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一日,春纤方才将一个抹额上绣的红梅花描好,自己拿着在日光下面瞧了又瞧,只觉得有些单调,正是寻思再添点儿什么,忽而听到一阵脚步声,转过头看去,却是晴雯正撩起帘子跨进屋子里来。她便将自己手上的针线放下,起身笑着道:“你怎么来了?”
晴雯抿着唇一笑。她生得极好,虽是年岁尚小,却也不曾辜负了日后风流灵巧四个字,此时微微一笑,眉眼之间自有一番秀美:“怎么,竟是我来得不巧,耽搁了你做活不成?”说话间,她走到了春纤的面前,拿起那抹额瞧了一回,便掷在案上,皱眉道:“分明前日我听着是吩咐了珍珠做的,怎么又落到你手里了?难道满屋子里只你一个能做活儿的?偏她自个却不能了!”
“我也是闲着无事,便做一点子又如何。只怕做得不精细,老太太使着不惯呢。只是珍珠姐姐也是说了的,这不过是备着的,倒也未必用得着,我方答应下来。”春纤面上含笑,只到一边儿的风炉上面取了热水,倒了一盏茶与晴雯吃,又请她瞧瞧什么地方须得改一下。
她与晴雯便是因着针线上面儿渐次熟悉的。说来也是奇怪,晴雯虽是不大爱做针线,于这上面却极有天赋,一样的花样儿,偏她做得分外鲜亮,设若添个几笔,便能更添情致。她做得又快又好,且言谈伶俐,模样儿又是一等的,于贾母房中不过一年的功夫,便越发得入了贾母的眼,称赞了好几回。
“这花样儿也是好的,只是颜色须得更细些,若是能添一点儿水波许是能更好些。”晴雯听得春纤这话,虽是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到底相处了一年多,也是明白春纤的性情,说了几句话,便与她出了主意。她们商讨一回,又吃了一盏茶,总定下花样子来,晴雯方回转来,嗔道:“每每与你说话,总忘了正经事。我与你说,鸳鸯琥珀她们被老太太挑了上去,做了一等的。便是鹦哥她们也是挑上去做了二等。等过两日那些姐姐配了小厮,大约还有几个能挑上去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晴雯话中却也没什么嫉妒羡慕,反倒透着些烦闷,眉头亦是紧紧皱着。春纤心下一想,也是明白过来:晴雯本性要强,心比天高,却偏生是个丫鬟的命,此时大约也是因为那些个大丫鬟出去后便配了小厮,进而想到自己身上,偏生这又是好事儿,她也就只能闷闷着。
这等性情,也难怪日后会那样一个结果。春纤有心劝两句,只是想着这话茬不好提,便略斟酌了半晌,正待说话,忽而又听得脚步声响起。当即她抬头看去,只见帘子一动,却是一个青缎袄儿,秋香绿棉裙的女孩儿低头踏进屋子里,口中笑着道:“你们倒是好,却在一处说话。”
春纤见着她来了,忙含笑起身,与晴雯一道儿拉着她坐下,又倒了一盏茶递过去,口中先是道了喜,恭贺一番后,方又道:“我们不过偷个空儿罢了。不曾想鹦哥姐姐也是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不曾?”
“不过咱们年下的衣衫料子发了些下来,我想着你们都是针线儿好的,大约是要自个儿做一点子,便让她们一半儿送了成衣,一半取了料子。眼下正是分发的时候呢,你们也去瞧一瞧,总要挑一点子自个喜欢的。”鹦哥说得入情入理,极是体贴。春纤倒是不在意这些,只含笑谢过,依旧安坐如故。晴雯最是个活络爽利不过的,虽也不甚在意这些衣衫,但女孩儿的性情,哪里能不喜欢挑拣这些的,当即便谢过了鹦哥,又拉着春纤笑道:“想来她们那里正是闹着呢,我们也瞧瞧去。”
见着鹦哥坐在这里吃茶,想着若是搁下了她独自一个,也是不好,春纤不免略有些犹豫。鹦哥却是伸手推了她一把,笑着道:“去吧。我忙了半日,坐在这里偷空歇一会儿也好。你们挑了料子再过来,我们正好说话儿。”
如此,春纤方才起身,笑着应了两句,便与晴雯一道往东面走去。不想,走在半道上却听得有人喊她们的名字,当下两人转过头看去,只见宝玉正站在不远处,满脸都是笑,口中道:“你们哪儿去?”
春纤低头一礼,正待说话,边上的晴雯已然是上前去利索地说了由来。宝玉原就喜欢女孩儿的钗环脂粉一类,此时正觉闲着无事,听得是挑拣衣衫料子等物,也是起了兴致,当即忙道:“我与你们一道过去。”他身后的丫鬟媚人不免卟哧一笑,眉眼弯弯,声音便似三月的春风,说不出来的温柔亲和:“二爷这话是从何说来,她们女孩儿家的东西,你倒是赶着过去挑拣了。”
春纤面上含笑,口中不语,心中也是点头的。在看红楼梦的时候,想着那样一个时代,宝玉能体贴女孩儿至此,虽是怯懦无能了些,到底天生重情,也是极难得了。可真个入了红楼梦,身处其中,自不能那般想法。不管俗世的法则如何虚伪,如何的残酷,想着能过好日子,便必得那么做。
宝玉却是不听这个的,执意要去。
媚人劝说了两句,见着拗不过去,方与春纤晴雯道:“竟是烦扰你们了。”春纤只说不敢,十分温顺。晴雯却是面上带笑,眉眼微微挑高,口中道:“这一点子小事,值当什么。原也不必这般嚼舌的。”如此说着,她便转过身引路。
在她之后,可人微微抿了抿唇,眉眼间笑意一丝不变,只弯着身子扶着宝玉上了回廊,方与宝玉并春纤笑着说些闲话,言谈和气,极为温柔可亲。
春纤瞧着如此,目光微微一闪,心中却不免叹息一声:晴雯如此,着实有些不合时宜。
第四章 听八卦初知林家事
只是,她心下虽有这等思量,却也不曾深劝。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非自己决意改变,旁个劝再多也是无用。兼之她与晴雯情分渐好是真,相识却不过一年有余,彼此性情又是不同,说的劝的话多了,反倒不好,竟还是日后得了机会,再说吧。由此,春纤竟将此事在心中按下不提,只与媚人晴雯说话,至于宝玉,她言谈行动间也是恭谨周到,却不着意亲近。
媚人将这些瞧在眼底,看着春纤的目光也和缓了几分。只是转过头见着晴雯与宝玉笑闹,彼此之间挨得极近,兼着年岁相仿,竟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意思,她的由不得脚下一顿,心中暗暗着恼。可等着片刻后,她回过神来,却将恼意按下,反倒暗暗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自己比之宝玉,原是大了十一岁,那些个想头却是看不着的,竟还是放下吧。
只这一二年,若是自己能照料宝玉得当,想来老太太、太太那里也能多看重几分,日后求了恩典脱籍出去,寻个好人家,也未必差了。这府中虽好,偏生前些时日爹娘寻摸了一回,总也没个年岁相当又有才干的妥当人,那么,自己却也不必宝玉十分记得自己,能留有二三分的情面,再与府中的丫鬟婆子交好,也就使得了。
想着这些,媚人倒是将对晴雯的不喜去了五分,索性将目光转开,且与春纤细细说谈了一回。虽她依旧时时在意宝玉,左右不离了跟前,竟也宽松了几分。春纤不知她心中思量,因瞧着晴雯如此,反倒着意周全,暗暗揣摩着媚人的喜好,择了一二样东西讨教,不消多时,便让媚人生出些得意来,着实说了不少话。
然则,这一段路也不长,虽因着宝玉年岁尚小,走的缓慢,一盏茶的时间也就到了地方。媚人见状,与春纤微微一笑,道:“日后若是得空,不妨过来和我说说话。”她便不说旁话,只快走两步,且上前来拉住宝玉,先是拍了拍他衣衫上沾的一点子雪,再拢了拢他的衣衫,方笑着道:“屋子里暖和,外头又冷,这一冷一热的,仔细着凉。”
晴雯瞧着如此,眨了眨眼,便偏过脸去,只拉着春纤往内里走。宝玉原就与晴雯熟识,又极喜欢她娇俏,见着原与她说的好,一时却不等自己就往内里去,不免伸出手拉住了晴雯,笑道:“好晴雯,且等一等。”
见着如此,晴雯停下步子,目光往宝玉身上一转,见着他满脸是笑,一时也撑不住,当即笑了,又道:“已是到了地方,还有什么好等的,赶紧进去是紧要,外头也冷着呢。”她口中这么说着,脚下却是不动,及等宝玉几步上来,方抬步打起帘子。
一阵欢声笑语登时随着暖融融的热意扑面而来。
宝玉极为欢喜,忙是跨了进去,而后晴雯、媚人、春纤三个也是依此而入。屋子里的人见着他们来了,晴雯春纤犹可,现下不过小丫鬟罢了,只宝玉是贾母最宝贝的孙子,媚人原也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不必旁个。她们只怕没十分奉承,自不会怠慢分毫,口中笑着迎了两句,立时有个凑趣道:“可是宝二爷孝顺,这么个天,也不忘到老太太身边尽孝。想来老太太这会儿正是午睡,没能起身,宝二爷才贵足踏贱地,竟是到我们这边来。”
这话说的花团锦簇,宝玉虽是聪慧,到底年岁尚小,于此并不挂心,只随意应付两句,一双眼睛却是落在正中的大案之上,见着那些绸缎在灯火之下光华流转,色调也是鲜亮,不免往前走了两步,随手取了一块海棠红的瞧了瞧,只觉得鲜亮柔滑,比之往年的更上乘些,便是一笑,道:“今岁的绸缎倒是好的,比往年似是更细密柔滑。”口中说着,他便将那料子往晴雯身上比,一面点头道好。
“这原是姑太太家送的年礼,自是不同往年。”媚人原只那眼睛往那案上一瞧,便是看了出来,又见宝玉如此,便抿着嘴一笑,口中缓缓道:“说来也是我们的福气到了。今年老太太得了扬州姑太太家送的年礼,又是看了信笺,说着表少爷已是大好了,兼着姑太太的病症也渐次痊愈,心里欢喜,又见内里多了好些绫罗绸缎,想着也散了众,权当凑个福气,便与满府的丫鬟每人两三块。”
宝玉思量一回,也是想了起来,笑着道:“怪道老太太今日十分喜悦,连着饭食也用的比往日里多了些,还特特多说了些姑母家的事。想姑母家还有一位妹妹,姑母并表弟病了,也不知道她怎么煎熬呢。眼下色色大安了,她竟也快慰些。”
春纤在侧,听到这些话,神色微变,看向宝玉的目光却有些感慨:也难怪林黛玉会钟情宝玉,父母俱亡,寄人篱下的时候能有那么一个人体贴自己,原是极为难得的。只是今番宝玉所说却不过是镜花水月,一时的景象罢了。现今宝玉已是七岁,黛玉只比他小一岁,论说起来,大约明年,顶多后年,林黛玉便要丧母失弟入贾府来了。而自己,说不得也要更仔细筹划日后,该学的东西,更要上心方好。
春纤心中思量着于自己极为紧要的事情,不免一时失了神,待得被晴雯一拉,回过神来,却见着她取了一块桃红的料子,只往她的身上搭,口中犹自笑着道:“你生得白腻,这桃红的配上去,越发得显出来。偏你素日就爱那些浅淡的。今番可得听我的,必是要这一块桃红的料子才好。”
媚人瞧着也是抿嘴一笑,目光往边上一转,便笑着道:“我瞧着也是呢。老太太喜欢这些鲜亮的,春纤生得也喜人,若不穿戴起来,倒是可惜了。”
“我……”春纤却是不愿在这些上面掐尖儿的,当下正要推辞,宝玉却打量了两眼,随手抓了一块柳绿、一块嫩黄,只与青凌笑着道:“桃红配柳绿,方才娇艳。这色调就极合适。还有这块嫩黄,颜色也好,我瞧着你竟也合适的。”
春纤听得这话,眉头一皱,却又知道这等情况下,晴雯那等性情,宝玉又是那样的身份,断不能全然推了,立时便道:“原是每个都只两样的,我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竟是多一块?我瞧着,柳绿并桃红便极好。”
“我给你挑的,自然是当得起的。”宝玉却不在意这些,他原喜欢晴雯,见晴雯与春纤彼此情分好,春纤生得也是玉雪可人,便有意照料一二。兼着那料子是他挑的,正是兴头上,竟是不容推辞。晴雯见了,也是笑着劝了两句。瞧着屋子里的丫鬟都是停下来只瞧着自己,连着案上也比先前多了几样,竟是先前不曾见着的,春纤心知再要推辞,竟是矫情了,只得收下。
而宝玉见着如此,也是欢喜,忙又与晴雯挑拣起来,不多时便又择了一块银红,一块玉红,并先前那一块海棠红,也是三块。春纤见着他们如此,又瞧着媚人只在一侧笑着,心内略有些无力,只也说不得什么,心内却是盘算:虽是得了这三块料子,自己最好还是做一身便罢了,剩下的并那嫩黄的料子,便留着日后做些荷包等小件儿,也省的日后旁人见着了,又想起今日来。至于那些空有嫉恨,却无思量的,却也不必理会了。
到底,在这丫鬟堆里想着出挑,总也要惹来嫉恨的。只消不平白得罪了旁个人,其余的春纤却并非十分在意的。
这等思量说来长,却也不过片刻之内,待得春纤回过神来,照旧在侧站着,也说两句话,却并不掐尖儿。宝玉虽是喜欢女孩儿,但这里丫鬟甚多,兼着又有娇俏如晴雯,柔媚如媚人在旁,时时说话笑闹,自将对春纤的些许殷勤更放一边儿去了。
春纤瞧着如此,也不多说,只等了半日,方与晴雯笑着道:“既是已是得了料子,我们便带过去与鹦哥姐姐瞧瞧吧。说来我还有那一样针线要做,且要请你再瞧瞧。”此时晴雯年岁尚小,又极爽利伶俐,对宝玉不过是笑闹的玩伴一般的心思,听得这话,也没什么不舍,立时应了下来。
宝玉听得这话,想起鹦哥来,正待也过去瞧一瞧,媚人已是拉着他笑道:“宝玉,想来老太太这会儿也该起身了,便与她们一道儿走吧。”
听得这话,宝玉想了想,应下后与晴雯春纤走了半路,便一个往西,一个往南,径自分开了。春纤拉着晴雯又走了小半段路,眼见着做针线活的屋子到了,方与晴雯道:“你怎么与媚人姐姐争持起来?好不好,她也就那么两年便要出去了。便此时看着宝玉紧了些,也不过是想着日后能有几分情分罢了。”
若春纤说晴雯言谈失了尊卑,不是做丫鬟该说该做的,说不得晴雯便要恼了,但听得这话,她却不免有些惭愧,当下微微红了脸,低声道:“却是我没想到这些,竟是混忘了。日后我与她赔个不是。”
第五章 风云交际红楼初开
“若眼下你过去,媚人姐姐又是极有心思的,若想到了这一处,不免伤心,也是不好。只日后见着她,尽让一些也就好了。”春纤本只是以此为借口,劝说她一二的,自忙拦了晴雯,口中便婉转地多劝了两句:“此番也罢了,日后若是再见着媚人姐姐这般的,也想一想这一回,略让一让又如何?这些上面,你本就无甚心思的,总不理会也是使得的,她们却是不然,原就是以笼络照料四个字做安生立命的根基。俗语道,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你说破了这些,自是极得罪人。纵你不管这个,也想想她们的难处。”
晴雯虽是个嘴里伶俐尖快的,却是心存了厚道,又是极念情分的,听得春纤这么一番话,倒是渐渐听得入了神,半晌后才是道:“既如此,我日后总想一想便是了。”
说话间,她们便回到了先前做针线的屋子外头,想着内里还有一个鹦哥,便收了这番话,拉着手快步走到内里,且笑着道:“姐姐在这里等久了吧。”
鹦哥却正是拿了春纤先前的绣活儿做着呢,瞧着她们回来了,便抬头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的针线,道:“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算得什么。倒是你这手针线活儿,倒是比先前瞧着更好了些,越发得上进了。”说完这话,她又是瞧了晴雯一眼,再添了一句:“若你有春纤这一半的心力,只怕这活计更要上一层楼呢。”
晴雯只是抿着嘴笑,却不理会这些话,只取了料子过来与鹦哥瞧。春纤则在一侧说了缘故,鹦哥听着缘由,也是眉头一皱,只她与晴雯交情更浅薄些,又是事涉宝玉的,便也不好说什么,只瞧了几眼,又摸了摸,方笑着道:“这料子比往年的好,且颜色也鲜亮,只怕日后难得呢。且不要都立时做了衣衫,存着点日后用,也是好的。”
这等好意,春纤自是含笑应下,连着晴雯听了也是点了点头。鹦哥方又拉着她们坐下来闲谈,不外乎府里内外的大小事儿。春纤听了一回,趁着她稍稍提及林家,含笑道:“听说姑太太家,竟是书香门第。现今的林大人原是袭爵的人家,后头读书上进得了探花,果真是文采翰墨,风流富贵。”
鹦哥听得这话,倒是抿着唇一笑,道:“偏你说得一鳞半爪的,可是哪里听来的?哦,想来是今日这料子的缘故?”
“不过听了几句话,拼凑来的。不过我心里羡慕那等读书的人家,也不知道那林姑娘是怎么的一个人,想来也是极好的。”春纤笑着回了一句话,又瞧着鹦哥,双目有些发亮,道:“若姐姐知道,便与我说两句,我心里着实喜欢呢。”
鹦哥听得这么一个理由,虽觉得好笑,倒也没放在心上,只将自己所知说了一些,又道:“就是子嗣上面单薄了些,说是三四代一脉单传呢。姑太太现今能有一儿一女,便极难得了。偏前番又是病了,老太太担忧不已。好在如今都是大安了的,想来日后也就越发得好了。”
果真如此,那就好了。
春纤抿了抿唇角,于心中为那林黛玉一叹。又思及宝玉年岁,想起那甄英莲大约已是落入拍花子之手,自此而后,家乡亲眷俱是了无记忆,着实可怜可悲,口中却还是与鹦哥道:“想来必定能如此的。”鹦哥见着她面上含笑,一双眸子似含着一脉春水,竟是透着光亮,心下由不得一怔,倒是有些信了她所说的话,心中略略一想:大约也是这生来的性情,瞧着她这些年色色与旁个不同,若说爱慕读书识字这一桩事,也是有例的。
有了这等思量,鹦哥不免在心中记了一点子。春纤则想着黛玉入府,竟是近在眼前的,又知这鹦哥原是贾母头一个拨给黛玉的,极得其心,便有意在她面前多有提及林家。一来二去,鹦哥竟也在不知不觉间对林家的种种多有留心,常与春纤提及。
春纤见着如此,也是乐意,依着她素日所见,虽说这府中的姑娘,都是两个贴身的大丫鬟,红楼梦书中所写亦是如此,却总有个有名儿的小丫鬟添入其中。比如黛玉的春纤,探春的蝉儿,迎春的莲花儿等等,虽不过偶尔露出个头,倒也有些痕迹在。再有,凤姐的陪嫁丫鬟亦是有四个的,想来黛玉她们也是不差的,必定是从中寻出出挑的来。便这些都不说,宝玉为何能有那么些大丫鬟伺候?还不是贾母吩咐下去的,若是自己筹划得当,未必不能于黛玉处得个大丫鬟的位子。
有了这等心思,她越发得留心在意,又于一干事物上面着实用心,不知不觉,竟就是小半年的光阴过去。
却说这一日,春纤于贾母处的小厨房一面儿帮衬,一面学些手艺,正与厨下的婆子随意说笑的时候,鹦哥却是寻了过来,瞧着她如此,便走到内里来,叹道:“真真是闲不住的性情。瞧瞧旁个,都是玩闹嬉笑着呢,偏你还来这里寻事儿做。”
春纤抿着唇一笑,忙便取了水来梳洗一番,又与那些个婆子略说了两句话,方拉着鹦哥告辞而去。待得走了小半段路,眼见着周遭再无遮掩,竟是一片水塘,才与鹦哥含笑道:“姐姐寻我,可是有什么事儿不曾?”
“却是你素来留意的姑太太家的事儿。”鹦哥瞧着她这般,倒是在心中一叹,继而拉着她说道:“说来也是可悲可叹,姑太太并那位林家的小爷,竟是没能熬过命去,已是将将两个月的光景了。老太太今日见了信,差点儿阙过去,眼下正是抹泪恸哭呢。偏你前些日得了吩咐,须得与老太太做那帐子上挂着的香囊,昨儿才说今日便呈上的。我度量着,老太太素日爱那鲜亮的,只怕你也做了那等的,方忙过来与你说一声。”
固然,这女儿过世,自来没有做母亲的守孝,可这会要是送那等鲜亮活计上去,只怕会刺了贾母的眼,平白受迁怒。
春纤自是会意,忙谢过鹦哥,道:“若非你留意这些个,只怕我眼下便要触怒老太太呢。”说完这话,她瞧着鹦哥神色间略有些感伤,便又添了一句话:“真想不到,姑太太并那小爷竟就这么去了。林大人好似也将近半百,一个林姑娘也是弱着呢,有无人照料的,这日后可怎么好?”
“老太太也是想到这个,紧着与林家送信,说着是要让林姑娘入咱们府中照料教导。”说到这里,鹦哥面上略有些哀伤,双眸之中竟有几分水光,连着声音也渐次轻缓了起来。春纤瞧着她如此,抿了抿唇角,也由不得在心底叹息一声:这鹦哥原是家生子,父亲是采买上的管事,母亲原是老太太身边的陪嫁大丫鬟,这在贾府之中自也是一等的。偏生前几年母亲过世,父亲又是娶了继室,业下已是怀孕了,倒是让她有些不尴不尬起来。想来,她也是因林黛玉丧母一事,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方才如此。
有了这等思量,春纤便不愿再说林家之事,让鹦哥伤怀,正思量着寻一桩事与她说。偏就在此时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起,继而几个女孩儿笑闹着跑了进来。
见状,鹦哥与春纤立时止住话头,只笑着往一边让了两步,一面打量,原不过是贾母屋子里的一干小丫头。她们正是童心未眠的年岁,又入了贾府这等地方,在贾母的名下,时日长久了,一股爱玩爱闹的天性便发了出来。此番天色也好,事儿也轻省,就呼朋唤友地在这一处院子里玩耍。
此时见着了鹦哥并春纤,她们不免止住了脚步,且笑且看,道一声鹦哥姐姐好,方又添上一句:“鹦哥姐姐与春纤真是投缘呢,总也见着你们在一处。”
“正是呢,想来也是一段缘法。”鹦哥自是不会将这一点子酸话放在眼底,眉眼盈盈,笑语嫣然间自有几分慧黠:“难得我喜欢,她也喜欢,真真是投合了。”
那几个小丫鬟便略有几分讪讪,当即再说了两句话,便是匆匆寻了个话题离去。鹦哥瞧着她们走了,便拉着春纤往另外一边儿走,一面收敛了面上的几分笑意,一面低声道:“莫要理会这些话,若你真个为着这些憨玩憨睡了去,日后又该如何?瞧瞧现今,你既是会做些针线,又识了些字能算账,还学了些厨下的手艺。再在这里呆个五六年,便是色色都能看了。那时候出去了,竟也能过活了。她们现下不管这些个事,及等出去了,怕也就只能哭去了。”
说到这里,鹦哥又是一叹,道:“我原先虽也不似她们一般,倒也有几分懒怠,瞧着你每日里学这学那,不免也似你一般,总也做一些学一点儿的。为着这个,前些时日老太太还夸赞了我一番,说我勤勉仔细,又是有心上进的,极好。这话得了脸面不说,也是日后的本事,谁个能夺了去?你这般就好,万不要怠慢了。”
春纤听得这话说得十分恳切,心中亦是生出感动来:虽是前番结交鹦哥,着实是有几分算计在内里的,可这么些时日过来,那些许算计也就淡了。兼着她待自己一片真心实意,也委实触动心肠。由此,她思量一回,便拉着鹦哥到了处僻静的角落。
第六章 明珠草芥黛玉入府
鹦哥度量春纤之意,自是会意,也是悄没生息地随她到了僻静所在,见着左右无人,方笑着道:“你又这么个模样,难道我还有什么事儿不能与旁人听见了不成?”
“我却是为姐姐发愁呢。”春纤对于鹦哥,也是早有一番真心话的,便与她低声道:“姐姐瞧着,太太素来的性情为人如何?”
“太太自是慈悲人,且我是老太太身边的,越发得牵扯不上,又有什么可担忧的?”鹦哥听得这话,却是一怔,再想不得春纤说的却是王夫人。只她素来细致,心下不免思量素日所为,竟也无处搜寻出得罪了太太的地方,越发生了疑惑。
春纤却是早有所想所备,正欲在鹦哥心中埋下一颗钉子的,也是拉拢她站在一处反对宝黛恋情,已存下一段话来,见着她诧异,便悄声道:“姐姐且听我几句胡话。老太太素来是爱伶俐的美人儿,瞧着晴雯便知道了。太太却喜欢那等瞧着贤惠不甚出挑的人,只瞧着她身边的大小丫鬟,哪个容貌能说得上出挑的?现今,珠大爷过世,太太又待小兰大爷淡淡的,竟只将宝二爷看做心头肉。似我们这等的,见着宝二爷竟只还离着远远的,方是正经。偏生宝二爷却极爱在我们这里厮混的,我瞧着前些时日,他磨着姐姐要了胭脂,那会儿偏又有太太过来回老太太的话,若是瞧见了……”
说到这里,春纤话音一顿,鹦哥的面色便有些发白。她本是性情聪明的,又是家生子,饶是年岁尚小,却也知道这里面的厉害。想着素日所知的种种,她目光一闪,方与春纤郑重道:“却是我糊涂,素日都是如此,竟就混忘了上下之分,男女之别,只说是从小儿就如此的。”说到这里,鹦哥的声音略有几分低沉下来。
春纤见状也是在心底一叹,露出几分犹疑来,半晌才在鹦哥的目光下又低声道:“姐姐不知道,我原在那养父母的村子里见识过的,素来女人最是嘴上厉害的,一点子小事都能传的沸沸扬扬,前一年甚至有个好好儿的女孩儿被逼着上吊——她也没做什么,不过是与她表哥略亲近了些罢了。原拿着当哥哥瞧着的,便亲密了些,谁想着这落到旁人眼底,竟就是罪过了!这等世道,我们不过是使唤的丫头,自比那女孩儿还艰难,哪里能不仔细!”
“你说的很是。”鹦哥自也明白这里面的事情,且在这府中,内宅里头的种种总也见过听过的,当即便叹道:“也是我们私底下说一说,与那等爷们扯上干系能得什么好?瞧瞧琏二爷前头的两个通房,现下哪里去了?我原因着没那等心思,宝二爷又还小,便也没从这上面想,现在说来,竟是素日里糊涂了。”
“可不是。姐姐细想,老太太最疼宝二爷,他屋子里连着媚人好些都是老太太调教好了,送过去与他使的。姐姐素来色色都是好的,若也是这么着。”春纤顿了顿,方才又道:“这也不是不好,可若是没那等心思,何必过去与那些个有心思的掐尖要强去?”
鹦哥自是点头,又瞧着春纤细细道来,十分入情入理,心内一转,不免笑着道:“倒是你这等仔细能干,又生得好,却不晓得日后谁有福气,竟得了去。若我有个兄弟,必定要讨了你去!”
“姐姐又是浑说。”春纤却不似现下的女孩儿,原内蕊不同,自不会因着这一句打趣的话而害臊的,反倒一笑,且回了一句话,色色大方。
鹦哥便拉着她的手,目光柔和,笑着道:“你不知道,我却是盼着你我之间的情谊能长长久久,再也断不开的呢。”春纤听得这话,心内也有几分柔软,少不得与鹦哥又是说了一番衷心话。
而后,她们之间竟是越发觉得亲近,瞧着也与旁个不同。
那些个丫头瞧着如此,也还罢了,独一个晴雯瞧着略略生了几分不忿,却被春纤岔开,且笑着道:“原是我们处得久些,便惯熟了罢了。你若是也与我们安安生生地坐在屋子里,不消一两个月,必定也是一样儿的。”晴雯听得这话,方才罢手——她却是惯常爱玩闹的,做针线都有些懒怠,旁的更不必说。
这般一长一短的事儿过去,贾母已然吩咐了贾琏下江南去,将黛玉接来,随去的自有一封书信与林如海——不外乎林如海已是半百,黛玉尚小,又生得单弱多病,既无亲母教养,又无兄弟姊妹相互扶持,越发得孤单,以此劝说。而后贾母又有诸多嘱咐,暂且不提。只春纤瞧着宝玉等依旧是一身大红,竟不曾为贾敏着大功的服色:按着道理,贾敏为姑母,休说宝玉贾琏凤姐探春等,便是尚小的贾兰,亦是要服缌麻的。然则,他们却都是照常穿红着绿,只在头一二个月略取了些素淡衣裳,过后竟全无礼数。
由此,春纤不免感慨:贾母哪怕疼爱女儿贾敏,只瞧在这一件事上,便能明白,这等疼爱休说没过贾府,便是宝玉等,也是比不得的。想来也是贾敏自出嫁后,鲜少归来,哪怕母女情分极好,也渐渐在岁月里磨去了大半。剩下的情分,比得过三春,却比不得宝玉,比不得贾府并元春等,更比不得她自个儿。
这等感慨,在春纤心中思量一回,只存在心底,却不敢与旁个提及,只与鹦哥略提了一句,也不往深里说去。倒是时光如流水,春来秋去的,转眼便入了冬。且说这一日,瞧着天色昏黑,俄而渐渐有些雪子洋洋洒洒落了一地,便有丫鬟急忙打起来帘子,且与坐在上首的贾母道:“老太太,林姑娘已是下了船,正坐车来了。”
贾母闻言,原含笑端着茶盏也是搁下了,坐在那里出了一会神,便是抹了泪,道:“可怜我那小外孙女,听说生得便单弱,舟车劳顿,还不知道现今如何。”说罢这话,又是想起贾敏的种种,越发伤感。春纤站在一侧垂头不语,只瞧着鸳鸯上前来一通劝说安慰,贾母方渐渐好了些。王夫人见着如此,亦是与贾母劝慰两句,又开口问了底下丫头几句话,见着她有的仔细回了,有的却不知道。王夫人还不如何,只贾母瞧着到底心中怅怅的,竟没说话。瞧着如此,王夫人也渐渐没了声儿,只静静坐在那里,倒有几分稳重,只透着些木讷。
鸳鸯却是个心思细致又有体面的,只与那丫鬟使了个眼色,令她下去,自己则屈膝搀扶着贾母半晌,送她靠在椅袱上,方含笑柔声道:“林姑娘却还得指着老太太教导呢。她生得单弱,想来也心思细的,若见着老太太如此,只怕心中不安呢。”
听得这话贾母面色略略振作了三分,且道:“敏儿去得早,我自是得为外孙女儿周全。只盼着她日后好好儿的长大成人,富贵双全。”邢夫人便多说一句话来:“正是这个理,我们竟不如老太太想得远。”
如此说话间,外头便又有回话,林黛玉已是入了府,正是往这里而来。不多时,外头就有丫鬟打起帘子,且与里面道:“老太太,林姑娘到了。”
贾母闻言,一则酸楚悲痛,想着女儿贾敏旧日种种,现今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是难过;一则却想着外孙女头一回见着,又有几分企盼。但等着她抬头一看,旁的思量心念俱是化为乌有,径自泪落不止——黛玉却生得与女儿贾敏有八分肖似,却又更单弱了几分,自能触动慈母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