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户大声喊道:“放箭!要在猛虎跳到马车上行凶之前干掉它们!”
飕飕!
箭矢破空而出,刺向奔跑中的老虎,老虎身形敏捷,一边左右跳窜躲闪,一边绕路追击马车,百户又叫道:“朝着山路放箭,将老虎逼入山林!”
骏马被猛虎追的腿软,一路沿着山路往下狂奔,不过骏马再快也跑不过老虎,为今最重要是保护马车里的人,用箭阵将老虎从大路上避开,进去山林射杀。
马车里,陡然的颠簸和蓦地紧张的气氛使得刚刚停止哭泣的水生再次嚎哭起来了。方才老虎现身时,朱允炆顾不得穿靴了,赶紧爬上了马车护着常槿和水生。谁知骏马受惊狂奔,导致马车脱离了锦衣卫的重重保护,被猛虎追击。
朱允炆掀开车窗看了看刚刚被箭阵逼退的猛虎,说道:“前方是山路弯道,任凭两匹马乱跑下去,恐怕会坠入悬崖,我坐到车辕子充马车夫驾车,姨母好好安抚水生。”
常槿没见过这种阵势,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怀里水生无助的嚎哭激发了她的斗志:我答应过姐姐,会好好照顾水生长大,怎可如此懦弱无能,连十来岁的朱允炆都不如呢?
常槿点点头,“好,你去驾车。”
朱允炆走出车门,挥起了马鞭,转身对常槿说道:“姨母,你从里面把门拴上,无论外面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开门。”
常槿大惊:“那你——”
“我不要紧的。”朱允炆淡淡道,少年人已经开始变声了,声音有些沙哑:“后方锦衣卫已经追来了,我们肯定会脱困的。万一——保住姨母和水生,总比都死在这里强。”
☆、第126章 母子生隙
朱允炆天资聪颖,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在武学上略逊一筹,但他为讨得皇祖父欢心,日夜刻苦练习骑射,从不懈怠,略有小成,此时勉强驾驭着两匹在失控边缘的骏马。
山路崎岖,木制的车轮异常颠簸,时不时听见猛虎的咆哮、锦衣卫的呼喝、还有常槿轻声安慰哭泣水生的声音。朱允炆面无惊慌之色,出奇的冷静淡定。
猛虎虽然被箭矢逼到山林里,但是中箭后一声声的怒吼依然惊得骏马狂奔,牛首山山下是一座道观,朱允炆暗想着将马车赶到道观里头,然后带着常槿和水生下马车躲避猛虎的袭击。
为了保证安全,山道是一圈圈的蜿蜒而下,行走的路程不算短,虽绕了两大圈,但也只是下了不到一百步的距离,中箭的猛虎几个俯冲,居然跳到了马车前方的岩石上!
朱允炆驾着马车,看着前面岩石上的腹部中箭的白虎咆哮,身体成弓形,尾巴也高高翘起,准时准备跳到马车上攻击自己。
老虎等猛兽都非常聪明,会选择最柔弱的动物撕咬,可为何这两只老虎放过了柔弱的宫女内侍,总是盯着奔跑的马车不放?
难道……朱允炆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有难以掩饰的哀伤和失望,在老虎看来,这种眼神表示着猎物害怕和屈服,正是绝佳的攻击时机。
嗷呜!老虎爆发一声怒吼,猛地朝着坐着车辕子上赶车的朱允炆扑来!
在这种情况下,跳车逃生和在车辕子上被咬都是个死字。朱允炆一时心灰意冷,闭上了眼睛,一阵猛兽特有的腥风扑面而来,身后婴儿的啼哭更响了,紧接而来的是一声雷霆般的巨响!
双耳都快震聋了,朱允炆只觉得耳朵嗡嗡响,他睁开眼睛,回头看去,但见马车的车门不知何时打开了,常槿半蹲在门口,举着一支还在冒烟的火枪,水生被牢牢捆在座椅上,耳朵里塞着棉花团,正挥舞着双拳、青蛙似的蹬着双腿哇哇大哭。
而马车后面是一具头颅被打烂的白虎,已经当场咽气了。
常槿放下□□,大声对朱允炆说些什么,朱允炆还在耳鸣,没有听见,他一时有些懵:原来将门虎女是这个意思,平日温柔娴静,一旦遭遇危险,她会勇敢的挺身而出,保护家人。
甚至……甚至明知自己是对手的儿子,她依然选择保护我。而我……
朱允炆被常槿提着衣领扔到车厢里,“哄哄水生,我来赶车!”
常槿挥着马鞭,熟练的掌控车驾前行。马车车门在颠簸中开开合合,常槿纤长柔韧的身姿时隐时现,她体态婀娜,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车辕子上颠下山道,可看着这个柔弱的背影,朱允炆觉得十分安全,将水生抱在怀里轻声哄着,水生哭的汗流浃背,像一个火炭似的温暖着朱允炆已然凉透的心。
锦衣卫围攻猎杀了另一头白虎,常槿驾着发疯的马车在道观不远处停下,一场危机刚刚平息。
牛首山猛兽伤人,为了子孙安全,朱元璋提前结束秋狩,赶回了皇宫。
入夜,东宫。
吕侧妃亲手端着药盏来到长子的宫殿,“我儿,今天受惊了吧,赶紧喝下这碗安神汤,好好睡一觉,我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多谢母亲。”朱允炆双手接过药盏,一饮而尽,态度依然恭敬,但没了以前母子间的亲热。
知子莫如母,吕侧妃感觉到了长子的疏离,她使了个眼色,屏退众人,伸手摸了摸朱允炆的头发,“我儿,你是怎么了?”
朱允炆不动声色侧身避过了母亲的触碰,“无事,我没有受伤,一点惊吓而已,母亲放心吧。”
吕侧妃:“当真无事?”
“嗯。”朱允炆点点头,并不看母亲。
长子向来聪明懂事,人也老成,小小年纪就知道孝顺父母,爱护弟弟妹妹,也体恤自己当侧室的各种不容易,从未和自己闹过别扭,今日是怎么了?
朱允炆是洪武帝最疼爱的孙子,也是长孙,将来自己一辈子的指望都在他身上,吕侧妃不容许儿子莫名其妙的和自己离心。
“我的儿,到底怎么了?和娘说一说,娘说不定能帮你出个主意。”
朱允炆看了母亲一眼,嗫喏片刻,问道:“那两只老虎怎么跑出来了?看守虎笼的驯兽人呢?牛首山其他的兽笼有没有猛兽跑出来?”
吕侧妃努力的观察着儿子的表情,想要读懂些什么,说道:“哦,只跑出了两只白虎,听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说,是驯兽人喂食老虎后没有关好笼门,老虎乘机逃出去了,驯兽人畏罪上吊自尽。”
“都死了啊。”朱允炆抬头和母亲对视,“驯兽人的家人呢?”
吕侧妃抽了抽嘴角,说道:“你皇祖父闻言大怒,灭了驯兽人三族。不仅如此,当时见老虎后闻风而逃、不知护驾的内侍宫女们也斩首了。锦衣卫护驾有功,两个被猛虎咬死的赏了百金,追封世袭千户,其余参与护驾的皆官升一等。”
如此手段,朱允炆并不意外,淡淡说了句,“可惜了。”
吕侧妃问道:“可惜什么?”
朱允炆走到书桌前,在砚台里点了几滴水,开始磨墨,并不看着母亲,“我是说驯兽人死的可惜。”
吕侧妃越发觉得儿子不对劲,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你别是唬的发烧,糊涂了吧?此事起因是驯兽人看管不利,才有后来的险境,这种渎职的人若活着,按照你皇祖父的脾气,恐怕难逃凌迟之刑,悬梁自尽算是得到善终呢,那里可惜了?”
“娘,我好的很,不发烧。”朱允炆轻轻拨开吕侧妃的手,继续埋头研磨,“娘说驯兽人投食之后忘记关门。论理,畜生这种东西一旦吃饱了,只有没遇到外界的威胁,它们一般不会主动伤人,虎入山林,应该往山上人迹罕至的地方逃窜,怎么会跑到山下行猎之处呢?”
吕侧妃解释说道:“哦,当时你皇祖父命人吹响了狩猎的号角,猎犬声、马蹄声还有人声鼎沸,估计老虎受了惊吓,慌不择路的吧。”
朱允炆没有接话,书房陷入了尴尬的静默,只有沙沙的磨墨声。
吕侧妃有些心虚,说道:“畜生这种东西做起乱来,人们是无法估计的。我的儿,你莫要操心这些琐事,早点睡吧。”
朱允炆在书案上铺上一张宣纸,用皇祖父赐的一块青玉石镇纸压住了边角,开始挥毫作画。
从未见儿子如此冷漠,吕侧妃说道:“我的儿,你以前有心事的时候,都会和为娘说一说的。娘身处深宫,又是侧室,心里有什么委屈,也只有你懂得开解为娘,我们母子同心,互为支撑,才有勉强博得今日的局面。有心事就说出来,莫要留着过夜,时间长了,小心事成了大隔阂,这宫里十面埋伏,危机四伏,若咱们母子生分了,彼此还有什么活路呢。”
朱允炆笔触蓦地一顿,“无妨的,娘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
“放肆!”吕侧妃大怒,而后眼珠儿一转,压抑住怒气,低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话?你是要为娘挖心剖肝,以证清白吗?”
“我说什么了?”短暂的停顿之后,朱允炆继续作画,他博览群书,书画技艺也十分了得,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一头老虎的轮廓。
朱允炆画了一笔老虎的尾巴,说道:“娘,正是因为我和您之间没有秘密,太了解彼此,所以有些话不说穿就罢了,彼此心里明白就成。”
吕侧妃脸都气白了,“你……你为何口出如此诛心之语?娘一心为了你的前途作想,不惜在太子妃那个蠢妇面前做低伏小,自轻自贱。大冬天的跪在冰雪里祈福受冻,更不提娘生你时遭受的痛苦……我的儿啊,你是不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误会了娘?”
朱允炆握着画笔的手有些颤抖,“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您当年决定嫁到东宫之前,难道不知道太子已经娶了太子妃,您进宫就必须屈居侧室吗?难道您怀孕时,就不知道生产是痛苦的吗?难道生在帝王家,做您的长子是我能决定的吗?”
朱允炆放下画笔,猛地直视着母亲,“您所有的选择都是出自自己的内心,何必拿我当幌子?”
“孽障!”吕侧妃伸手扇了儿子一耳光,“你今日到底中了什么邪,敢对母亲如此无礼!”
朱允炆本能的捂脸,而后很快放开了,冷笑道:“终于连最后的掩饰不屑了呢,母亲。”
母亲二字吐字极重,和平日的温情脉脉截然不同,吕侧妃觉得心寒,更心虚,她难以置信的连连摇头,“不,不是这样的,是谁?是不是常槿这个小贱人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千万不要相信她,她看似恬淡,与世无争,其实心怀鬼胎,借着照顾水生,厚着脸皮留在东宫,一心想勾引你父亲,筹划着登上太子妃之位,将来扶着水生封世子,以巩固常家的地位。”
“不许你这样说她!”朱允炆大怒,“你心思狠毒,别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样为了利益不折手段!”
“我不择手段?”吕侧妃气极反笑,“对,我是不择手段,可难道我是为了自己?还不是为了你将来的前途!”
“不!你是为了自己!虎毒尚不食子,你连老虎都不如!”朱允炆从怀中掏出一件水生吐过奶的婴儿衣裳,“这是我从水生身上脱下来的,上面有猫薄荷的残汁!吃过这种东西的猫和老虎都会异常兴奋,这种畜生最喜欢这个味道。所以老虎寻味而来,恰好在草坪地毯处出现,所以它们会放过孱弱的宫女内侍,直奔马车而去,因为它们的目标就是水生!”
☆、第127章 分崩离析
看见婴儿的衣服,吕侧妃就像见了鬼似的,连连后退,尖叫道:“扔掉!不,烧掉!你为什么还留着?”
猜测变成了残酷的现实。
朱允炆静默片刻,将带着奶液和猫薄荷汁水的衣裳扔给了吕侧妃,“母亲动的手,您自己善后。”
吕侧妃将衣裳扔进炭盆里,用蜡烛点燃,看着一团火从窜起到熄灭,彻底化成灰烬,才抬头看着儿子,“允炆,你听为娘解释——”
“不用了。”朱允炆提笔继续作画,“我太了解您了,无非是劝我顾全大局,就当此时没发生过。放心,我们母子是一条船上的人,这条船翻了,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从记事开始,我就是母亲争宠的工具,母亲为了让我早点长大,说话做事,各种谋划从来不避着我。我只是没有想到,母亲为了除掉水生,不惜让我涉险……”
“为娘别无他法啊!是常槿这个小贱人防范太严了。”吕侧妃眼里掠过一丝怨毒,“她照顾水生,事事亲历亲为,将娘以前埋下的钉子都设法撵走了,和她的糊涂姐姐截然不同。只有你能够接近她和水生,所以为娘安排你随身的小内侍,要他乘着你和常槿打招呼的时候,找机会将猫薄荷汁洒在水生的衣服上。你放心,小内侍已经计入入了临阵逃落名单,被砍头封口了,绝对查不到你头上。”
朱允炆笔触稳稳的画着老虎的胡须,“哦,母亲明明知道水生很黏我,每一次见面都要哄半天才能放我走,母亲难道不知一旦猫薄荷汁洒在他身上,我也有危险?难道不担心我抱着水生时,猫薄荷汁会蹭到我身上?会殃及池鱼?”
吕侧妃说道:“所以我一再叮嘱那个该死的小内侍,一旦完成任务,就立刻找借口带你离开啊!可谁知——”
谁知水生会抱着朱允炆的靴子不放手,还哭号着吐奶,无意间将哥哥也拖入了阴谋中。
“够了!”朱允炆勾勒完了老虎的轮廓,开始画眼睛,根本不看着母亲,“我见过常槿照顾水生的样子,若真的再乎一个人,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的。母亲半生算计,心细如发,几乎算无遗策,焉能不知此事有多大危险?会伤害到我?”
朱允炆对着自己画的老虎眼睛冷冷一笑,“母亲权衡利弊,觉得此举利大于弊,所以明知有危险,还是决定去做了。”
儿子的话字字诛心,吕侧妃含泪看着朱允炆,“你……你怎么可以对为娘说出这种怨恨的话……”
朱允炆见惯了母亲的招数,不为所动,淡淡道:“反正您有三个儿子,个个都比水生大,我若死了,相当于给两个弟弟铺路。您和父亲正当壮年,还能有儿子呢。我无关紧要的。”
“混账!”吕侧妃抬手欲打,朱允炆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任凭母亲责骂。
吕侧妃看见儿子红肿的左脸,到底是母亲,心疼不已,命人端来冰盆,用布巾裹住冰块,亲手敷在儿子脸上,泫然欲泣,“痛在你身,为娘的心更痛啊!”
“我自己来。”朱允炆接过冰帕擦脸,“母亲,以后您若再有类似的举动,还请母亲提前告知一声,莫要再擅自行动了,儿子大志未成,暂时还不想给弟弟们让位。”
“允炆!”一听这话,吕侧妃觉得心比冰块还凉,她明白无论说什么儿子都不信,因为儿子太了解她了:一直以来,她以为儿子知晓心意,天资聪颖,和她配合默契,是最好的帮手。
可是帮手太聪明,看的太通透了,说翻脸就翻脸,连母子情分都生分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朱允炆不想母亲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说道:“天已晚,母亲请回吧。”
儿子居然下了逐客令!吕侧妃第一次手足无措,她后悔不已,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连最得意的长子都要离心了,怎么办?怎么办?眼泪也流了,感情也提了,儿子就是不肯回头……
吕侧妃做出了最后的努力,无法动之以情,就干脆晓之以理吧,“允炆,你是我的长子。任何人,包括你两个亲弟弟都无法取代你的位置。水生才是你实现志向的绊脚石,他占据了嫡出的优势,将来继承大统,一句嫡庶有别就能压得你死死的。”
“要除掉水生这个心腹大患,你怎么可能不作出一点点牺牲?这世上那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计划?娘这样冒险,也是为了你啊!你两个弟弟天资平庸,远不如你。”
朱允炆轻轻往脸上擦着冰块,不知是被冰着,还是被痛着了,尚且稚嫩的脸颊一抽一抽的,“母亲所言极是,您既然知道我的价值,就应该好好珍惜,莫要再令我涉险了。”
吕侧妃怒道:“我的计划原本完美无缺的,可谁知你对水生如此看重纵容,居然连吐奶都不嫌脏污,帮他擦洗换衣,导致拖延时间,以身犯险。此事你也有错,为何咬住死死咬住母亲的错处不放?难道在你心中,我,你两个弟弟都比不过水生吗?”
朱允炆说道:“假戏要做真。敷衍了事岂能哄过细心的常槿?我对常槿和水生好,原本是计划的一部分,以备将来发起致命一击,这样父亲和皇祖父都不会怀疑。可是母亲心急,时机未到就擅自行动,根本不考虑我的死活。”
“允炆!你一定要用这种语气和为娘说话吗?”吕侧妃颤抖着说道:“从小到大,为娘养你,教你,那一点没有尽心?就一次……哪怕这一次的确是为娘行事鲁莽了,对不起你,你也不能对为娘横眉冷对,形同陌路人啊!”
朱允炆个性和母亲吕侧妃神似,都是冷血冷静之人,目标明确,不会轻易被人情感操控。朱允炆举起一个宋朝青瓷冰裂纹茶盅,冷冷道:“一个茶盅从取瓷土,到揉捏塑形,再到窑火烧制,掌控温度和时间,出窑拜祭天地,到去掉瑕疵的茶盅,只选择完美无缺的茶盅供给皇室使用。历经北宋,南宋,金国入侵,到元朝建国,皇祖父跟随红巾军揭竿而起,到我大明建国至今,这个茶盅历经多少关口,战火波折,保存至今,实在太不容易了,可是想要毁掉,只在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