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气,硬要给他扣上因为不能封王而心生怨望的帽子,怎么也是说不过去。
“你——”皇帝感觉很莫名其妙,“你在高兴什么?”
“儿臣没有。”朱谨深飞快道。
他明明是有。
皇帝打量着阶下的儿子,道:“挑唆大郎去下了皇后的面子,你很得意?”
朱谨深嘴角动了动,换做往常应该是一个嘲讽的笑意了,但他好像有点控制不住,出来的笑容幅度大了点,以至于看上去很温和英俊。
他的话语倒还是一贯的风格:“没有,儿臣没有这么闲。”
他就是在高兴。
皇帝很笃定了,这又是一句很重的问话,他却只是这个反应。
接连两记重拳都打到了棉花里,皇帝也攒不出力气了,丢下笔,道:“好,那你说说,你去管大郎的家事干什么?皇后给大郎赐人,朕也同意了,这里面有你什么事!”
朱谨深笑了笑:“儿臣没有要管大哥的家事,是皇后娘娘在管。”
皇帝反问:“皇后是六宫之主,不该管吗?”
朱谨深的笑意浅淡了点:“儿臣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皇后娘娘管得欠妥,儿臣出言提醒了一句而已。”
“哪里欠妥?”
“大哥的为人心性,皇爷尽知,皇爷觉得他能理得清妻妾间的争锋吗?”
皇帝沉默了一下:“——自有规矩道理在,两个小小宫人而已,如何堪与王妃并提。”
“得了大哥的宠爱就不一样了,寻常人尚且控制不住心意的偏袒,皇爷以为大哥可以?妻妾不过是第一层,有了子嗣又当如何?嫡庶是更复杂的第二层,儿臣从小与大哥一处长大,清楚他是个心性单纯之人,他若是想要,那赐给他也罢了,既然他现在还不想,又何必勉强?生活在一个单纯一些的环境里,对皇爷,对大哥,方是件好事。”
简而言之,妻妾嫡庶这种题目,对朱谨治超纲了,容易把他绕昏头,给他送女人,是给他的人生制造人为障碍。
话说到这里,原差不多够了,皇帝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但朱谨深似乎是找回了自己擅长的说话方式,补了一句狠的:“以皇爷之睿智,尚要为此烦心,以为儿臣与皇后娘娘有隙,将儿臣招来,何况大哥?”
皇帝脸色就变了,他自己私下常与近侍自嘲家宅不平,但不表示他能容忍儿子揭他这块疮疤。
汪怀忠站在一旁,缩了缩脖子——他也纳罕朱谨深今日脾气平顺得不得了,还以为被皇帝连消带打地收拾服帖了,结果,二殿下还是那个二殿下,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是清楚的,皇帝是个对自己求全责备的性子,很尽力在平衡各方面的关系了,偏偏朱谨深不买账不配合,总不愿意粉饰这个太平,动不动就要把实话说出来,他说的不算错,但皇帝很要面子,哪怕明知不错,又怎么愿意承认。
看看,这又来了,唉。
大殿内的气氛僵凝起来,皇帝忽然冷冷地道:“二郎,你近前来。”
朱谨深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
“抬起头来。”
朱谨深抬了头。
汪怀忠紧张地随时准备飞身而出——已经砸过一回了,那回他不在还罢了,这回他既然在,可不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皇帝近距离直视着儿子,却并没有要拿起什么丢出去的意思,而是,笑了一笑。
“二郎,”他声音沉沉地道,“你是不是很想惹怒朕,好把你撵到那个丫头片子那里去?”
朱谨深:“……”
他在跟皇帝的来往中,是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无言以对的状况。
一般都是他把皇帝怼得说不出话。
“你说大郎的道理不错,不过,你觉得皇后此举不妥,就只有鼓动大郎直接向皇后退人这一条路可走吗?让他先来找朕,由朕把人收回来,这么简单的转圜的法子,你想不到吗?”
朱谨深:“……”
他不能说“不”,那太侮辱他的智商了。皇帝也不可能相信,他既然能说出来,那就是认准了。
“朕告诉你,你休想。”
皇帝哼笑着紧盯住他:“你也不要想再缩在家里,从明天起,你给朕滚去兵部,南边一战恐怕难以避免,要调动的兵马粮草等,从现在起就该核算预备起来了,朕养你这么大,该是你干点活的时候了,不要成天想那些有的没的。”
“去罢!”皇帝最后断喝了一声。
朱谨深一语不发,行礼退出了。
他步子有点重,看上去心情很不美妙。
皇帝大获全胜,却是心怀大畅,扭头向汪怀忠道:“这臭小子,不收拾一回不行,以为朕治不了他了!”
汪怀忠呵呵陪着笑,心下很费解地琢磨着:什么丫头片子啊?
怎么觉得他错过了很多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现在可以说了,朱二不会去云南,南疆现在是险地,皇帝要是放他去了,才是对他彻底失望啦。
☆、第154章
皇帝对南疆的预估没有落空, 五月份, 来自滇宁王的急报进入朝堂, 引发了一轮凝重的朝议。
暹罗乱了。
从明面上看,乱的缘由有点简单甚至荒唐, 暹罗有一邻国, 名曰东蛮牛, 从这个小国的国名差不多就可以看出它的民风了, 东蛮牛国王遣使向暹罗王的女儿求亲,暹罗王一直都不喜欢有那么个化外野人似的邻居,无意跟其结亲,就拒绝了。
东蛮牛国却是不肯罢休,颜面无光之下,居然发兵来打, 暹罗毫无防备,让攻入了国都, 暹罗王和王后及那个可怜被求亲的女儿都被杀死,只有王世子有几分能耐, 在这种情况下逃得了一命。
王世子在自己护卫队的护持下, 去寻找国中的大将,打算倚仗大将的兵马去复仇,谁知还没等寻到大将, 先听到了他叔父家的一个堂弟十分勇猛,收整了国都中有限的人马,将东蛮牛的侵略者赶出了国都的消息。
王世子听到这个喜讯, 很高兴地要往回赶,但紧跟着,他听到了第二个消息,他的堂弟凭借这个功绩,在百姓的拥护下先他一步登上了王位,他要找的大将则隔空宣布了要效忠新王。
王世子还来不及生气,新王对他的通缉令贴出来了,指责是他等不及要当国王,勾结东蛮牛杀死暹罗王,才导致东蛮牛国这么容易地攻了进来。
王世子目瞪口呆而势单力薄,站出来就是个死,只能转头又逃,这回逃进了南疆来,边关卫所发现了他,知道他的身份后,不敢擅自处理,将他押送到了滇宁王府。
暹罗一直是本朝的藩属国,王世子便通过滇宁王,向上朝恳求出兵,助他将堂弟赶下王位,报仇复国。
暹罗王嫌东蛮牛国不开化,所以不愿意跟它结亲,但在上朝的大臣们来说,这些藩属国统统都是蛮夷,并不分高下,蛮夷跟蛮夷掐架,上朝一般不管,但既然暹罗的王世子逃过了境,亲自来求救,那就不好置之不理了。
怎么个理法,是个问题。
说一句发兵容易,但真打起来,每一刻都是人命和金钱,替藩属国砸这么大代价进去,值不值得大臣们意见各有不同。
朝堂上吵得乱糟糟的。
大多数朝臣都并不将蛮夷放在眼里,也不了解,提到暹罗知道的人还多一些,至于什么东蛮牛,不少人听都没听过,不知是哪冒出来的。
这不能全怪朝臣自矜自大,此时消息往来不便,资讯极度不发达,一般人就算想了解,也找不到了解的渠道。
大朝上没吵出个所以然来,关于此事的热议持续到了小朝。
小朝参与的人就只有内阁九卿等重臣了。
沈首辅在大朝上没有开腔,只是听着,此时心内已有了些数,率先道:“皇上,臣以为东蛮牛出兵一事,必有蹊跷。”
皇帝点头:“显道也是如此说,据他所言,这些小国间本有摩擦,但都是些小打小闹,似这样驱兵直入,杀死国王结下死仇的事,以往从未有过。”
并且东蛮牛这么快打进来,又那么快被打出去了,都没个占领下来的意思,好像费这么大劲,就为来出口气似的,不合道理。
沈首辅问道:“沐王爷可说了蹊跷在何处吗?”
皇帝道:“恐怕跟前朝的那些余孽脱不了关系,只是暂时还未查出实证来。”
虽无实证,有这个推测也够了,若不是先前余孽在京里搞事被揪出了尾巴来,此时暹罗的事爆出来,京城上下只怕只以为是蛮夷互掐,不会怎么放在心上,吵一吵就罢了。
皇帝说着,目视兵部尚书:“朕让核对的马匹兵器粮草等,可都核对齐了吗?”
兵部尚书躬身道:“回皇上,已备好了一些,沐王爷那边如有需要,随时可以先调拨一批过去。另有二殿下向臣提议,再过一两个月,江南早稻将熟,可暂不解入京里,南疆如有需求,直接由南京户部发运,以省人力物力。”
皇帝点头:“可,就先存于当地各常平仓,拟旨命南京户部总理此事,会齐了数目报上来。”
杨阁老道:“皇上的意思,是出兵?”
“你有别的意见?”
杨阁老忙道:“不是,臣只是想,暹罗局势未明,王世子是一个说辞,新王又是另一个,未必王世子说的就是真的,彼等蛮夷,知道什么父子君臣的道义,皇上还当三思而行。”
杀父意图自立的逆子史书上不只一个,杨阁老这个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倘若王世子真的勾结了东蛮牛,结果被自己的堂弟黄雀在后,那上朝替他出兵就是笑话了。
皇帝颌首:“朕有数,只是先备起来而已。显道那边还在核查,等一等他,或看暹罗下一步如何反应,再行处置。”
沈首辅建议道:“可先去信责备暹罗新王,令他让出王位,解释此事。”
大军开到境外去打仗不是件简单的事,尤其这一仗很可能还牵扯到两个小国,情况很为复杂,这个先礼后兵的程序必不可少,若谈崩了,才是亮剑的时候。
皇帝准了,臣子们七嘴八舌又补充了些意见,商讨得差不多了,匆匆分头各自去忙自己的。
皇帝一脑门官司地回到后面的乾清宫,朱谨渊兴冲冲来了。
他是听说暹罗出事,来讨差事的。
儿子这片心意是好的,但皇帝犹豫了一下,拒绝了:“三郎,暂还用不上你,你好生读书去罢。”
这里面干系甚大,皇帝想到朱谨渊先前捞个人都能捞出事来,便觉得不放心,不敢叫他参与进来,这要出了岔子,可不是冻死两个渔民了,很可能是大/麻烦。
另外一个糟心儿子虽然一般给他惹了事,但他有本事惹事,就有本事平事,除了叫他生了一场大气外,并没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损失,也没要他跟在后面收拾。
朱谨渊不大甘心:“皇爷,儿臣是真心为皇爷分忧的,二哥都在兵部里忙近两个月了,儿臣也这么大了,却总闲着,惭愧得很。”
皇帝仍是不敢叫他在这么重要的兵事里掺一脚,随口道:“朕知道,以后与你历练的机会多着,你不必着急。”
什么以后,明明现在就有事做,为什么要他等以后?怎么朱谨深就不要等?
朱谨渊还要纠缠着恳求,汪怀忠过来,带着笑一路把他往外劝:“王爷,皇爷这会子忙着呢——”
朱谨渊终究不敢过分,一路被劝了出去,脸色控制不住地阴了下来。
他心里隐隐知道皇帝为什么不肯再给他派差,可都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他罚也认了,难道这事从此还过不去了不成?
当时犯错的又不止他一个人,要是大家一个待遇还罢了,可凭什么朱谨深的就能过去!
他踩着发泄般的步子往外走,在午门处遇到了大舅子。
韦启峰眼尖地迎了上来:“殿下怎么这个脸色?谁惹殿下生气了?”
朱谨渊硬邦邦地道:“没有!”
“好好,没有,”韦启峰很会察言观色,哈哈笑道,“是我不高兴,又无聊得很,殿下陪我去喝两杯,解解闷?”
朱谨渊正是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时候,本懒怠理他,但韦启峰接着道:“我们指挥使大人也去,殿下放心,不是那等不干不净的地方,我也不敢带累坏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