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方与段明成道:“守备且去打点人马,取二三千之数,另留副官等守城即可。一应粮草所需,想来不过二三日之用,我立时便能安排妥当,且留下用项数目之类,与我细看。”段明成见着他如此雷厉风行,心下越加感佩,忙令取了笔墨,写了十数样用项并数目,送到如海面前。
如海细细看来,用项倒也罢了,不过马匹弓箭之类,又添了火油等一二样不常用的,再瞧一瞧数目,亦是对照着两千五六的人马,却也罢了,便是点了点头,道:“一应所需,我即刻搜寻来便送到军营处。”
段明成见着他这般,剩下的一点小觑之心也尽数消去,反倒瞧着如海形容瘦削,面色微白,似有病容,道了一声:“大人且自珍重。”说罢,再道一声告辞,便是起身退下。
如海便看向屋中众人,照着素日所知,且将安抚民众、搜集辎重、募集乡勇等一应事体,一一细细说道明白,再行分派,如此吩咐再三,令他们一一办了去。自己则换了一身衣裳,且登上城墙,勘察一番后,见着城墙尚可,又瞧着黝黑的天空之中唯有二三点微弱的星光,周遭虽是举着火把,火光却极弱,越发显出漆黑两字,他不免在心中一叹,暗想:此情此景,却有乌云压城城欲摧之势,然则,天光尽在咫尺,只消筹备妥当,却也不必惧怕!
心内想着,如海方令回府,黛玉却是一夜不曾安睡,只独坐在灯前等候。听得他归来,她忙披上外头的披风赶了过来,心内焦灼十分担忧,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含泪唤了一声:“父亲!”
“玉儿尚未安睡?”如海见着她来了,原本有些疲倦的精神却是振作起来,又见她眼圈泛红,泪光点点,却是不敢垂泪,越加心疼,便将她搂在怀中,一如儿时般拍了拍她的背,道:“不过宵小之辈,为父自有主张,却不必担心。”
黛玉听得如海这话,虽也信服,到底父女天性,且如海现今状况如何,她亦是深知的,如何能不担心?只是这会儿瞧着如海已是疲惫不济,她不愿也不敢让父亲再担忧自己,越加劳心费神,当即也不过带着哭音,低低着道:“父亲,虽是这等大事,到底保重身体,不然,女儿……”说到这里,她究竟有些忍不住,竟自落了两滴泪,却又强自忍住。
灯影之下,她面色微白,双目泛红,兼着姿容绝世,情真意切,越加可怜可爱,着实惹人疼爱。
看着黛玉如此,如海心内生出几分酸痛,思量一回,方道:“为父自有筹算,勿要担忧。只是现今府中上下,却得你照应一二,也要小心身体,莫要太过劳神费心。”
如此说了一番,又担心对方身体,父女方才各自回去安歇,及等翌日开始,连着数日忙乱。
黛玉眼见着父亲每日劳神不说,且常有奔波,面色越加不好,每每担忧垂泪,又是安排一应吃食等物调养,却也不过聊胜于无而已。及等五日后,那段明成归来,说是大胜而归,她虽身处闺中,亦是早早打发了人每日回信,得知后不免松了一口气,正要再赶过去与父亲细说一回,却听得管家回报,说着如海已是病倒,正自高热。
第三十章 垂危时周全身后事
闻说此话,黛玉只觉得眼前一黑,竟有些听不分明周遭声音。片刻后她又立时回过神来,正猛然站起身来,却是一个踉跄,差点儿就是跌倒在地。好在她的身侧尚有紫鹃并春纤两个候着的,见此等形状忙都伸手搀扶,将将扶住了她,紫鹃犹自变了面色,那边儿春纤见着黛玉面色惨白,双目失神,心中一惊,也来不及再想旁话,忙就开口道:“姑娘,姑娘,老爷还在那里病着呢。”
只这一句话,便犹如一道雷霆落下,登时让黛玉浑身一震,连苍白的面色都是微微泛起一抹青灰。她忙猛地撑住身体,虽浑身有些颤抖,一双眼睛却是透出光亮来,只盯着那边站着的管家一眼,立时将目光换到门口,口中低低地迸出一个字来:“走!”
紫鹃见着如此,忙从一侧取了披风与黛玉披上,方与春纤一左一右搀扶着黛玉往屋外行去。
黛玉本自娇弱,虽有心急行,到底这会儿受惊不小,只略略推拒了一下,也就顾不得这些,只强自抬脚往门外而去。春纤见着她这么一个模样,心下一想,便问管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请了大夫?老爷可说了什么不曾?”
那管家见着黛玉如此,也是战战兢兢地陪在一侧,听得春纤这急匆匆的三句话,再见着黛玉亦是转头看来,心下一想,立时回道:“老爷现今还有几分清醒,只是高热不止,便要小人唤姑娘过去。至于大夫,已是遣人去请了,姑娘莫要担心。”
听得说如海尚未昏迷,黛玉面色便略略好了一点,竟生就几分气力,便推开春纤并紫鹃两个的搀扶,自己提着裙角,忙就是往如海的卧房奔去。春纤、紫鹃并管家见着如此,也是吃了一惊,忙也跟着赶着过去,口中还道:“姑娘仔细脚下!”等话。
然则,此番黛玉却有如神助,虽是素来娇弱的,这一路却奔走得极快,及等到了卧房,奔入内里,春纤他们尚且在后。
“爹爹!”
口中唤了一声,黛玉瞧着正躺在床榻之上,满面潮红,双唇泛白的如海正自侧过脸看来,当即脚下一停,犹如钉在当地了一般,竟不能上前,双泪簌簌,犹如断了线的珍珠滚将下来,口中却再说不得旁话。
如海见着女儿黛玉来了,强自撑起身体,口中唤道:“玉儿来了。”虽是高热之中,他的神态却十分自若,仿佛自个儿却在月色之下,泛舟河上,竟透出一派舒展来。
这一句话落入黛玉耳中,却是心酸不已——先前她回到家中,爹爹亦是如此说的。想到这里,黛玉脚下微动,踉跄着扑到床榻前,低声道:“爹爹,玉儿在这里呢,再也不会离开您,您也不要抛下我独个儿!”说到这里,她心下悲痛,却不得不忍着不再落泪,忍不住抽噎了一声。
春纤站在边上,瞧着这般场景,心内也是酸楚不已,因又想到原著,不免暗暗存了一点侥幸:按说如海病故,却并非今朝,又有黛玉在侧,休说时时照料,尽心孝敬,总也减了他几分思念,且应是更好一些才是。哪怕今番生了变故,竟是操劳一回,想来也不该因此病故的。
有了这样的想法,春纤方觉得心中略略松了一口气,正要劝说一二句,外头便有回报,说着几位大夫已是到了。紫鹃听得这话,忙上前来搀扶黛玉,春纤便也放下心中思量,亦是伸出手来,且随着到了屏风之后。
管家便令请大夫入内。
那几位大夫早间便是与如海诊治过的,自是晓得内里情况,早就于心中有了几分思量,再见着如海形容,不免暗暗一叹,因又想着今番扬州得以安然,也是这位大人的功劳,他们却也有尽心竭力之意。因这般一一诊脉,而后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又在旁商量了半日,内里才有一个老大夫与如海道:“大人,您若是安生静养,总还有一二年的岁数。然则现今劳心费力过甚,又是高热,只怕却是不大好了。”
这最后半句话落下,春纤只觉得黛玉犹如一朵被风急雨打过的花儿,浑身一软,竟就靠在她身上,只慢慢儿想下软倒,面色如雪唇色微青,半晌说不得一个字,双目已是失了神彩。紫鹃见着也是心惊,却不敢高声,只忙搀扶着黛玉,又凑到她耳边,低低唤道:“姑娘……”
“姑娘,您还得瞧一瞧老爷呢。”春纤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但看着黛玉如此,虽有几分不忍,却犹自逼着她清醒——若这时候她昏过去了,如海真个就此亡故,且不说有些事上面难以说清道明,日后越加烦扰,平添危机;就是黛玉对如海的一片孺慕之情,只怕也绝不会原谅自己竟就这么昏了过去。
果然,听得这一声,黛玉面色越加苍白,身子却撑住了些,比之先前那棉花一般的绵软又是不同,只一双水眸却由不得落下泪来。紫鹃看着如此,虽是酸楚,倒是放心了些——这般总还活泛些。
而另外一面,如海虽是高热,却还有几分神智,听得这话,他本也心中有数的,虽是伤感叹息,却并无慌乱诧异,反倒平心静气,淡淡道:“诸位以为,我尚有几日光景?”
几个大夫原都是城中屈指可数的,江南富庶之地,越加历练出一番手段来。虽还比不得京中,却也算一等了。听得如海这一声,他们虽诧异其平静,暗暗生了感慨,面上也露出几分惭愧,口中依旧只是低声相答,道:“今番大人耗损不小,又发高热。若是徐徐度之,却有六七成能康复,且短则月余,长则二三月,可保性命。只是一样,之后怕是再难说清醒两字,只能时昏时醒,一应事务俱是不能做主。”
如海听得这话,立时驳道:“今番民乱,尚未平复,我虽是无能,亦是不能如此。可另有他法?”
黛玉在屏风之内,闻说这话,却是再也忍不住,径自抽泣了两声,才是又闷闷压下,双泪越加连绵不下。春纤与紫鹃两个对视一眼,心下也是不忍,都是偏过头去。尤其是春纤,想着原著红楼梦之中,如海尚有那等寿命,今番她从中作法,反倒让他早早归去,心内也是一阵愧疚。
那边儿大夫听了这话,心中越加惭愧,相互对视几眼,方有另外一个上前来道:“另则只有一法,以针灸度之,以猛药激之,我等斟酌而下,可保大人半月岁寿,若是得当,尚可有七八日延长。这般却是能神智清晰,精气振奋,与先前不同。”
如海便点头道:“如此便可。”
几位大夫闻说这话,也是感佩其能看破生死两字,又想着原是因平复民乱之故,他们商量一番后,越加全心全力,且与如海针灸一番的,又有开下药方的,又有叮嘱饮食安眠等事的,俱是不同,却都十分细致。及等他们去后,如海自觉已是好了五六分,虽还有些高热,却是更为振奋,便令请黛玉出来。
黛玉早已哭得双目红肿,待见着了如海,却是强自压住面上悲痛,且与如海道:“爹爹……”这一声唤出,却是心中千般言语,俱是无从出口了。
如海见着她如此也是十分疼惜,又看着紫鹃并春纤在那里站着,亦是双目泛红,因想着先前之事,心下斟酌再三,才与黛玉道:“玉儿,莫要担心烦扰,为父为朝中官,必得上对得起陛下恩泽,下对得起百姓黎民。再者,便是我私心里,也想着这短短一段时日,却要时时见着你,知道你过得好,心中方才宽慰。若是择了那等整日昏昏的法子,便能多活几日又如何,却还不如去了的好。我尚且要平复民乱,尚且要与你周全日后,自不能如此!”
说到这里,如海看了那管家一眼,道:“你去我书房之中,取来笔墨折子,我须得将此番事情与陛下一一道来。”那管家正应了一声,原该离去,忽而外头又有小厮回报,说着守备段明成求见。
如海闻说,便令请进来,又要安慰黛玉,就见黛玉已然起身,虽是双泪脉脉,却带着些黯哑,低声道:“爹爹之心,我已尽知的,如何能违逆您的心思?”说罢,她便慢慢走向屏风,紫鹃见着如此,想着自己故去的母亲,也是这般切肤之痛,由不得偏过脸去,泪流满面。
春纤见着这般悲戚景象,也是心中煎熬,只心下一叹,随着一道入了屏风。不多时,那段明成已是入内拜见,因见着如海如此,他也是吃惊不已,忙一番慰问,又道大胜之事。如海听得他这么细细道来,心中略一筹算,便知此番民乱十有*竟是不必愁了的,当下也是松了一口气,便点头道:“今番若非守备大人,只怕扬州城已是风雨交加。大人如此功劳,某必当上书陛下,且将内里情景一一道来。”
段明成见着如海这般,尚记挂这些事务,心下也是生出几分感佩,忙道:“若无大人,某便是千里马,也是无用。”如此又是说了几句,他因如海正是病着方而告退。
那边儿管家将那段明成送出,又去书房取了折子等物,送到如海榻前。黛玉在侧,心内柔肠寸断,只不能啼哭,让父亲再生担忧,竟是越发禁不住心内悲痛。如海看着她这般,一片怜爱之情,真真是难以尽数,只伸手揽过她低声劝慰再三,方又在她服侍之下,亲自写了折子,令管家送到衙门离去,发往京师。
次则,如海方挥退众人,思量一回,却是留下了春纤,因道:“扶着你们姑娘,好生听我说来。”
黛玉瞧着这般情景,竟与素日不同,虽是悲痛之时,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惊疑来。春纤却是明白,大约因着她前番的言谈,方有今日之事,否则,如海再不能留下她,而非与紫鹃一道。
果然,如海定了定神,便开口道:“当初送你入京至舅家,一则是想着教养两字,却得女眷长者,方能知道中馈之事,这原是女子最为紧要之事,自不能怠慢;二来却是因着我独有你一个,万贯家财,百年清誉,悉数落在你身上,我自是想着一应东西都与你方好,你外祖母又是几番来信,我便与她暗中有了默契,定下了你与那贾宝玉的婚事。这般,林家的东西除却一些浮财交与国库,旁的都是你的嫁妆。”
说罢,如海抬头看去,见着黛玉面色微微有些苍白,只还强作镇定,一边站着的春纤却是神色不变,静静侍立一旁,反倒比黛玉更冷静了三分。
第三十一章 诉世情撒手蒙恩泽
闻说这话,黛玉一时竟是怔住,许久不曾说话。边上的春纤眼底却闪过一点光亮,暗想:原来竟是如此,也是,若非这么一个缘故,以林如海官场浮沉数十载历练出的谋算心机,并那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怎么会不在过世之前与黛玉安排周全?单单抛下自个一点血脉不顾!他,早已安排周全,或许他也曾想过家财会被吞没,但是黛玉总归是贾母嫡亲的外孙女,血脉原是斩不断的……
只是到底心存了侥幸,满心不愿思量女儿日后艰难,又是自觉安排妥当,竟就被贾家哄了过去。
心内这么想着,春纤不免轻轻一叹,随即忙低下头来。
但这一声轻叹,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却也颇为清晰,如海父女两个自是听得清楚。黛玉瞧了春纤一眼,有心说一两句话,却听得如海道:“玉儿尚且不曾言,你却叹息,却是为何?”
春纤已是发觉自己造次了些,心下一番思量,虽有前车之鉴,到底现今正是最紧要的时候,有些话便是受些责难,也得提示一二的。因此,她便垂首一礼,低声道:“原是春纤糊涂,听得老爷这一番话,倒是想起姑娘初来的那一日,老太太将姑娘安置在碧纱橱之内,想来也是早有思量的。只是。”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却是抬头看向黛玉。
想到当初初入贾府那日情景,黛玉也是觉得有些索然,口中淡淡,眉眼间却已是笼上一层轻愁。如海见着她如此,神色一凝,却与春纤略一点头,开口道:“你只管说来便是。”
春纤垂首敛眉,自接着道:“只是太太却是淡淡的,并无安排,连着一应被褥纱帐之物也是琏二奶奶后头预备送来的。我原还有几分奇怪,及等薛姑娘来了,又有不同,后头还得那金玉一说,越加纳罕。今日听得老爷这话,方是明白。”
“什么金玉一说?”黛玉讶然相问,话一出口,她忽而想起自己探病那事儿,心下一顿,由不得微微色变:“难道二表哥并薛姑娘?”之后的话,她却没再说出来。
春纤越加垂首肃立,心下一转,便将先前在晴雯之处听来的话略略讲了一番,因道:“这些话,原不敢与姑娘说的,只存在心底。现在瞧着,竟是做了糊涂事。”
“你不糊涂,却是我糊涂!”如海听得那一番话,面上便带出冷色来,原是病弱的人,此番却生生逼出一番气势:“我于官场数十载,竟忘了人走茶凉这四个字!”
黛玉早已怔在当场,再想不得自己北上至舅家,竟有这般事体藏在内里。她本性聪明,虽是于人情世故颇有不足,但只消思量一番,也就尽数明白了。怪道当初自己初来乍到,便听得二舅母那般叮嘱,后头薛姑娘来了,不说自己,连着府中的三位表姐妹也是压倒,不过是一片慈母之心罢了!只是,若无这般思量,何必诓骗了自己过去!
想到这里,她的脸颊之上由不得泛起一层羞恼的青,只看向如海,眼圈微红,道:“若是如此,当初为何要定、定了的?”她到底是女孩儿家,说到后头,也是自觉羞惭,只能含糊过去。
“我独有你一个,林家数代列侯之家,百年清贵之族,名声财货尽有,又有我在,于那贾宝玉自是一等的。”林如海冷笑一声,面容之上已是有些冰冷:“虽你母素来不喜那贾宝玉,厌其顽劣,但以我想来,那不过书信之中道来,且又年幼,未必能尽信的,其兄便是不错,想来他也不会太差。且诸事不说,总归平安富贵并不算艰难,我方渐生此等心思。不想你一日归来,那贾宝玉着实无能也罢了,竟还有那等金玉之说!难道我的玉儿,竟还匹配不得俊才,反倒要……”
说道这里,如海渐渐平复了心绪,因看着黛玉垂下脸,便将后面的话按下,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黛玉听得这一声,心中一酸,便仰起脸来,双眼已然微微泛起一丝泪光,犹自轻声道:“爹爹,女儿自会好好儿的,您莫要担心……”虽是这么说,但她心中却是分明,这般话,休说父亲,便是她自个儿也是不信的。
如海只轻轻抚了抚黛玉的背,垂首轻声道:“我的玉儿,自会好好儿的。这种艰难污浊之事,我原不愿与你分说,只是现今也顾不得了。我一日去了,你必得入舅家安置,必得心中有数,莫要被诓骗了去。此番,我自然也会与你竭尽周全。林家一应所有,我已然上了折子,且将除却你曾祖母、祖母、母亲的嫁妆,并若干祖宅、店铺、藏书、画轴、古董、金银等物外,又与你舅家十五万银钱,以作教养之用,余者俱是上缴国库。这些,俱是立了单子,亦是在陛下面前过了眼。另则有六位可信之人,父亲亦是托了些银钱等物,待得你日后出嫁,却要与你添妆的,若是有甚为难之处,也可留一条后路。”
说到这里,如海微微一顿,才看着面色微变的黛玉与春纤,终究添了一句:“这内里意思,想来你是明白的。”
黛玉垂下脸去,心内已是惊涛骇浪:父亲这般安排,竟是百般防着外祖母他们!难道说,这等血脉之亲,也会因为那么些财物,竟生出别样心肠来不成?
春纤也是暗暗心惊,林如海这么一番安排,俱是在明面上过来的,这会虽是这么说,但已是做到这地步,想来也未必不会添上一句,若是黛玉故去,这些财物亦是上缴国库。这么一说,想来贾府也不敢染指,更休说苛待黛玉,只怕还要盼着她好好儿出嫁才是。
见黛玉色变,却不曾应答,如海心知这些话,只怕她要细细思量数日,方才能明白,便暗自在心中一叹,又接着道:“唯有一样,却是我所担忧——竟不曾与你定下一门亲事。”
这等话,原是听不得的。黛玉虽是凄惶不安,此时也由不得低声道:“爹爹如何说这些起来?”
如海也知这般不合礼数,只是大夫之言虽在,他总是担忧日后未必真有那么几日光景,只得早早与女儿黛玉分说明白。此时听得这话,他由不得心下一软,目光却有些锐利起来,只令黛玉抬起头来细听,因道:“这绝非小事,若所托非人,你一个单弱女孩儿,越加艰难。我于今只有两句话,你须得记住。一则,那贾宝玉绝非良配;二则我虽有安排,但若那提亲的竟非合宜,你也不须真个应下,凡事须得自己愿意,方才是好的。”
闻说这话,黛玉一时也是怔住,许久才低低应了一声。而如海不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才转头看向春纤,目光湛然,淡淡道:“你所求为何?”
春纤听得这话,一时由不得怔住,抬头看了如海一眼,忙又低下头,道:“老爷这话,小婢竟不知如何回了。”
“若非如此,你也当与那紫鹃一般无二。然则你却唯恐我不知贾家如何,着实有心拦阻。”如海轻笑一声,神色似乎有些舒展,但气势却分毫不差,竟也透出些冷然:“这又是为何?”
“小婢原是一庄户人家的养女,因收养的祖母过世方被发卖。在那村子里,我亲见了一件事。”春纤沉默了片刻,就是将先前曾说过的表妹事件,然后垂头道:“姑娘待我也极好,后头老太太将我与了姑娘,竟只有主辱臣死这四个字。我自是盼着姑娘好的,可府中又是这般情景,我……”
“你不必说了。”如海听得这么一番话,心中已然清楚,口中越加说得明白:“若玉儿得一好归宿,自然放你自由,保你安宁。而你也当尽心竭力。如何?”
春纤听得这话,一时不免怔住,她怎么也不知道自己如何露了痕迹,竟让这林如海明白心中最为渴望的事,当下不免一静,半晌过后,她方垂下脸,郑重敛衽一礼,低声道:“必当尽心竭力。”
见着她如此,如海才是微微点头,因又对黛玉道:“那紫鹃,你也一般处置。”黛玉虽有几分诧异,但她本就是为人真切厚道的,听得这一句吩咐,倒也无甚旁的思量,只点头应下。
春纤听得这一声,只觉得心中微微有些发热,竟生出几分欣喜来。
如海微一点头,方转过头与黛玉又道:“今番我说了这些话,你须得记在心中,万勿忘怀。此番也是迟了,早些回去安歇,莫要伤神才好。”黛玉心内早已成了一团乱麻,闻说这话,有心再说些什么,见着如海面有疲色,到底父女天性,自也不忍,便压下心中烦扰担忧,又着实叮嘱了两三句,才是带着春纤离去。
见黛玉离去,如海立时唤了管家叮嘱一番。其后十数日,却是日日唤来黛玉,父女一番细谈,不过是人情世故四个字,又是再三叮嘱,一片疼爱之心,竟如滔滔江水,难以尽数。而另外一面,他的折子入了京城,恰恰正是他多受诋毁的时候,一时入了内阁的眼,经了圣上的心,翌日便是安静许多,唯有几个跳梁小丑犹自聒噪。
然则,圣上原也年老,越加念旧,且如海也有不得已之处,事权从急,且处事周全,不过小小越权,后头却是有平乱之功。他便乾坤独断,径自呵斥了那几个跳梁小丑,且颁下圣旨,将如海上缴的家财取出一半,重头与黛玉做嫁妆,又道君臣相得,且有立功等话,竟与黛玉封了一个五品县君,唤作泰宁。这般之外,却又令两位御医随行,与如海诊治。
如此一番恩泽,只可惜如海却是无福消受,未及等御医入了扬州,一夜里他便是撒手而去。
第三十二章 理丧事贾琏散众仆
却说这一朝如海撒手而去,只留下一句保重的话。
黛玉悲恸不已,双泪涟涟而下,只紧紧攥着父亲的手哭倒在榻边。她这般悲痛,兼着几日不思饮食强撑着那一点精神也散了,身子又素来是弱的,竟啼哭了小半个时辰,就自昏阙了过去。
紫鹃、春纤并管家等俱是慌乱,忙一面好生安置了黛玉,一面又是取了早已暗暗备下的丧事一应物件,且设了灵堂,又与一应有所往来的亲眷人等报丧。旁个犹可,只叶家得知后,叶家的老夫人余氏想着林家并无族亲,独独留下黛玉这一根孤苗,一朝父母亡故,可怜得紧,也不免亲身前来询问一番。
谁曾想,这老夫人才是入了林府,询问了管家各色事务,听得俱是妥当,又因听说黛玉亦是悲痛病倒,正想着过去瞧一瞧,也是劝慰之意,就自听到外头的仆役回报,说着天使驾临。这老太太原也是诰命夫人,虽也知皇家威严,到底是经历过的,不过面色一变,就与管家道:“这却非小事,你紧着回了姑娘,且设下迎天使的礼数,旁的我先支应一番,倒也罢了。”
管家也是见识过的,听得这话,虽是心中略有些慌乱,也忙忙应了一声,紧着奔走至黛玉屋外,道:“姑娘可是醒了?外头天使驾临,前来颁旨,却是一桩大事,着实耽误不得。”
这会儿黛玉亦是醒来,正自垂泪,又挣扎着要去见如海,春纤与紫鹃瞧着她那一把骨头,连着风也能吹走的模样,不免劝说两句。闻说这话,一时主仆三个俱是怔住。只她们素性聪敏,不过片刻就是回转过来,黛玉心下一想,先道:“快快扫尘布置,设下香案来,我立时便去。”
管家应了一声,方才离去。
紫鹃早已寻了一身合适的衣裳送到面前来,手脚轻快,且与黛玉妆扮,春纤则忙取了一碟糕点送到黛玉面前,道:“姑娘好歹用一点,若等会子受不住,可如何是好?不说天使驾临,皇恩浩荡,便是老爷的大事,也得姑娘一一筹划呢。”
听得这一句话,黛玉浑身一震,虽是口中无味,也强自吃了几块糕点,又喝了小半盏杏仁酪,瞧着镜子之中的自个儿,乌发唯有一二根素面银簪,略略绾了一个髻儿,身上亦是白衫玉裙,独个儿站在那里,竟自生出一派惨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