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句很平常的问话,但于林宁山却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过了几秒,他对明老太太说:“挺好的。”
在林宁山夸她身体硬朗后,明老太太客气道:“跟以前是没法比啦。”
明蕙拿出给她母亲打包的快餐,让她吃。明老太太招呼林宁山先吃,因为是客人,她甚至要把唯一的可乐给林宁山。在林宁山表示不用后,明老太太又拿了一只明蕙买的香蕉给他。
“你还是这么高,一点儿都没驼背。”高和不驼背都是显而易见的,明老太太知道这么说肯定不会出错。屋里燃着一支香,是明老太太用来遮老人味的。
林宁山听了,想起了以前,他直接略去了自我介绍,感谢明老太太当年的照顾。
“这么客气干嘛,应该的。”明老太太觉出了不对劲,她光忙着客气了,这时才意识到这人的口音不是他们这儿的,是哪的呢?像是当年住在他们家的大高个的。当年她很防着大高个,每天睡觉前都要往明蕙的房间看一看,怕她晚上出去。她不讨厌大高个,如果他是村里的小伙子,她还会做主让明蕙嫁给他,因为他有把子力气,能干活儿还愿意干活儿,长得也好。但他是城里来的,以后还要回城,她就让明蕙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林宁山拿出明蕙给明老太太选的转运珠递给她,明老太太看到了红绳手链中间的一点黄,心想这人太大方了,可这时再问他是谁是不是不太合适。
明蕙了解她的母亲,甭看她跟林宁山说了这么多客气话,她压根不知道他是谁。林宁山来看望她母亲,又送了东西,总不能连个名字也不露。她告诉母亲,眼前的男人叫林宁山,当年下乡的时候在她家住过。
明老太太记性出了名的好,虽然林宁山的人和脸都对不上号,但她记得林宁山这个人,记得他长得很高,总是闷头干活儿,还知道他回城后很有出息。
明蕙让母亲把东西收了,明老太太也有一双大手,她这些年没去地里干活儿,比中年时白了许多,很适合戴红的金的。明老太太看着手链,在戴和摘之间犹疑。她想林宁山是看明蕙顺便才来看她的,林宁山在她家没住多长时间,但四年里都在和明蕙一起干活儿,他们当年很要好。平常小辈们送她礼物她都很心安理得的,但这次不行。倒是明蕙让她别客气了,人家的心意,收着就好。
五斗橱上摆着一个老式的大相框,上面挤满了照片,林宁山看见了明蕙,照片里的她站在老太太旁边,穿着蛋青色的连衣裙,头发随意挽着,嘴上带点儿笑,像是配合相机挤出来的。照片里的她大概三十多吧,那时的他在干什么?拿到了终身教职,过上了还算优裕的生活,外人都觉得他很好地融入了当地社会,他讲的笑话能逗得本地人大笑,朋友圈里许多与他不同肤色的人,但他却始终有异乡人之感。这种感觉并不是别人加给他的,完全是他自己的。他的一个旅居国外多年的朋友说,“一个人的底色,是由他的母语决定的”。这句话,他能找到不少反证,但于他自己,却经常验证着这句话的正确性。
照片外的明蕙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呢?结了婚,没生自己的孩子。在乡下有生育能力而选择不生孩子的女性几乎没有。他年轻时读过一些赞美女性的诗,但所有对女性的赞美归根结底都是对母亲的赞美,在乡下,一个不能成为母亲的女人……
明老太太有许多用来聊天的话,比如孩子多大了,男孩儿女孩儿,但当着明蕙的面,她都没有问。她夸林宁山,当年就知道他有出息,现在果然有出息。
林宁山对着明老太太说抱歉,隔了这么多年才来看她,希望她不介意他这么晚才来。
明老太太笑着说:“怎么会?你工作这么忙,还想着来看我。本来是我们该去看你的。这么远,怎么来的?火车还是汽车?你要是不嫌弃,就在这儿多待几天,三楼有现成的屋子,我们现在条件虽然比不了城里,但住得是宽敞多了。今晚别走了,就在这儿吃饭。”明老太太坐在床上,伸手去摸床单下面的钱,她准备一会儿把钱给儿媳,让她张罗下晚饭,不愿意做,去村里饭馆叫几个菜。至于钱呢,就说是明蕙给的,她一边摸钱一边和林宁山客气。
林宁山感谢了明老太太的好意,又说不用麻烦,他前几天就来了,明蕙收留了他,他现在住在明蕙家里。
明蕙听了“收留”二字觉得实在是夸张了。明老太太听了马上笑着问:“是自己来的还是夫妻俩一起来的?”
他从没结过婚,用他们这里的话说,他应该是一个老光棍。
说到“光棍”两个字,林宁山不由笑了。明蕙本来正在接替母亲编蜻蜓,听到这儿手停下了,她竟忘了该怎么编了。
明老太太活了九十岁,还没见过林宁山这样的老光棍,她以前见到的都是没钱娶不上媳妇儿只好孤独终老的。但她毕竟活了九十多岁,见过的事儿太多了,平常还经常听广播,她猜林宁山一定是光顾忙事业了才没结婚,可以她生活和听广播的经验看,一个女的忙工作顾不上结婚生孩子是很有可能的,可男的和女的不一样,男的结婚生孩子是不用费什么劲的,他只要出个人就行了。他或许有什么隐疾,但这个岁数了,有和没有能有什么区别。
她对林宁山说:“这些年竟奔事业了吧,一天到晚想着为社会做贡献,到了我们这儿一定要好好歇一歇,多待些天再走,让明蕙多带你转一转。”
明老太太一直没吃明蕙给她带的快餐,客人不吃,她怎么好意思吃。明蕙怕再耽误着不吃就很难吃了,就把薯饼掰了一小块给林宁山,林宁山领会了明蕙的意思,拿着吃了,明老太太也陪着吃起来。一边吃明老太太一边说起以前的事,说当年明蕙和林宁山多么要好,不像十几岁才见面,像是从小就长在一块儿一起玩到大的,明蕙和她亲兄弟也没这么好。她把自己的衣服给林宁山看针线,说是明蕙给她做的,“这活儿一般人可做不出来,我们明蕙打小就手巧,比她的兄弟都聪明多了,就是没上学……”
明蕙不太爱听这个,觉得东西也送到了,便提出要走。她把编好的蜻蜓放在五斗橱上,林宁山给母亲买的东西保质期长的都放到柜子里,省得占地儿,又对母亲说:“茶叶是给我哥的,您记得给他。”她对林宁山说:“我嫂子正打牌呢,就别影响她赢钱了。”
明老太太听明蕙对林宁山说话,并不是对客人的语气。她没挽留,只是跟林宁山说以后常来,她终于从床单底下摸出了八百块钱,一张张数了,交到明蕙手里:“大老远来看我,还送了我这么多东西,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你替我做个东,请人家好好地吃一顿。”
明蕙这次也没谦让,直接就收了。明老太太要送他们出去,明蕙把她拦在了屋里,“您要把我送出去,我还得把您搀回来,就别费那个劲儿了。”
明蕙的嫂子胡了一把牌,很是高兴,忙着敛钱,同桌有人跟她说:“你家里是不是来人了,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看,准是我们家姑奶奶。”
“你们家姑奶奶可不见老,头发还这么黑。”
“那是,不像我似的,带完儿子带孙子,一天到晚就没闲着的时候。要是不打打牌,活着真没意思。”
“别说这话,要让你跟她换换日子,你换吗?”
“我还真过不了她那日子,家里除了自个儿就没别人了,我喜欢热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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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科目一考试结束了, 他们好像又失去了聊天的契机。
明蕙看着窗外,玉米苗长得很好,这些年玉米品种变了又变, 总有些东西是不怎么变的。她想过她送的被面派不上用场,但不是因为林宁山没结婚, 而是因为她的被面和他的卧室格格不入。
林宁山突然说:“你当年给我做的被面, 我还留着。”他当时看着被面想明蕙婚姻应该还算幸福, 他无法想象一个婚姻不幸的人给别人绣百年好合绣得每个细节都那样好,简直像少女在绣她自己的嫁妆, 即将到来的婚姻含着她对美好生活的所有想象。她提前送给他的结婚礼物一直没用上,浪费了她对他的祝福。
她送他的被面上绣着百年好合, 但直到现在他没能和任何人百年好合。明蕙不知道说什么好,又不好祝她送他的被面早日派上用场。也不能说她的被面早就过了时,过时这么多年林宁山也没结婚, 这么说倒像讽刺他。
“我以为这么多年没见, 你会好奇我以前的生活, 我早都准备好了答案,可你从没问过我。要不你问一问我?否则显得我像自问自答。随便问点儿什么吧。”他要想知道明蕙这些年过的怎样的生活, 作为交换,他必须先说他自己。
明蕙听了很诧异,她确实很好奇, 但她觉得对别人的私生活过于好奇是一种冒犯。她从来不打听任何人的私事,因为她很厌倦别人打探她的私事, 结婚一年问她为什么还没生孩子,离婚了问她为什么离婚?她受够了这些。他工作的履历她大致知道, 这些天她天天在网上搜索他, 但她对他的感情生活一无所知。问他为什么不结婚?合适吗?
可林宁山今天想要跟她分享他以往的生活, 她便说:“我什么都想知道,你想先说什么就说什么。”
林宁山并不像有些人传的人那样把感情当作游戏,他本质上还是传统的人,认为结了婚,无论对方贫穷还是疾病缠身都应该不离不弃。他没有结婚,是他怀疑他根本做不到。但他又不够传统,他每次谈的都是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在恋情开始前,他与对方都心知肚明。有一次他误诊了很重的病,在复查结果出来前,他和当时的女友提了分手,女友表示她愿意和他携手共渡难关,她也相信,如果她遇到同样的情况,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是的,无论如何,林宁山做不到在对方遇到困难的时候抛弃她,他会尽一切可能帮她,但那是出于责任,而不是因为爱。爱是什么呢?相比失去一切,他更不能忍受爱人的消失。只要爱人不消失,哪怕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能和他说一句话,只要和他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存在同一个世界上,他就愿意付出所有。他并没这样爱过别人,也不觉得别人会这样爱他。他发现,比对对方不离不弃更艰难的是,安心成为别人的麻烦。肆无忌惮地成为别人的负担需要很深的感情,他毫无感情地告诉准备与他患难的女友,他对她的感情并没到这个程度,她陪在他身边只会加重他的心理负担,为了他的健康考虑,她最好离开他。为了感激她的离开,他特意从画廊里买了一幅她喜欢的画送给她,他的女朋友听了他的话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离开之前对他说,如果以后他想邀请她参加他的葬礼,她一定会来参加的。
后来,林宁山的前女友并没有参加成林宁山的葬礼,而是给林宁山发了结婚请帖,请林宁山来参加她的婚礼。婚礼上,新郎新娘彼此承诺,无论疾病还是贫穷,都对对方不离不弃。
但林宁山并没跟明蕙说他的感情史,潜意识里觉得她不会爱听。他对爱的想象太古典了,像是一个过了时的老人。
他本来想讲别的,不知怎么跟明蕙讲起了他的母亲。四十多年前,他也跟明蕙提过他的父母,不过那时是很简略的,无非是他的母亲和他父亲离了婚,他跟母亲一起生活,他的母亲是一个美丽善良的人。那时的明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离婚,她在村子里根本没听过离婚,她以为这是大城市才有的,直到她自己离了婚,离婚在乡下也不是个很普遍的事。明蕙记得她曾问过林宁山,为什么他爸妈要离婚,林宁山说是他母亲要离婚的,因为他的父亲实在不太像样,脾气暴烈,容不下任何不同意见,犯了错误也从不承认,而且他的样貌不佳,和他母亲看上去很不般配。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即使他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要离婚的也是他。他父亲坚持和他母亲离婚,娶了他的女学生。到现在,林宁山仍是强烈的师生恋反对者。他有时也怀疑,是不是他当年表现得更好一点,他父亲就不会和他母亲离婚。虽然他不认为这桩婚姻多么好,但他知道他的母亲是不愿离婚的。
林宁山说起他的小时候,他父亲总是给他留许多功课,他一点儿玩的时间都没有。他的母亲并不当面顶撞他父亲,而是帮他做掩护,在他父亲回来之前通知还在玩儿的他赶快回家踏踏实实地坐在书桌前,怕他挨父亲的打,偷着帮他做作业,但她只是高小毕业,能做的很少,只能帮他写大字。他母亲的字写得很漂亮,和他完全不一样。被他父亲知道了,连他的母亲也毫不客气地批评,他母亲一面听着,仿佛把他父亲的话很当回事,一面背过身去朝他使个眼色,让他赶快跑,再不跑,接下去便是挨打了。他的母亲手很巧,虽然家里的衣服大都是从服装店买来或是找裁缝做的,但是他的围巾手套以及蝈蝈笼子都是他母亲给他做的。他偷着养蝈蝈,他有一阵迷上了养蚕,经常跑老远的地儿去摘桑叶,耽误了弹琴,这种玩物丧志的事被他父亲知道了,又是一顿骂,他母亲替他挡了下来,说是她要养的。他自己要把错误揽过来,他母亲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千万不要认。
都是一些小事,不足为外人道。
车子停在路口,明蕙感觉到了林宁山背部的震动,她把手伸过去,在他手上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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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明蕙的手在林宁山手背拍了拍, 任时间在指间划过,过了会儿林宁山说:“今天咱们吃饺子吧。”
明蕙说好。
胡萝卜牛肉馅儿的饺子,肉是林宁山剁的, 馅儿也是他调的,就连擀皮他也很熟练, 包的速度甚至不输明蕙。这是他年三十的保留节目。没回国的时候, 春节前一天, 他会包饺子,有不会用筷子的人也会到他那里, 用叉子吃饺子,和他一起庆祝农历新年即将到来。去年春节, 许多人邀他到家里一起过节,包括他的弟弟,他拒绝了所有好心邀请, 一个人在家里包了饺子, 旧的一年他是睡过去的, 新的一年到来时他正躺在客厅沙发上。
包完了,饺子下锅。明蕙准备了蘸碟摆在桌上, 但她吃饺子的时候什么都没蘸,怕蘸料影响饺子的味道。
“我这馅儿调得还行吗?”
“比我弄得好。”明蕙不是谦虚,她是真这么觉得。她做了这么多胡萝卜牛肉饺子, 没做得像他这样好,简直和她第一次吃一样好。
以前林宁山下乡的时候, 每到过年他都要回家,他拿年底分红从老乡那里买了花生小米大枣带回去, 再带回黄油白糖芝麻酱, 以及母亲给他包的胡萝卜牛肉饺子, 他坐火车搭拖拉机再走到村子时,已经是深夜了。明蕙家是土墙,墙很矮,他在墙外就能看见明蕙屋子亮着,这亮比电灯要微弱得多。
或许是墙太矮了,他还没来得思考就翻进去了。怕惊扰其他人,他在明蕙屋子窗上轻轻敲了三下,便抬眼看天上的星星。明蕙原本拿着手电筒在摹林宁山写的字,摹了好多遍,把纸都要戳破了。她打开一个门缝,手电筒打在林宁山脸上,说了句等我一下就又进去了,过了会儿才穿着她新年新做的罩衣出来,罩衣是粉底白花,林宁山不说话,就朝着明蕙家厨房走,饺子凉了,得用开水泡一泡。到了厨房,林宁山想索性奢侈一把。
明蕙闻着黄油香,看到锅上的饺子一点点变色,牛肉的香气简直往她鼻子里扑,她吸了吸鼻子,林宁山让她不要着急,再等一会儿才好,明蕙说你还是自己吃吧,我晚上喝了两大碗红薯粥,已经饱了。她尽量不看饺子,可黄油煎出的饺子香却一个劲儿往她鼻子里钻。林宁山说你要不吃,那我不白跑一趟吗。最后两个人把黄油煎饺分吃了,明蕙嘴角汪着一点油,她很舍不得这点油,便舔了舔。厨房里面只有手电筒的一点光亮,明蕙自以为刚才做得很隐蔽,见林宁山在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她对林宁山说,你们家的饺子真好吃,这样的饺子明蕙是做不出来的,她总结出饺子要想做得好吃,就要多放油,她哪里舍得放油。
林宁山又给明蕙沏了一大杯白糖水,糖水很甜,因为林宁山很舍得放糖。明蕙吃了林宁山煎的饺子,喝了他沏的糖水,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便决定给他做双棉鞋。她比着鞋底裁了样子,等鞋做好了,她让林宁山试一试,她这才知道林宁山原来穿的是小鞋,他比原先高了一截子,脚大了半码,但鞋还是以前的。她把做好的鞋又拆了,重新给他做。
明蕙想起以往的事,觉得现在还是比以前好多了,她不用到过年才能吃上一顿饺子,林宁山也不用再穿小鞋。太甜的糖水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肠胃是个负担,她起身倒了两杯凉开水,一杯放到林宁山手边,继续低头吃饺子。
饺子包多了,明蕙把剩下的收起来,对林宁山说:“明天的早饭有了,可以煎着吃。”
林宁山帮明蕙摘已经熟了的瓜果,明蕙在一旁浇花。喷壶是她自己做的,喝完的果汁瓶子配了一个喷头,比街上卖的大喷壶要便宜。靠墙的矮缸里种着香菜小葱薄荷,花盆也是各式各样,几十年前的白色搪瓷脸盆里现在栽着茉莉花,空油桶截了上面一半充作花盆,里面都是重瓣太阳花,黄的红的紫的橘的粉的都有,洗衣液的桶嘴被明蕙剪去了,现下种着石竹。
明蕙的目光聚在昙花上,她对林宁山说:“今晚昙花可能会开。”
昙花她养了多年,近些年每年都开花,有一年甚至开了三茬。老曾活着的时候,她还请老曾一起看花开,这花难得开一次,只有一个人看太浪费了,简直辜负了这花。老曾也答应得很好,但没等到花开就打起了瞌睡,得到明蕙的允许后,他便回自己房间睡觉了。明蕙一个人看昙花开,开到盛时,又看着它败。看昙花开的时候,她会想起林宁山,想着他从她的人生里经过,又离开了。短时间里目睹了花开花败,便有点儿惋惜,但哪怕花期再短,也比从来不开更好。虽然一年就开那么一两次,但其他时候就有了盼头。看昙花是明蕙每年都有的一个项目,对她来说甚至比春节更重要,春节是属于每个人的,这个独独属于她一个人。
林宁山帮明蕙把昙花搬到了西屋外间,两人坐在花旁,等着花开。明蕙在各自杯子里丢了片柠檬,柠檬是她自己种的,往年都是只开花不结果,今年竟结了几颗柠檬。杯子旁摆着她之前做的苹果干。之前村里果园卖苹果,品相不太好,但很甜,她十块钱买了一大袋,吃不完,就做了苹果干。
林宁山问明蕙在这房子里住了多少年了,明蕙说有三十多年了。林宁山便知道,明蕙是在三十多年前结的第二次婚。林宁山问明蕙过去的生活,他并没提到她的两任丈夫,而是问她的小买卖。明蕙很坦诚地说,前些年找她做衣服的还不少,现在越来越差。她没跟林宁山说,因为她的小生意不行,种地也不可能短期内挣到钱,麦子光是从播种到收割她就要等多长时间,她等不了了。她决定等他走了,她就去做保姆,做一年,买一辆小旧车,带着她的母亲转一转,逢年过节,带着她种的红薯花生玉米去看看他,当朋友一样往来。
明蕙看着花苞,等着花开。花没开,她想起要给林宁山做衣服,还没量尺寸。布料已经买了,她在网上买的,因为从来没买过,不知怎么样,只买了一块。林宁山站在那儿,明蕙用皮尺给他量,和她记忆里的数字有偏差,但不大。她对林宁山说,这是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开张。
“我做的衣服恐怕是过了时啦。”
林宁山引用了别人的一句话:“过时的技术会成为艺术。”之后他又引用了一句更为通俗的一句话,“橘生淮北则为枳”,他觉得明蕙做的衣服很好,没人找她做,那是环境的问题,她应该换个环境试试看。
“去我那儿吧,我有一处房子正空着,你去了正好帮我看看家。”林宁山回国的时候,房价还很便宜,这些年房价连年涨,他住的小区涨了十来倍,他自己却没动过再买房的心思。前年,他突然考虑起了养老问题,决定重新装修一下房子,实现全屋智能化。装修的时候,他自己临时在学校旁边租了一处老房子。等新房按他的需要装修好,他发现他现在还不需要一进门,灯光窗帘音乐都自动打开。于是他继续住在租来的老房子里,去年房东急着出售换新房,他便买了下来,他新装修的房子到现在还空着。
明蕙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背过身去到客厅给林宁山倒牛奶。她如果再不离开,几乎要掉泪了,为这个时候,他还觉得她有其他可能。她早已不是十几二十岁了,她六十了,这已经是退休年纪了,旁人该做出成绩的早做出了,而他竟然还觉得她有别的可能。即使是客套,她也觉得感激。但感激归感激,她不愿麻烦他,麻烦就让这感情变质了。
她把牛奶递给林宁山:“这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你先去休息吧,等要开的时候我再叫你。”
“我不习惯这么早睡。”
明蕙把刚才的话题岔过去,林宁山却又接着说:“为什么不试一试?不行也没损失。”
明蕙不说话,把苹果干递过去请林宁山吃。
林宁山拿了一片苹果干嚼了,“别急着答复我,你再考虑考虑。”他又对明蕙说,“难得开这么一次,要不把它开的前后画下来。我带回去裱好挂上。”
明蕙虽然觉得自己画得不算好,但还是同意了。唯一的问题是,她现在根本没一张画画的好纸,平常她不是用挂历背面画,就是去店里一毛钱四张的薄纸。她找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合适的纸。
林宁山看出了明蕙的纠结,从挂历里选了一张纸,对明蕙说:“用这张画就很好。”
明蕙在画画,林宁山在她旁边上网寻找驾考攻略,他没参加过国内的驾考,没法直接指导明蕙。在看攻略的过程中,他又下单了一台打印机,打印资料和照片都用得到。林宁山拿出相机拍照,明蕙以为他在拍花,特意移动了下自己的位置,以便林宁山能够拍得到花的全景。
开花的时候,两个人都闻到了花香,明蕙吸了吸鼻子,这香气很重,顺着窗缝就钻了出去。明蕙很熟悉开花的过程,但每次看都和第一看一样。林宁山叫明蕙的名字,明蕙扭头看他,看镜头对着她,只一秒的迟疑,马上在脸上变出了一个笑。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