便知是近来得意之作,取来一览,却是咏荷之作,不免一笑,因细细赏玩一番,才是道:“婉约可爱,必定是心爱之作。说来她却有心,如今这等时节,不过小荷初露,她便着力做来,及等后头映日荷花,岂不是要诗词曲赋样样俱全?”
春纤在旁瞧了两眼,只觉这一首咏荷诗虽不甚大气,亦是别无新样,却是辞藻清丽,自有一种清新可爱,便笑着道:“姑娘也每每吟诗作赋,何不挑拣出一首来,且与赵姑娘赏玩?”
“她既咏荷,我自然也要赏玩那荷花一番,若得了好诗,再送去也不迟。”黛玉含笑相答,又一想,方道:“说来她生辰也在左近,却得思量一回,也是彼此的好意思。”
春纤便寻出一本册子来,且翻与黛玉看,道:“可了不得,五月里倒有些礼儿须得准备呢。”
黛玉瞧了两眼,因笑着道:“你总有些思量,倒是与旁人不同,再没见着比着日子,一样样列明了事项的,极简明好用。只是,你既有这样的聪慧,读书上面也不可怠慢,这些个琐事却在其次,总吩咐下去让那些小丫头们做去便是。”
“姑娘快别这样说,倒让她越发逞能。平日里也是闲着,自然随她去,总归正经事儿却不能搁下。”紫鹃素日担忧春纤逞才,心气也高,虽外头瞧着温和,到底内里不同,原有当家做主的心,偏生是个丫鬟的命儿,每每有意规劝:“这等事,才是安生立命的本分。”
春纤也知她们所思不同,心下感慨,面上却不说话。黛玉不免叹息一声,心下道一声可惜,却也知道这里头的正经道理,只得将妙玉的信笺取来一看,当下不免一怔。
素日妙玉常有信笺送来,往来便多,常有闲来说话之事,黛玉本以为今番也是如此,先前便不以为意,及等见了信笺,却由不得面色一变,忙起身道:“我却得往栊翠庵走一趟。”
“什么大事明日说不得,倒是让姑娘如此?”春纤与紫鹃一怔,忙忙问道。黛玉却是一言不发,她们便也不再多问,且与黛玉略作梳理,又唤来两个小丫头并婆子或打灯或跟随的,春纤只便扶着黛玉一路过去。
那栊翠庵原离着潇湘馆不甚远,黛玉又是着紧,不消多久便是到了。妙玉却是使了个小幺子在外头瞧着,闻说黛玉来了,竟自个儿亲自出去相迎,与素日不同。且她去了旧日平和安静,虽在灯光之下,犹自显出眼圈儿红肿,两腮潮红,唇色却是泛出些青白。
这般形容,休说黛玉,就是春纤一眼看来,也是心中一惊,陡然生出几分惊疑——能使得妙玉如此,绝非寻常。须知妙玉原不同寻常闺秀,此身原是在红尘之外,正经闺秀的大事与她无干,外头的大事更不必说,不过安静度日而已。
果然,黛玉自入了内里,妙玉便挥退了旁的小丫头,只斟酌着留下春纤一个,因道:“崔妈妈也是与我说了,你素日是个好的,我自也信你。”春纤只觉心下一阵酸软,忙把头一垂,口中应道:“承妙玉师父之意,绝不辜负。”
黛玉于这些上头却比春纤更仔细,且素来与妙玉交好,竟是个知己,耳听如此,心中越发惊诧,忙拉着妙玉的手,道:“你说及崔妈妈,难道事涉令尊令慈?”
“果是知己,方能如此。”妙玉听得黛玉这般问来,一双秀眸由不得又滾将泪下来,面上却带着一抹悲凉,一抹幽恨,呜咽几声,才是道:“我,我,父母之丧,原非盗匪,却是,却是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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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循旧事甫获一线微
黛玉由不得面色一白,直怔怔坐在那里,却是浑身都有些发僵,半晌过去,她垂着眼角,声音有些干涩:“这、这是真的?”另外一面,春纤也是吃了一惊,脚下不觉往前走了两步,才是站定。然则,她却不同黛玉,非但心思灵敏,更兼受后世信息爆炸之力,却比旁个反应更快,当即便接着道:“妙玉师父从何而知?可有错漏之处?”
妙玉默默从袖中取出一册蝴蝶装的书册。它装裱得极为典雅而精致,些许棱角处微微泛出些枯黄,显见着有些年月,显见着是旧书,却是保存得极为完好,想来也是精心收藏的。而她行动也显出是极看重这一册书,珍而重之,便将它放在桌案之前,也是取了帕子略略擦拭过桌案。
及等轻轻放于桌案上,她的手指还有些不自觉地摩挲着书册。半晌过去,妙玉才是抬头,一双清眸犹如秋水含愁,自生悲凉:“父亲雅爱诗文,又喜游览天下,每至一地,总有散文相记,后积攒成文,以为笔记,累年积攒,总有三十余册。旧日我伤感父母之殇,不忍再看这些,只收入箱笼之中。前番你一番言谈,出自胸臆,却有正聋发聩之力。我细想数日,往日竟是自误了,方将这些书册取出一一细看。不想,昨日翻到最后一册,竟瞧见了这个。”
说罢,她便将那书册轻轻翻开十数页,且与黛玉并春纤细看。
先头闻说如此,春纤便将心中疑虑去了大半,又随之细看,不过数行,她就变了颜色。不为旁个,却是这书册之中提及一事,着实使人惊骇,平生蹊跷之感来:
内里言道初来平安州,便遇到一件奇事,三四年前他曾呆过的村庄并周遭邻近的三四个村落,并无半点人烟。因旧年他于此地一户方姓人家得数百年老山参三株,根须俱全,十分齐整,便此番不曾见着,也是着意搜寻,谁知方圆二十里,竟无半丝人烟。及等归入城中,他才知原为两年前北狄侵略之故,不免叹息。谁知夜里赏月,他却为一妇人冲撞,惊鸿一眼,竟是那方姓人家的媳妇季大娘,忙令长随搀扶相问,不曾想尚未言语两句,就有士卒扑上擒拿……
看到后头妙玉之父记载道分明听到那妇人唤他苏老爷,春纤心下一叹,又继续看下去,后头于此却再无半点记载,只道明日细查等三四语而已。
这时,黛玉已然长叹一声,道:“不知令尊何日殇亡?”
“五月十日。”吐出这四个字,妙玉浑身微颤,已是红了眼圈儿,只偏过脸去,言语之中却已然透出隐隐的哭音来:“正是在这一篇散记之后那日,父母便遭盗匪而亡,还是因恰遇上官巡视所遇,方能保全这些东西……”
这下,休说黛玉,就是春纤心内也生出许多酸楚来,忍不住低声劝道:“妙玉师父,原是苍天有眼,方能于多年之后使人得见隐秘。既是如此,想来日后沉冤得雪,也非不能。您且细细想来,若非得上苍护佑,旧年您年岁尚小,如之奈何?便知内里蹊跷,也无从着手,平添焦心不说,若露了痕迹,反倒误了自身。想来如今原是昭雪之日近在眼前,上苍方借我们姑娘的话,且将沉冤白于目下。如此,还有什么可担忧呢?合该起而行才是。”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又有振奋之意,极为妥当。
妙玉细细思量一回,果真有几分道理,又是合了心意,方换回容色,只双目之中犹自带了沉郁,口中道:“若能如此,我便身陨,也是了无遗憾了!”黛玉原是想起平安州与舅家往来走动一事,心中着实踟蹰不定,听得这话,她忙伸手拉住妙玉,因道;“又浑说!还说甚听了我的话,心有所动。真个如此,便不能做这等思量!”
说完这话,她也拿定了主意,便咬牙吐出另外一番话来:“却才春纤所说不差,休说旁个,只我舅家原是如何,你可晓得?我舅家祖上原是以军功起家,虽则如今累代变迁,如今却还与军中有些香火情分,往来走动不曾断绝。便我所知,就有平安州那一处。你且细想,春纤所言,岂不是应在这里了?”
这样的话,她原是不愿说的。贾家虽待她寻常,她却不愿令其粘连上这等事体,且若说道起来,也是一件尴尬事,又未必有甚干系的。但见着妙玉如此,彼此素日情分也是极好,兼着知晓她的性情,并非狭隘偏激一类,聪慧平和,明理通达,最是可亲可近的,她方从中说道出来,只做劝慰之意。
妙玉也是深知,虽则起头心中顿生波澜,但细细听完,便知内里情状,暗想:虽此事艰难,然则能有这么一个知己,经心劝慰,竭力帮衬,也是极难得了。由此,她便也承情,只拭去眼角些许晶莹,缓声道:“你说的是,既然苍天见怜,使我知晓内里蹊跷,想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她们两个说得不觉,春纤却是在心中翻转数个念头,隐隐想出一点线索来。只是这不过是她心中猜测,又无证据,兼着俱是为女子,连着追查搜寻也是艰难,便只动了动唇,到底不曾说出什么话来。
由此,春纤只随着黛玉一道低声劝慰而已。
妙玉诉说一通,不过是心中存下这等事,着实悲愤难解,又恐己身有失,连着这一件事也是烟消云散,再无半点痕迹,百般思量,方寻了黛玉诉说。如今已是成事,又是多少去了些幽恨,她便有些精神不支,面容也是失了华彩,一色苍白之中夹着些青紫,瞧着着实不好。
黛玉忙令她躺下,又唤了先前那位崔妈妈过来,且凑到一处,好生照料一回,唯恐她为病魔所侵。谁知崔妈妈扶持着妙玉安置后,却是拭泪,呜咽道:“我的好姑娘,这几日饮食不着,睡眠不成,倒是将自家煎熬到这地步!若是老爷太太见着了,岂不心疼?旁的都是虚的,唯有自个过得安生,才是正经的道理啊!”
听得这话,那妙玉心内酸痛,由不得连着咳嗽两声,才低声应了崔妈妈的话,安抚了两句,她又侧脸与黛玉道:“原是我几日不曾安枕,方才如此,想来歇息两日,也就安稳了。你且放心,今日却不能远送了,异日我烹茶赔礼,如何?”
黛玉想她这几日独一个人在此焦心,也是心中酸痛,只拭泪道:“如何与我这般生分?你好生将养着才是,若是短了什么,只管打发人过来与我说一声。不论怎么说,在这里我总比你自在些的。”如此说罢,她便告辞而去。
春纤在旁搀扶着,一路无话。
及等回到自家屋舍之中,黛玉犹自沉郁,春纤思量再三,还是与她偷声道:“姑娘,妙玉师父那件事可是蹊跷,再不能这般巧合的。我思量着,那平安州临近北狄,会不会是杀良冒功……”
说到后头,她的声音越加细微,倒似有些颤颤巍巍起来。
黛玉本就想着那平安州与舅家极亲近,往来频繁,虽此事与之无关,到底有些不合式。兼着自从醒悟过来,于此地所见所闻,所知所觉,俱有些衰亡之征,她着实心内烦闷。再听得春纤这么两句话,她心中一颤,由不得一阵战栗从心底而起,当下压低了声音,喝道:“这等话如何说得!你若总这般口没遮掩,我却再不敢要你了!”
春纤不过因着贾府衰败无可挽救,方在它的事儿不遗余力,只敢往不好的地方想,却不能往好处思量——乃是想着尽量断绝黛玉待贾家的亲近之意而已。如今见着黛玉声色不同往日,她便收口不言,横竖这话说出口,便是成了的。
不想,这一番心思,却使得黛玉思虑重重,翌日便病了一场。
春纤不免有些着恼,暗恨自己行事不周,倒是忘了黛玉素日的身子还有些弱。只是事已至此,她也没有旁的法子,不过尽力服侍,好生劝慰而已。黛玉却是零零碎碎过了三四日,方渐次好转,心内犹自记着这一桩事。
她如此,另外一头却也有个人念着平安州。
此人并非旁个,却是与黛玉有过两面之缘的顾茂。说来他如今于京中颇有些声名:本是世家出身,形容俊秀,文才出众,端然是一时俊彦,若明岁春闱折桂,榜下捉婿他便是头一个。本来似这等前程繁华可期的少年郎,合该意气风华,走马观花,然则他经历坎坷,却也稳得住,兼着这时心腹长随霍达已是查出旧年父祖那一桩冤案的线索,此时更无半点轻慢之态。
然则,听得霍达细细道完现今所查的种种,顾茂霍然起身,双目如墨,却是透出森然之意,道:“果然是那平安州守将之故!可恨当时我无知无能,尊长受累亦是无力回天。如今、如今……”
那霍达见着小主子如此,唯恐他一时压服不住,显出痕迹来,休说扳倒仇雠,反倒损了本身,忙将另外一件事也说道出来:“大爷,沉冤昭雪在即,却不能失了分寸,如今却还得好生筹划才是紧要。倒是大姑娘的事,如今已有了些眉目,前儿探到了一个婆子,形容痕迹与当年的乳母张妈妈极肖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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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伤时节春纤解因果
顾茂闻说如此,霍然起身,面上已是一片欢喜,且带七分企盼,三分惊疑,半晌方问道:“果真如此?”
“却有八分真切,小人过去细细查探,若有所得,也是苍天保佑。想来旧年老夫人、夫人俱是慈悲怜下的,那乳母张妈妈也当念及恩情,真个是她,必定道出始末来。”霍达也是面露欢喜企盼,口中却说得稳妥,这原是他素来的性情,并非那等虚词请功的。
顾茂也知他性情,又明世情如此,便压下心头满腔欢喜,且与他又细细说了一回事,方才遣他歇息:“这些时日你也辛苦,早些回去歇息。及等这一阵事过去,必定与你几日安闲日子,也好松散松散。”
霍达忙是应下话来,心中却着实担忧顾茂,近来这位大爷真是操劳,只他身为奴仆,也说不得许多,只得多劝两句好生安歇,以图日后等话,才是告退而去。他这一番担忧却也并非没个由头,旁个不说,这一日顾茂却不曾安枕,于榻上翻来覆去,唯有清晨时分才朦胧睡去。
与他一般的尚有黛玉、春纤两个。黛玉自不必说,心内原是存了事,她本就是个敏感多思的,想着妙玉之事多有蹊跷,偏生舅家与之交关,思来想去,着实有些惊心动魄之处——先头她只一意不往旁处想,及等春纤特特点破,她不免想到旧日曾听到府中一些事体,芳心发颤,自然翻覆难以成眠。
春纤却在旁伺候的,本就暗悔先前言辞出格,见着黛玉如此,心中越加不安,到底于夜里悄声问黛玉道:“姑娘,可是吃些茶?”黛玉正自思量,猛听得这话,却是一惊,半晌才是回过神来,因道:“你竟也未成眠?也罢,都吃两口茶,且睡去。”
由此,春纤忙挑明了烛火,又将提壶里取了温水来,且倒了一盏先送与黛玉。烛火之下,黛玉分明瞧见春纤满面睡意,发髻却是齐整,便知是为着自己的缘故,便道:“我总有几日不能安睡的,你若也如此,倒是叫我心中难安。好好睡去便是,否则明日里怕失了精神。”
春纤只与黛玉吃了一盏水,才是曼声应了一句。黛玉见她不以为然,便也减了翻覆之意,只闭眼合目睡在榻上,不知不觉间竟自睡了过去。饶是如此,翌日她也有几分憔悴,且因时节所染,又有几声咳嗽。春纤忙令报与贾母,黛玉欲要拦阻,紫鹃却也劝道:“姑娘,这虽是小病,到底姑娘身子弱,如今又是咋热还冷的时节,最难将养,倒不如早早吃两剂药,将这压下去才好。”
“紫鹃姐姐说的是,姑娘,旁的都能随意,这一样却是紧要,旁的再也不能比的。”春纤一面应和,一面早打发小丫鬟报与贾母处,说是如此。贾母旁个不说,于黛玉却真还有几分看重疼爱,立时请了太医过来诊脉,且因着昨日才与黛玉说了那么些话,且自一叹,与鸳鸯道:“玉儿这孩子旁的都好,只一样,心思太细太沉,思量多了身子便是不足。我常想着,若将这一分心思移给宝玉一半,那就是两厢齐全了。”
这样的话,鸳鸯自然不敢轻易接口,只含笑道:“可见老祖宗疼爱林姑娘了。只是我私心里想,林姑娘若不是这般知冷知热的心,也便不是林姑娘了。”
贾母也是点头,道:“你说的是,这般心意难得。”由此,她心下一动,便令取来一个匣子,重头取了两支云头如意长簪,令与黛玉送去。黛玉得了这簪子,细心体味一番,只将指腹轻轻摩挲着,半晌才是放下,暗暗想道:昨日才是那般说了一回,今儿个我便病了,不论谁个看来,大约都会有些别样的思量。外祖母自不例外,她又使人送这个来,难道是取了这簪子的如意两字,以安我的心?
这般想来,黛玉不觉心内有些酸软,却比先前更觉温暖,倒是将那一番担忧稍缓。及等后头太医诊治开了方子,黛玉吃了两剂药,虽过后犹自有些病弱,三两日后,便也与先时无二了。恰在此时,正值芒种,园中姐妹既多,不免有些饯春送春之事,黛玉虽睡得迟了些,及等起身,也是早早梳洗妥当,便往园子里去。
谁知这本就暮春时节,偏又有些风,黛玉走了小半段路,不免见着满目俱是落红,心下伤感,步履也渐次沉重。春纤在侧相陪,见着她双眉笼烟,眸中含愁,自有一番娇怯不胜之态,便扶着她至一侧的亭子里坐下,又道:“便说姑娘好好将养着,不必去了。偏不听,只说今番原是芒种,且要饯春一回。”
黛玉微微一笑,且要说话,忽而抬头见着宝玉正自往这里行来,眉头由不得一皱,少不得唤住了他,又略说两句话,宝钗便自款款行来。见着这般情景,黛玉心内越发生了厌烦,只起身笑着道:“想来姐妹们都等着我们呢,早些过去才是。”
宝玉自无不可,忙笑着道:“却是如此。”一行人往相约处行去,倒是彼此顽了半日,黛玉方才推说有些头疼,便要告辞而去。探春素日是有心的,见着她如此,便笑着道:“林姐姐身子弱,前儿才病了,今日又有风,原就合该早些回去安歇才好。”宝玉也忙笑着道:“正是,正是,倒是我欢喜的过了,竟是忘了这个。”
黛玉也不推辞,只应了一声,就自回去,再瞧着薛宝钗且站在宝玉身侧,心内不免生出三分厌恶,暗想:这薛家非但门风不谨,连一点廉耻也不顾了,为着攀附一门亲事,倒是使了女儿纠缠不休,虽说宝玉行事颇有不合礼仪,到底出自天性,这薛家女儿却是紧跟在后,每每宝玉来了,她便过来,真真是……不过是二舅母做依靠,压下这些个闲言碎语,到底失了闺阁女孩儿的品格儿。
想到此处,黛玉便觉没了意思:
薛宝钗千百不足也好,到底是有家有室,母亲哥哥家业俱全,在贾家尚且有个姨母一心为她,且想讨了她做儿媳妇,虽则外祖母尚且不许,可婚姻大事,头一样是父母做主,外祖母到底是隔了一层,大约事儿必定能成的。由此一来,她却是齐全得很,自己便是比她好又如何,现在却是无一着落,既是家业凋零,寄人篱下,又不知前程何处,且有外祖母那等心思为难,却不如她了。
如此,酸楚更甚。
好在黛玉如今心思开朗了些,又有紫鹃春纤等一心为她,着实安慰熨帖,倒也减去五六分愁绪,且回去吃了一盏茶,见着外头竹影森森,心内反生了些清凉之意,因道:“旧日觉得满室皆绿,久了反而生出几分苍凉,冬日又比旁处森冷些,于调养不足。如今暮春时节,百花凋零,见着苍翠如旧,倒减去三分伤感。”
“姑娘诗文满腹的,岂不闻,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春纤含笑问了一声,见着黛玉微微一笑,眉间却是微蹙,想她怜花如己,且作出那葬花吟来,原有感伤身世之故,便又悄声道:“我旧日也有一股痴意,也曾想过,虽说花开繁华,花落凄凉,且不如不开花的好。可年岁长了些,方知道这原是一股痴情痴意,只想着如今,没想着日后罢了。”
黛玉本想赞那一句落红的诗句好,然则听得春纤这话,倒是先压下这一条来——她天性便有这等喜散不喜聚,只想着散时悲凉,倒不如不聚,如今听得这话正投了心意,后头却又翻转过来,不免诧异,因道:“这日后两字,又从何说来?”
“姑娘且想,从来春华秋实,若没了花开花落,如何能结子成果?自来花木便如我们一般,虽年华老去,到底又有后来者。繁衍生息,原就是这么一个道理。总是老一辈渐渐老去,小一辈渐渐长成,如此一想,岂不是正合了道理?”春纤见着黛玉目光灼灼,似有所动,便接着道:“且就如姐妹们相聚欢笑一场,虽则散去的时候只余余音,好似繁华落尽,可若不是每每相聚,如何来的情分?又如何能有下一场相会?自然也是前消后继,情分越长。”
这却正触动黛玉心肠,她不免有些怔怔,且坐在那里想了半日,却连一句话也不曾说,似有所悟,又有所觉。紫鹃见着她如此,轻轻将那茶盏推到里头些,又牵着春纤的衣袂到了外头候着,却不免悄声叹息,道:“果真读了书的,便是不同。你这些话,只怕正对了姑娘的心呢。旧日里我常有话劝姑娘,只晓得她心思不同旁个,却又无从说起。今日,若姑娘当真听了进心底,再好生振作些,才是真个好呢。”
春纤也是轻轻出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却见着宝玉正往这里来,心内又是一堵,因想:木石前盟,原起自精神共鸣,黛玉虽则如今有所不同,且将宝玉搁下,然则她心性如旧,不减高洁,只怕宝玉这一腔钦慕,也是难改呢。
第七十三章 送春归小笺道信来
春纤所想不假。
说来宝玉天然生就一副别样肝肠,与旁人不同。他因着黛玉从未与他说甚经济仕途一类的混账话,自来深敬。又因着其生得袅娜风流,心性灵窍,竟可超逸脱俗,不免存着一股缠绵不去之意。只是平素不愿唐突造次,谁知旧年瞧了好些西厢等话本,又年岁渐长,不免渐渐心有所觉,且将那一腔亲近之意,越发添了几分。
今番黛玉似有不爽利,他心中牵挂,不免又过来探望。一入门,也来不及吃茶,他便先巴巴着问道:“妹妹可好些了?”这本出于真心,面上担忧之色便也十分真切。
黛玉见着他如此,虽心中意乱,然思及如今世间,能待她如此者极少,倒也颇为感念,少不得也和软些。因此,她便微微一笑,轻声慢慢着道:“我不过偶感时节,便觉得有些酸软,回到屋中歇了一阵子,已是好了。表哥不必担心,我如今的身子却比先前康健了些,倒也不甚妨碍的。”
由此而起,彼此说谈半日,宝玉越发觉得心中快慰,正欲再寻一二件事来细说。又有袭人唤宝玉,说是王夫人那边使了人来问话,他方恋恋不舍而去。
对此,黛玉本也不说什么,只瞧着袭人那般形容言谈,大有辖制之意,不免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则,这样的事,她却不好多说什么的,便不曾说一言片语,反倒略劝了宝玉两句。
唯有紫鹃瞧着她神情比先前舒展了几分,只道宝玉过来说笑一阵,也是解了自家姑娘几分郁结,便笑着道:“姑娘,且用一点东西,好自午睡,也能将养精神。到底先前病了一场,好不好,总保养着些。”
“也罢。”黛玉先前听得春纤那么一番话,虽不曾全然换了思量,到底比先时更舒展了几分,又觉春纤灵慧,不免更看重了几分,当即也应允下来。
不想,这一晌睡去,她却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已是泪湿粘巾,竟自哽咽不止。春纤与紫鹃守在外头,听得内里声响不对,也不知缘故,匆忙入内,且不顾不得旁的,先连声相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黛玉却不理会她们,只先呜咽一阵,而后更推开她们,道:“与我展纸磨墨。”说罢,也不顾唯着一身单薄纱衫,她竟自赤脚跑将下来,自往书案处而去。这般忽如其来,春纤与紫鹃都是怔住。停了半晌,紫鹃先忙取了鞋子追上,连声唤道:“姑娘,仔细脚下。”
春纤虽不明白内里情故,到底也知道文人雅士,自有不羁性情,偶尔显露一二,便是万事不听入耳中,非得遂了心意不可。虽说黛玉原是女流之辈,然则性情仿佛,否则也不能有葬花之事。由此想来,依着这例子而行,也就是了。由此,她忙就跟上前来,也不铺纸,先卷袖磨墨,一面含笑望着黛玉,也不说话,只静静相陪。
这正是投了黛玉之心。
待得墨汁充盈之后,她提笔挥毫后的一行行诗文,却使得春纤笑容一滞:花谢花飞花满天,红销香残为谁怜?游丝软系飘香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这分明是葬花吟!
先前黛玉分明不曾葬花,这劳什子的葬花吟又是从何而来!
若是从前,春纤还不是夏晓的时候,读着葬花吟,她只觉缠绵悱恻,实乃锦绣奇文。但现在再见着这一片诗文,当真揉碎它的心都有了:这是从何而来?分明先前黛玉不曾葬花,更何况这葬花吟!还是说,它代表着剧情不可逆转,便自己这么些年着意引导,黛玉得命运依旧不能更改?
想到这里,春纤只觉得心中堵得慌。但这样的话,她又无从说起,旁的什么,也都为此遮掩,竟只只能眼睁睁瞧着黛玉将这一片葬花吟写下,才自停笔。又见她双泪簌簌而下,竟不能自抑,春纤心内一叹,只得先将旁事抛开,先劝慰道:“姑娘这又是怎么了?可是前头梦里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