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带人搜洞,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买的里八刺双手双腿被绑,衣衫不整,裤子被剪去了左裤腿,光腿瞪着眼睛呜呜叫着,奋力反抗,徐妙仪头上缠着疑是小八裤腿的布条子,还俯身凶狠撕扯着小八的衣襟。
“妙……妙仪,你在做什么?”
听见熟悉的声音,徐妙仪立刻顿住了,真是他!
近乡情怯,徐妙仪不敢回头,一直以为明教可能来救自己,从不奢望朱棣会出现。
朱棣的声音如梦如幻,好像一回头,梦幻便被现实击碎了。
一群人围观,还有买的里八刺如贞洁烈女般呜呜挣扎,气氛很是诡异,朱棣压抑着感情,冷冷说道:“把世子抬出去,检查伤势。”
世界终于清静了。
徐妙仪缓缓走近,伸出右手浮在朱棣的额头处,不敢触碰。朱棣握住她的右手,搁在了自己的疯狂跳动的胸口处,久久都不能平静。
只是这一次徐妙仪无法再感受到朱棣的心跳,因为朱棣单衣外面穿着便于战斗的软甲,软甲上还有各种飞溅的鲜血,刚刚干涸。
身体和心灵都有了隔阂。谢家祠堂悬梁自尽的家人、惨死的母亲、李梦庚和栾凤后人遭冷遇之谜、买的里八刺的猜测等等家国情仇复杂的情绪袭来,将情人相逢短暂的惊喜散了个干净。
朱棣揽过徐妙仪,想抱抱她,却被突然变脸的徐妙仪推开了。
“妙仪?”
看着朱棣惊愕失望的目光,徐妙仪心里一阵刺痛,朱棣说和她共度一生,分担风雨,从此不再孤单,可是若造成这一切悲剧的人恰好就是朱元璋呢?
难道要逼着朱棣和朱元璋父子反目,兵戎相见吗?
☆、第137章 我心匪席
徐妙仪觉得心痛,不是为自己——十年含冤,她早已习惯了痛苦,她是为了朱棣的失望心疼。
在朱棣没有表白心意之前,徐妙仪从未想过自己会拥有爱情。她的目标只有查案和复仇。
初试爱情滋味,在一起的时光美的令人心悸,即使被卷入政治漩涡暂时分开了,独自随便一段回忆就足够激励她鼓起勇气面对任何困难。哪怕谢家的案子陷入泥潭,进退两难,她的想法也依然乐观,因为有了朱棣,她不再孤单了。
一直以来几乎都是朱棣在付出,在不惜代价的追逐,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从火场中救出了徐妙仪。徐妙仪从感动到心动,到接受这份难得的爱情,觉得上天还是眷顾她的,给了她残酷的童年,也不忘补偿朱棣这个痴心的爱人。
可是朱元璋的嫌疑,让爱情和复仇成了非此即彼的选择,若要得到一样,就必须舍弃另一样。
而徐妙仪早已做出了选择。
对朱棣的深情已多有亏欠了,徐妙仪不想让朱棣痛都痛的不明不白,交代了从买的里八刺那里得到的消息,“……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不想欺骗你,如果这是真的,将来各种问题和矛盾会消磨一切,我们走不到一起的。”
弟弟被买的里八刺算计,失望又伤心,差点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如今连心爱的女人被他蛊惑,朱棣恨不得将可恶的小八一刀砍了,“北元世子向来阴险狡猾,这是他的离间之计,你千万别信,我父皇不会这样对待功臣的。”
徐妙仪说道:“这次回金陵后,我会亲自去寻找李梦庚的后人。”栾凤一双儿女已经证实了朱元璋对栾凤后人冷漠的态度,如果连李梦庚的后代境况也如小八所说的那么凄凉,那朱元璋就更有嫌疑了,即使他不是幕后凶手,他起码也是一个包庇者。
闻言,朱棣一阵沉默,他很了解徐妙仪恩怨分明的性格,对于她而言,包庇者和凶手一样,都不可原谅,不能妥协。
如果是以前,朱棣肯定会觉得徐妙仪多疑,对父皇深信不疑,可从北元世子被俘虏,父皇对营救徐妙仪消极的态度来看,朱棣内心也开始动摇了。
若论功劳,谁会比得过魏国公徐达呢,徐妙仪是徐达的嫡长女,父皇尚且因她执意追查谢家案而不满,那十年前谢再兴谋反案,父皇有没有可能在事后故意掩盖了真相?
真有可能!
但朱棣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他好容易焐热了妙仪的心,得到了回应,怎可轻易让她冷下来?
朱棣一把抓住了徐妙仪的手,无论她怎么反抗,都坚决不松开。
徐妙仪瞪着眼睛看着他,朱棣从来都是谦谦君子,不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情,怎么这时候像是变了一个人?
朱棣问道:“你有没有种过瓜菜?”
“啊?”徐妙仪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有,我种过草药。”
朱棣说道:“皇宫大本堂是父子们讲学的地方,大本堂的花园被父皇改成了田地,种植蔬菜瓜果,还有水田麦地。父皇说身为皇子,不能安享富贵,四体不勤,五谷不识。父皇亲自带我们兄弟种地,从冬天挑选良种开始,到春耕播种,浇水施肥,除虫收获。”
“所以……”徐妙仪听得云山雾罩,不明白朱棣是何意。
朱棣说道:“爱情和种地很像,看似目的只在收获瓜果粮食的喜悦,其实主要在前面辛苦劳作,没有前面的劳作,就没有后面的收获,怎么可能因一场暴雨,一场虫灾而放弃呢?妙仪,你是个执着、从不轻言放弃的人,可是当我们的感情遇到了一些挫折,你就断定我们走不到一起了,妙仪,难道我不值得你执着吗?”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这句话是我在西湖湖心岛的时候对你的说的,绝对不是说说而已,我是当真的。妙仪,不管我父皇如何,我对你的心意绝不会变。”
本以为朱棣会悲伤,委屈,无奈,放弃。可是朱棣的反应出乎意外的冷静,有耐心。
他就像黑暗里的一盏明灯,再次将徐妙仪从压抑了十年的阴暗纠结中带出来。
这样坚定的男人,值得她付出执着。徐妙仪硬起来的心又化作了柔软的面团。
爱情最美好的结果无非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然后下辈子在细水长流的琐事间互相陪伴,不离不弃,做最长情的告白。
爱情是漫长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等两情相悦时刻并不多,很多时候患得患失,焦虑顾虑,求全责备,不安不自信等烦恼的时刻反而占据大多数。
谎言裹着甜蜜的糖衣,真挚爱情的表面反而裹着苦涩的黄连。
简单地说,就是食得咸鱼抵住渴,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要得到就必须先付出。朱棣性格内向,不像小八那样花言巧语,但他事事都以她为先,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一直默默付出着。
所以徐妙仪决定,她吃定了朱棣这条“咸鱼”,再咸也要先忍着,因为他值得。
一旦想通了,徐妙仪便不再纠结,她将朱棣的手搁在自己脑门上,“被石头砸了一下,现在还疼呢。”
朱棣看着心上人头上还缠着小八的裤腿,一股醋意油然而生,当即解开了破布条子,换了自己的手绢给她包扎起来。
还是在这个岩洞,身边还是一个男人,但买的里八刺给她带来的感觉是危险,是防备。而朱棣在身边,她就有种莫名的安全感,犹如灵丹妙药似的,将连日的磨难驱散干净。
朱棣的呼吸微微撩动着徐妙仪额前的碎发,伤口遇到空气,一阵麻痒,一直痒到了心里,感觉徐妙仪的身体有些僵直,朱棣说道:“弄疼你了?那我轻点。”
徐妙仪是市井和军营混过的,一听这话,更不自在了,她垂着眼帘,低声说道:“嗯,你知道怎么止疼吗?”
朱棣说道:“随军军医有药,我这就背你出去。”
徐妙仪说道:“小时候我母亲经常说,亲一下就不疼了。”
朱棣:“……”
徐妙仪抬起头,直视着朱棣的眼睛,“你和北元的人交战,有没有受伤,那里疼?”
明明刚才还要分手来着,心上人的态度转变的太突然,这是惊喜还是惊吓呢,朱棣一时有些无法接受。
“这里疼?这里,还是这里?”徐妙仪的手指在朱棣身上轻戳着,几乎要借机摸遍朱棣全身了。
到底是涵养深厚的燕王,不是那等轻浮孟浪之人,朱棣的脸涨得通红,忍住没说“那都疼”。
徐妙仪的手指最终在朱棣有些干裂的嘴唇上停下了,问道:“是不是这里疼。”
朱棣的声音有点嘶哑,“是。”
话音刚落,就被徐妙仪迎上来润湿细腻的唇堵住了。
朱棣觉得,这个山洞要炸裂了。
且说韭山的动静惊动京城,老朱家祖坟就在凤阳,朱元璋大惊,连夜命令魏国公徐达和曹国公李文忠两员大将带兵去了凤阳。
北元王保保听到这个消息,知道大势已去,徐达和李文忠联手,他不可能在大军之中救出世子回朝,只得当机立断命令手下撤退,无功而返。
祭拜了凤阳孝陵,加强了皇陵的防守,徐达和李文忠班师回朝,回家的路上,买的里八刺一言不发,阴沉着脸,终于有一点身为人质的自觉了。
算计到了亲女儿身上,徐达也深厌小八,但洪武帝一再吩咐要礼遇北元世子,徐达不敢违抗皇命,他干脆将小八扔给了李文忠帐下软禁,眼不见心不烦。
除了讨厌的买的里八刺,燕王朱棣的殷勤谦和也令徐达深觉不安,身为父亲,本能的感觉朱棣看着自家宝贝女儿的眼神不太对。
比如现在,女儿在马车里修养,朱棣骑着马跟在后面,马车厚实的板壁将秋阳隔在外头,而徐达觉得朱棣的眼睛好像长着铁钩子似的,扒开了马车的板壁,无礼的直视着女儿的容颜。
除了眼神,朱棣还时不时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有些失神,甚至差点坠马。徐达是过来人,看见少年人露出这种标志性的蠢笑,心中立刻警惕起来。
徐达放缓了马速,和朱棣并辔而行,说道:“殿下,北元狼子野心,须严阵以待,请殿下带兵去前方探路,以防埋伏。”
在朱棣眼里,徐达已经是未来岳父大人,他欣然听命,带了一彪人马出列探路去了。
夜宿扬州,徐达出言试探女儿,“妙仪,待过了太子妃国孝期,家里就要开始给你张罗亲事了。”
徐妙仪说道:“嗯。”
徐达看不透自己女儿的心思,只得问道:“你……有何意见?”
徐妙仪问道:“父亲说曹国公李文忠给了当年追踪外祖父兵士的名单,可否给我看一看?”李文忠原本是在五人名单里,不过从父亲的转述来看,李文忠的嫌疑并不大了,倒是那份追踪名单很有价值。外祖父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连尸骨都找不到。
徐达一怔,说道:“我已经命人去调查名单中的人了,一有结果就告诉你。妙仪,答应父亲,不要再为谢再兴案涉险了,一切都交给我去做。你好几次都是侥幸逃生,万一——为父不能眼睁睁看你冒险。”
徐妙仪很意外,毕竟以前父亲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不敢触碰龙之逆鳞,“父亲,您这样做,恐怕会触怒皇上。”
徐达看着女儿头上的伤口,心疼的想要伸手去摸一摸,突然想到女儿已经是大姑娘了,不好意思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头,他的手落在了女儿的左肩,叹道:“怒就怒吧,为父不想看你再受伤了。”
爱情失而复得,冰封十年的亲情好像也在复苏,秋风瑟瑟,徐妙仪觉得很暖。
☆、第138章 当面揭短
买的里八刺绝食一天了,滴米未进,药也不肯吃,他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见徐妙仪。
他有一肚子的话和徐妙仪说啊!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呢,说翻脸就翻脸,我累死累活背了你一路,你用一块石头敲晕我?
徐达尽量淡定的将此事告诉了女儿,女儿和北元世子一起失踪了一个月,事关女儿声誉,此事并未公开,只有少数人知晓。虽说女儿和世子处于敌对立场,而且女儿还生擒了此人,算是将功补过,但孤男寡女,未免让人浮想联翩。
徐妙仪居然还有心情玩笑:“哦,原来我还有令人茶饭不思的本事。父亲需要我见他吗?”毕竟洪武帝一再吩咐要礼遇买的里八刺。若回京见到饿得半死的小八,徐达恐怕难辞其咎。
见女儿没把小八当回事,徐达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世子卑鄙,想绑了你去北元,狼子野心,身为人父,怎可忍他如此放肆?燕王和毛骧亲自去喂饭菜了,保他性命无虞。”
锦衣卫手段了得,连老鼠能喂下去,何况是饭菜呢。小八被填鸭似的强喂了一顿,痛苦不堪,老老实实自己举筷吃饭,回到京城时,又恢复了精神,只是后脑勺的伤口永远留了一道疤痕。
这次回京,小八就被软禁在宫里,不准出宫。失去自由的小八整日面对秋风秋雨,雨打芭蕉,闷得快要长蘑菇了。
小楼昨夜又东风,买的里八刺窝在庭前的躺椅上,听着秋风入睡,梦境很乱,一会是在大都都城里当皇孙无忧无虑的时光,一会是徐达攻城,他跟着父皇母后一路颠沛流离的惊慌,一会又是他被交战的军队冲散了,战场喊杀声震天响,他慌不择路,只晓得往前跑。
道路崎岖,他不停的跌倒,爬起,精疲力竭时,一个人猛地抓起石头敲他的后脑勺,大声叫道:“老实点!你是我的俘虏!”
咦,这话这么那么耳熟?
恍惚中,小八看见了徐妙仪的脸,还是那么凶巴巴的,她伸手抓起了自己的衣领,就着这样单手把他举起来!
“妙仪,我那么相信你,背你那么久,你却骗了我——”
朱守谦提着小八,将小八一直拖到庭院,院子花圃旁边有一堆宫女们刚刚扫起来的枯叶,朱守谦松手,将小八扔进了落叶中。
小八在落叶里打了个滚,如梦方醒,他揉了揉眼睛,梦里的徐妙仪和现实中的朱守谦重合,“以前不觉得,现在发现你们表兄妹长的还挺像。”
朱守谦冷冷说道:“不准打我表妹的主意。”
看着朱守谦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小八脑子转的飞快,说道:“守谦老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当晚是先有人杀我的侍卫,在酒里下药,我和你表妹合作才逃出来的。此案幕后黑手尚未揪出来,你别急着打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