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才倒一半,小内侍干脆停下来,擦着额头的冷汗说道:“公公,奴婢进宫当差不到两年,头一回干这种赐死的活计,害怕。公公且容奴婢先缓一缓,待会送郡王上路。”
老太监说道:“怕什么?咱们是奉皇上口谕办事,别说赐死一个郡王,就是赐死亲王,咱们也要照做,快点,咱家赶着回去复命。”
小内侍陪笑道:“公公说的极是,奴婢想岔了,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公公,您看皇上的口谕是赐死郡王,又没说非要在某个时辰之前送郡王上路,奴婢觉得先等一等,万一有什么变故,人死不能复生,咱们这些蝼蚁般的小人物,实在担待不起啊。”
老太监觉得有点道理,小内侍赶紧殷勤的给老太监捧上一杯茶,去了外头和守门的侍卫低声说道:“善围姐姐那边有没有消息?你快告诉她有事赶紧做,公公那边拖不了多久了。”
侍卫点头说道:“已经派人把这地方告诉她了,你尽量往后拖一拖。”
小内侍回去伺候茶水点心,再香的茶续过两道热水,都会没了滋味,老太监将茶杯一搁,“好了,时候不早,动手吧。”
小内侍往火盆里添炭,突然捂着手指头说道:“哎哟,奴婢的手烫了一串燎泡,奴婢去包扎一下,马上回来。”
老太监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这个小猴子讨打赏的时候比谁都精明,真正做事就扮作缩头乌龟,就这种德行,啥时候才能混出头,咱家亲自来。”
老太监提起酒壶,小内侍赶紧拦道:“公公,这——”
“起开!”老太监一脚将小内侍踹开了,“耽误了时辰,你我人头不保!”
老太监将鸩酒端到里间,对朱守谦笑呵呵的说道:“郡王,皇上开恩,赐鸩酒一杯,让郡王体体面面的走,留个全尸,希望郡王感激皇上的恩德,切莫推脱挣扎,逼咱家强灌,那就辜负皇上的恩典了。郡王向来是个爽快人,想必死也要死的痛快体面,您说是不是?”
朱守谦接过酒杯,懒得看老太监面目可憎的嘴脸,正待一饮而尽,小内侍突然冲过来,打翻了酒杯。
鸩酒撒了一地,竹根酒杯骨碌碌在地板上打着滚。
“王景弘!抗旨不尊,你想造反吗?”老太监大怒,扇了小内侍一耳光。
这个叫做王景弘的小内侍顾不住捂脸,捡起地上的杯子解释道:“公公,奴婢是怕这鸩酒倒出一半凉的太久,药性恐怕失灵了,不敢给郡主喝。奴婢这就洗洗杯子,重新倒一杯。”
“不用!”老太监囫囵个将酒壶递给朱守谦,“郡王凑合凑合喝了吧,反正都要上路。”
朱守谦接过酒壶,一个风也似的人影闯了进来,打翻了酒壶,这个酒壶是青花瓷烧制的,可不想竹杯那么抗摔,落在地板上,立刻粉身碎骨。
“大胆!”老太监正要爆发,两个侍卫一左一右裹挟住了他,喝道:“休得对胡掌记无礼!”
胡善围见朱守谦无事,松了一口气,说道:“皇上有旨,送靖江王朱守谦赴桂林就藩,无旨不得进京。”
老太监目瞪口呆,“可……可皇上口谕是赐死靖江王。”
胡善围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假传圣旨!来人,送他上路。”
一条白绫,一根房梁,老太监伸长了脖子瞎扑腾,房梁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门外小内侍王景弘听着声响很快变小,消失,吓得如雪人般僵在原地。
胡善围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对侍卫说道:“好了,去收尸吧。”
王景弘追了上去,低声问道:“善围姐姐,以后我若是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明明是皇上改变了主意,那个老太监没有错。”
胡善围说道:“你要记住,帝后永远不会错,错的都是办事的人。”
王景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凌晨,周王朱橚拖着疲倦的脚步回到百草堂药铺,和徐妙仪说了朱棣和朱守谦的结果,一人贬为庶人,一人立刻就藩,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到京城。
朱橚叹道:“……父皇气得砸烂了半个御书房,我们谁都不敢进去,就听见里头父皇母后激烈的争吵,母后出来时眼睛都哭肿了,额头上还有血,这样的结果虽不算好,但母后已经尽力,所以四哥他——谁都无能为力。”
徐妙仪一整夜都如火上烤着般的焦灼,听到这个结果,她的眼神发直,紧紧的握着剑柄,“我要杀了李善长!我一定要杀了他!”
朱橚心头一股无名火冲来,对着徐妙仪狂吼道:“够了!这个时候还想着复仇!我四哥怎么办啊?父皇将他从宗室除名,他从此一无所有!都是你害的,要不是遇见你,他早就娶妻生子,享受着燕王的尊荣终老。”
徐妙仪一愣。
朱橚顿了顿,低头说道:“对不起,我失态了。四哥若知道我这样骂你,定不饶我。”
徐妙仪说道:“你说没错,是我害了他。”
朱橚说道:“上一辈人恩怨,孰是孰非,我并不清楚,也改变不了结果。可是你和四哥……你们两个以后该怎么办呢?难道相爱的人都不能相守么?”
同命相怜,朱橚其实在感叹自己和王音奴。
徐妙仪目光一凛,“谁说不能相守?我爱的是他,管他是亲王还是边关小卒。”
徐妙仪跑出门去,朱橚叫道:“你要去哪里?”
徐妙仪回头说道:“去找他,我知道,他在等我。”
腊月的凌晨,空气都似乎被冻住了,每一口呼吸都很困难,像是吸进去了一块块寒冰,在鼻腔和咽喉持续的温暖下才能勉强下咽。
徐妙仪心中燃着一团火,无惧严寒,往魏国公府瞻园方向走去,朱橚只是说朱棣被发配去了边关,具体在什么位置,他一个不问世事的闲散王爷是不知道的。
倒是终日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二哥徐增寿的狐朋狗友众多,从世家子弟到街头混混都能称兄道弟,他有本事打听出朱棣的下落。
街角摆着一个馄饨担子,明教长老狐踪对着她点点头,“想知道燕王的下落吗?跟我来。”
徐妙仪跟着狐踪绕过两个巷子口,坐上一辆马车出城,在一处田庄停下,刚刚下车,就见义父道衍禅师骑马奔来。
道衍大声叫道:“不要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 郑和,王景弘,还有候显,这三个太监是下西洋的黄金三人组,也都是judy的心腹。
候显还是藏族人呢,很会搞外交。judy手下还有一个叫做亦失哈的女真人太监,也是各种功勋,话说judy和朱元璋很像,都不被文人牵制,文人不听话,各种作,以期待君王让步,但朱元璋父子不买账,随便你们作,你们不肯干,我就提拔有本事的人。
朱元璋是重用和尚道士,因此出了道衍这种黑衣宰相的人物。
judy则是重用有才华的太监,永乐朝有十几个太监分别在航海,外交,筑城,水利等领域大放异彩,为永乐盛世献出力量。
☆、第211章 自取灭亡
道衍不是一人来的,他骑马跑在最前面,后方还跟着做市井打扮的明教教徒,教徒们皆全副武装,道衍拍马狂奔而来,大声叫道:“妙仪,狐踪已经背叛明教,你不要信他。”
徐妙仪停下脚步。
狐踪冷冷的打了个嘘哨,田庄大门轰然打开,一彪人马推着数辆小车出来,揭开上面的油布和掩饰的稻草,小车上居然是一台台黑洞洞的火炮!
漆黑的炮口对准了道衍等追兵。
道衍抬起右手,示意后方的明教教众后撤,他则一人一马犹如单刀似的继续向前,走进了大炮的射程。
虽千万人,吾往矣。
白马,黑□□,锃亮的光头,他面相已经老迈,但是精气神犹在,宛若一头病虎似的踞在马背上,十门大炮的杀气都被他压下去了。
道衍冷冷的问道:“狐踪,你今日要公然叛教吗?”
十门大炮对准了道衍,齐齐开火的话,足以将道衍连人带马都轰成碎片。
徐妙仪大惊失色,离开明教不到两年,这对昔日亲密无间的战友居然到了撕破脸的地步?明教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并不知道,其实自己是道衍和狐踪决裂的□□。
狐踪哈哈大笑,说道:“我和兄弟们不是叛教,我们只是不服你这个无能的教主。”
道衍说道:“杀教主者,形同叛教。”
狐踪摇头道:“我若要杀你,方才你已经死了。”
道衍问道:“你要带着他们自立门户?”
狐踪默认了,说道:“你胆小怕事,一味休养生息,长此以往,‘明王出世,普度众生’只是一句笑话!你现在要么窝在寺庙里念佛,要么为朱元璋那个狗皇帝讲经献策,还和朝廷大官写诗做文章,已经沦为朝廷的走狗,我们要你这种教主有何用?你亲手断送了明教的未来!”
道衍斥责道:“小教主尸骨未寒,你就忘记了他的遗愿。你妖言惑众,妄自行动,那么多教众的血都白流了,只为了成全你追名逐利的心,你将来有何脸面去见两位教主,去见九泉之下无辜枉死的教众!”
狐踪说道:“你天生好口才,连狗皇帝都被你蒙骗了,这一点我远不如你。不过,我若真的像你说的那么自私,那么不堪,为何那么多明教兄弟弃你而去,跟着我另起炉灶?”
狐踪指着火炮后面的教众,“他们明知跟着我是死路一条,他们依然义无反顾的离开你,放弃了安逸富足的生活,难道他们都是叛徒,都是蠢货吗?不!他们是为了继承老教主的理想!复兴明教的荣光!你们告诉我,我们的理想是什么?”
火炮战车背后的教众齐齐举着武器高声呼喊道:“明王出世,普度众生!明王出世,普度众生!”
狐踪的眼眸里有说不出的自得,“道衍!你看见没有?这才是以前的明教,这才是老教主创建的明教,被污蔑成叛徒的我们才真正继承了明教的精髓,我们不惜生命,发誓用铁和血来实现理想,而你们这些自诩正统的懦夫,是一群耽于安乐,腐化堕落的蛆虫!”
言罢,狐踪挥起了一面日月图腾的旗帜,大红色的“明”字镶在正中间,这面旗帜足有一人多高,凛冽的北风吹来,旗帜将狐踪的身体裹住,只露出一张坚毅果敢的脸,配上苍老挺立的身躯,狐踪俨然就像一座雕塑似的,圣洁庄严,又有孤注一掷的悲壮。
狐踪和明教图腾合二为一。
这一幕使得战车后的教众更加兴奋起来了,齐声高呼‘明王出世,普度众生’,甚至有教众跃跃欲试的想点燃火炮的引线,将道衍炸成碎片。
不好,义父有危险!
尽管两人早就断绝了父女关系,但徐妙仪总是下意识的将道衍称为义父。
徐妙仪想解救十面埋伏的道衍,她突然大声耻笑道:“扯虎皮,画大旗。所以狐踪长老今天把我骗到这里,是为了杀了我这个小女子祭旗的?”
道衍呵斥到:“妙仪!这是我们明教内部的分歧,不关你的事!”
徐妙仪冷哼道:“谁说和我没关系?各位!我是明教昏鸦!叛徒郭阳天是我骗到陷阱里杀掉的,这位大名鼎鼎的明教长老狐踪,也是我从朝廷天牢里救出来的,我还是以前小教主的义妹……虽然我这两年甚少在明教出现,但你们也不能翻脸不认人,说我和明教无关?”
“真是笑话!”徐妙仪故作委屈的说道:“没有我昏鸦,狐踪长老这时还在天牢吃牢饭呢!”
徐妙仪一番话引起了不小的波澜,狐踪抬了抬手,示意教众肃静,对徐妙仪说道:“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知道你想要找的那个男人的消息,他昨晚就被押解出京了,往西北方向而去,我们的人一直暗中跟着,只要你帮我杀一个人,我们的人赴汤蹈火也会把他给你抢回来。”
道衍喝道:“妙仪,你不要相信他!他这个人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徐妙仪瞥了一眼道衍,说道:“你要我杀了他,然后拥护你为新教主?”
狐踪呵呵笑道:“现在你也看见了,道衍已经失去了民心,我才是众望所归的明教领袖,有没有教主这个名分都无所谓,何必浪费你的力气去杀他呢?我要你杀的人,是明教最大的叛徒、狗皇帝朱元璋!”
狐踪要逼我弑君!
徐妙仪身形一晃,似乎很是震惊。
狐踪正色道:“本来朱元璋和我们一样,都是明教红巾军,可是他得志便猖狂,和陈友谅,张士诚瓜分明教力量,三人争霸江南,架空了老教主。朱元璋得胜,本该拥立小明王为皇帝,他顶多是个吴王而已,可是他为了称帝,暗杀小明王,谎称小明王被明教叛徒和北元合谋杀死,宣布解散明教,把我们这些忠臣称为魔教逆党。”
“我们明教原本民心所向,现在却沦为人人喊打的魔教!日渐式微,朱元璋才是罪魁祸首!杀了道衍这个软弱无能的傀儡教主有何用?我们的对手从来都是朱元璋这个欺世盗名的狗皇帝!”
徐妙仪连连后退,“你要杀朱元璋,扯上我作甚?朱元璋住在九重宫阙,我插翅都难进。”
狐踪循循善诱,劝道:“杀了朱元璋,就没有谁能阻止你和燕王成婚了。这难道不是你一直以来的理想吗?”
徐妙仪冷笑道:“皇帝又不是街市上待宰的羔羊,我想杀就杀。再说即使我刺杀成功,又如何逃皇宫?更别提有命和燕王一起远走高飞了,你当我是白痴啊。”
狐踪说道:“你打算怎么刺杀,怎么逃出来,我们明教都会不惜一切代价配合你的。你以前有本事去天牢救我,顺便杀了郭阳天清理门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我相信这一次你也会全身而退。如果你不配合的话——”
狐踪眼神一冷,“你拒绝刺杀朱元璋,我就下令杀了燕王。这一次可不是像凤阳乡下种地历练的时候了,那时燕王身边有锦衣卫保护,我们无从下手,但是这一次朱元璋已经将他贬为庶民,身边只有几个押解的废物士兵而已,杀他易如反掌。”
说翻脸就翻脸,徐妙仪觉得狐踪失去理智,快要疯了。
狐踪突然又熟络的举起她的右手,一起回头面向拥护自己的教众示意,大声说道:“寒鸦是小教主的义妹,如果寒鸦成功刺杀朱元璋,她就是我们新的明教教主!新的明王!”
此话一出,徐妙仪觉得,狐踪已经疯魔了。
教众被狐踪的激情感动,再次齐声大呼道:“明王出世,普度众生!明王出世,普度众生!”
众人热血沸腾,似乎能融化冰雪,徐妙仪却很冷静,没有立刻拒绝狐踪的提议,现在关键是要保住义父的安全,先拖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