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吗, 这能让水被抽到上边来?异想天开吧?”
  卢秀珍伸出手将那踏板按了几下, 木梯开始慢慢转动,她站起身来,拿起放在身边的一把蒲扇用力扇了两下, 木轮转得越发的快了, 那木梯攀升的节奏也越来越快, 带动着水流一波一波的朝前边涌了过去。
  开始还只是一线清亮的水, 随着木梯向上攀爬没多远便朝后边退, 可随着木梯不断的将下边的水卷了上来, 小小水滴汇成了水流不断向前,水流越来越大,最后竟至于一股激流向前, 白亮亮的一线朝木轮那边冲了过去,竹筒带着从底下兜住的水翻转朝上,到了顶部变了方向,竹筒的口子翻转过来,清亮亮的水便随着竹筒下降而飞泻出来,有些水滴成了极美的一道弧线,飞溅到四周,地上顷刻间有了点点水渍。
  “各位,请让开些,让自然风过来。”
  卢秀珍停下了手里的扇子,将堵在甬道口子的内侍宫女疏通到旁边,穿堂小凉风呼啦啦的吹了进来,木轮转得更快了,水盆里的水也被推着飞快的朝上边走了过来,后边的推着前边,越走越快,走得太急的时候竟至于哗啦啦的倾泻到了地上,耳畔水声不绝。
  “甚妙,甚妙!”周世宗大为惊叹,看着那木轮转动,听着竹筒声声,激动得咳嗽了起来:“这东西,好,好,好!”
  梁首辅也是目瞪口呆,这小小的水车竟然真能将水从低处引到高处来!面对卢秀珍他有几分惭愧,脸上红了红,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皇上,民女想将这水车进献给皇上,皇上可不要嫌它简陋,没事的时候拿着拆了装,装了拆,也能打发些时间哪。”卢秀珍笑着向周世宗行了一礼:“民女想请皇上下旨,将这水车推行至民间,以后农人们就不必要辛辛苦苦的到河塘里去挑水了,能节约不少时间与劳力呢。”
  “这位卢姑娘所言极是。”
  张国公朝前边走了一步,手捧朝笏道:“皇上,若是我大周子民得了这水车,以后用来挑水的时间便能节约下来做别的事情,那么大周的国库自然可以更充盈。”
  周世宗连连点头:“张卿说的是。”
  听到一个张字,卢秀珍敏感的瞥了张国公一眼,年纪似乎能配得上,也不晓得是不是就是兰先生为之卖命的张国公,若真是他,她还想私底下问他一问那种谷的事情呢,为何将百姓的生死置之度外,就为满足一己之私?要想扳倒陆思尧有很多法子,用得着将京畿周围州郡百姓们的性命搭上吗?
  百姓们没有收成,都不用说交赋税,填饱肚子都成问题,若是食不果腹,那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暴动?成为山贼流寇,成为官府围剿的对象?思及至此,卢秀珍心里头就有些隐隐的愤怒,只不过她还是努力将这种怒气压了下来,现在还不到自己去责问他的时候,必须要遇着合适的时机用恰当的方法问出来,否则自己指不定就小命不保了。
  张国公低头站在那里,心中有一丝不快,这么多年来,周世宗对他的称呼都是“张卿”,可是对梁首辅却加了个“爱”字,这含义就大有不同了,就连陆思尧,陆贵妃得宠的那时候,也是陆爱卿相称,真真是气煞了他。
  辛辛苦苦扶持了他那么多年,在他心里自己永远是一个没有什么地位的张卿,张国公心里头实在不是滋味,只是想到在深宫里的张皇后,想到现在府中的皇长子,他又渐渐平复了心情,皇上这样子是好不了啦,过不了多久,张氏也该扬眉吐气了。
  “卢秀珍,你将这水车进献给朕,为朕分忧解难,朕想赏你点东西。”周世宗笑着看了卢秀珍一眼:“你想要什么?且告诉朕,朕自然能让你满意。”
  咦,这皇上还挺上道的吧,自己还在想着要问他讨点好处哪,他怎么就自己问出来了?卢秀珍心中暗自欢喜,看起来自己可以顺理成章的到京城拿到一处铺面了。
  “皇上,这大千世界好东西太多,民女讲三日三夜都讲不完啊……”
  “放肆,你怎能因着一点小小功劳就趁机讨赏这么多?”梁首辅有些生气的瞪了卢秀珍一眼,乡里人就是乡里人,鼠目寸光,也不懂礼节,皇上问她想要什么打赏,不过是随口一说,她还当了真不成?
  “梁爱卿,无妨,让她说说看。”周世宗今日心情不错,笑着摆了摆手:“朕坐拥天下,还有什么要求不能满足的?”
  “皇上,民女就想着能为皇上培植出更多的好种谷,可是家里的田地不够啊,总得要有多一点的地来种庄稼嘛。另外民女家很穷,民女一直想要是能在京城开间花铺就好啦,可京城的铺面太贵,民女也就想想罢了,若是皇上想要赏赐民女,不如就赏个铺面,赏几亩薄田给民女吧。”
  周围的大臣们都笑了起来,这个村姑还真是直接,一点都不掩饰,要是换了京城里的高门贵女,想要什么东西肯定会遮遮掩掩,话说两句留三句,只教你们猜得头晕晕的。
  “只不过是一间铺面几亩地罢了,这算什么要紧!”周世宗今日心情很好,故此满口答应了下来:“朕将皇家田庄里拨一百亩给你可够?”
  “一百亩?太多了,民女家里统共就这么些人,肯定种不过来,有二三十亩也就足够了。”卢秀珍慌忙摆手,心中暗自嘀咕,这皇上还真是大方,赐一百亩地,也要看她家能不能承接得起这业务啊。
  “朕还赐你十户奴籍人家,让他们帮你们耕种。”周世宗捂着胸口喘了口粗气:“你可一定要给朕多种些适合北方的种谷来。”
  “谢过皇上。”卢秀珍赶紧跪下谢恩,心里头琢磨着,周世宗咋就不提京城铺面的事情呢?应该没那么小气吧,虽说京城的地是寸土寸金,可他是皇上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手里有的是地啊!
  “唔,方才你还说什么来着?”周世宗眯了眯眼睛,最近越发记性不好了,分明刚刚听着她说得清清楚楚,这阵子却又忘记了。
  “民女还想要间铺面,民女想开间花铺养活一家,几个小叔子要找媳妇,小姑子出嫁要聘礼,还得奉养公婆,哪样都得花银子呢。”卢秀珍心中一喜,皇上还是没忘记嘛,看起来自己这铺面应该能要得到。
  “你倒是个孝顺媳妇。”周世宗笑了笑,转头看向陆思尧:“陆卿,京城哪个地段的生意最好做?”
  陆思尧的脸色瞬间变了:“皇上,微臣不知!”
  身为朝廷重臣,怎么能明目张胆的在京城开铺面呢?若是自己说知道,皇上定然会说自家如何能有这么多家底吧?天地良心,站在这里的人谁家没在京城有铺面?怎么偏偏就是他倒霉被问到了呢?
  “哦,你竟然不知道?”周世宗一挑眉,咳嗽了一声,脸颊越发红了:“陆卿,你家没有在京城开铺子?”
  周世宗是打算到他身上割肉贴补卢秀珍么?陆思尧心中叫苦连天,只能硬着头皮道:“这事情微臣也并不知晓,要回去问过夫人才知道。”
  “原来如此。”周世宗瞥了陆思尧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陆卿还真是一心只为朝堂,却不管这些世俗之事。”
  陆思尧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句,额头上汗珠子涔涔,可却不敢伸手抹去,只觉心中一片焦躁,也不知道周世宗究竟是何意图——江南种谷种成,他这个出主意之人岂不也是立了大功?皇上为何不褒奖自己?
  “皇上,老臣听闻挨着金水街与御道街的地段最好做生意。”张国公在一边接了话:“老臣家在东大街上有几家铺面,听闻夫人说过,生意不错,每年总能赚上一笔银子供年终府中开支用度。”
  “哦?没想到张卿精于俗务。”周世宗转眼看向了张国公:“张卿,不如从你家东大街的铺面里拿一间替朕赏了卢秀珍,如何?”
  “能替皇上打赏,那是老臣的荣幸。”张国公弯腰行了一礼:“老臣这就差家人去办。”
  “很好。”周世宗笑了起来,一脸奸诈。
  他就喜欢看张国公吃亏,每当踩着他了的时候他就分外高兴。
  第276章 初较量(二)
  卢秀珍快活得几乎要飞了起来。
  这次进京还真是收获颇丰, 得了一百亩良田,还有东大街一家铺面, 京城的地和铺面自然不是江州城能相提并论的,这么算起来,她好像成了一个小小富姐。
  周世宗今日特别高兴,着令陆思尧请卢秀珍去京城最好的酒楼赴宴:“江南种谷能种出来, 卢秀珍功不可没, 陆卿你身为掌管我大周农事的大司农,总得有些表示罢?今日午间你去庆丰楼宴请卢秀珍,让你部官员作陪。”
  陆思尧听着说只要请卢秀珍吃顿饭, 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微臣领旨。”
  庆丰楼?卢秀珍有几分讶异,这名字似乎听说过呢, 看起来是千年老店啦, 自己可真是有口福,想来陆思尧也不会选便宜的菜肴给她吃吧,该能吃到那店里的招牌菜。
  走出御花园, 内侍们领着卢秀珍从侧门绕过大殿到了宣化门华表处, 一个内侍朝卢秀珍眯眼笑了笑:“卢姑娘, 真是好福气, 能入了皇上青眼, 日后必然飞黄腾达。”
  卢秀珍点头回了一声:“到时候少不得请公公多多关照。”
  内侍们说这话是别有用心, 只可惜卢秀珍身上没装太多银子,也没啥多的打点,每人一个小小的银锞子便打发了, 内侍们捏着银锞子在手,看着那施施然前行的身影,几个人叹了一口气:“乡里来的,能知道要打点就不错了。”
  从华表那边穿行过去,面前纵横交错几条大街,卢秀珍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晴好,还未到用午饭的时候,不如自己到京城四处转转,看下方才张国公说的东大街究竟繁华到什么样儿。
  陆思尧这人有些傲慢,或许觉得自己身居高位,不用来关照她这样的小小村姑,自从应了周世宗的话之后就只对她说了一声:“卢姑娘,午时在庆丰楼候你大驾光临。”
  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有些不屑的样儿,似乎不愿意与她多说。
  卢秀珍心中暗道,这人是要比较才能见着真章,听兰如青说张国公与陆思尧两人针锋相对,从方才御花园的事情看来,这两人的高下立判,张国公胜过陆思尧可不是一丁点,周世宗问及这铺面的事情,陆思尧只会一味推托,而张国公二话不说,就应承了周世宗的话,没有半点虚与委蛇,直爽得很。
  但愿他能给一间大点的铺面,毕竟花铺占的空间比旁的店铺要多一点。卢秀珍站在几条大街的交汇处,看了看四周,不知道哪边才是东大街,正在踌躇之际,就听着身边有人说话:“卢姑娘,我们国公爷请你去府上叙话。”
  转过头来,就见着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站在身边,卢秀珍有几分惊诧:“国公爷?是张国公么?”
  那人点了点头:“正是。”
  咦,莫非要将铺面移交?卢秀珍兴奋了起来,没想到这张国公还真是一诺千金,马上就要兑现诺言了。只是……她狐疑的看了一眼那个男子,毕竟自己不认识他,还得留点心眼,万一被骗了怎么办呢?
  “我先去东大街转转,再来国公府拜会张国公吧,国公府在哪条街上?你告诉我,我自己慢慢寻过来便是。”
  那人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话,可还是没张口,冲卢秀珍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开了。
  “什么?”张国公听着仆从回话,有几分惊奇:“她说自己来寻国公府?”
  “是。”那仆人脸上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可能是怕我骗她,她一个乡野村姑,有什么好骗的呢?”
  张国公摆了摆手:“我知道了,回府。”
  靠着马车厢壁坐稳当身子,张国公闭上了眼睛,回忆起今日发生的事情,大殿上替自己分辩,御花园里演示水车的运行,这个来自乡野的村姑让他产生了深深的迷惑——这真是从乡村旮旯里走出来的村姑?为何她会那般态度从容,站在朝会大殿之上就如站在自己家里一般淡定,没有半分紧张之意?
  兰如青的一时心软将江南种谷给了这个村姑,他心里是极为恼怒的,后来从兰如青与他的回报里,他明白了原来是外孙的主意。
  “公子说不想他的养父母一家遭殃,故此坚持要将好的种谷给崔家。”兰如青低头承认错误:“我该力劝公子,不该照他吩咐去办的。”
  “算了,既然你已经将种谷给了她,那就让她去种吧,只是你该明白以后要怎么做。”
  他的本意,是想让兰如青做下手脚,让崔家的江南种谷长着长着就长没了,这也能反驳陆思尧的提议,在北方种不成江南的种谷,由此可以让周世宗对陆思尧彻底失去信任。可是事与愿违,自己打算得好好的,青山坳那边传来的消息却不令人乐观:“陆思尧派了专人守在田头,根本没法子下手。”
  “难道你就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么!”见着兰如青满脸为难的样子,张国公有几分生气,二十多年前的兰如青才气横溢,写出的文章真真是锦心绣口,他有怜才之意才将他带回府中纳为己用,可是随着岁月见长,兰如青这才气可是渐渐消磨了,他怎么就没有写文章时的那种机灵了呢?
  昔日灵气逼人犹如闪闪发光的宝石,此刻却是普通得跟石头子儿一般,想要他将崔老实家的稻谷毁了,这点小事他都没法做到。
  “国公爷,现儿陆思尧将这青山坳的田地看得格外重,特地派了他府上的大总管陆明盯着,真的不好下手,况且那个卢姑娘实在聪明,她、她……”兰如青低下了头,虽然心中佩服卢秀珍,可要他对着张国公承认他被卢秀珍看穿,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姓卢的怎么了?”张国公身子前倾,有些警觉:“是不是她已经觉察出皇长子之事?”
  “没有没有,只是她跟我提到过这江南种谷为何大家都不能种出秧来,是一件蹊跷事情,而且……只有我给她的种谷出了秧,她说种谷只有大小差异,没有能不能出秧的区别,故此对此事一直怀疑。”
  兰如青擦了擦额头的汗,心中暗道,就冲着皇长子殿下对卢姑娘这份情意,自己也不能将她给卖了。
  “原来是这样。”张国公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事儿本来也值得怀疑,当初我决意这般做的时候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将好的种谷给了她!若是众人洒下种谷都不出秧,自然是北方不能种江南的种谷了,可你偏偏故意要放出一条漏网之鱼,险些要破坏我的大计!”
  “国公爷息怒,是我做错了。”兰如青很是惶恐,脑袋低低,都快抬不起来。
  “自然是你做错了。”他挥了挥手:“你出去罢。”
  现儿,这条漏网之鱼就在他面前了,是伸手去捉,还是放掉她?
  江南种谷已经有了丰产的结果,此刻再去对这姓卢的动手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更何况现在皇上赏赐了她一百亩良田,让她继续培植嘉禾,自己对她动手只怕会让周世宗产生怀疑,进而追查今年种谷不出秧之事……
  张国公微微摇头,也罢,就让她继续种她的地好了,他将江南种谷掉包的愿意是为了打击陆思尧,现在种谷都已经变成稻谷收割了,他又何必再去追究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更何况他针对的并不只是这个小小村姑,方向不能弄错了。
  今日皇上让陆思尧并大司农部的官员宴请卢秀珍,意思很明显,便是要大司农陆思尧捧着点这个小村姑,让她多多努力培植嘉禾。培植嘉禾是有必要的,外孙登基即位,也需要天下太平,若这个姓卢的能被自己收拢的话,那可是很有利用价值的——往近处来说可以替他刺探陆思尧的举动,远点看便是能替外孙的太平盛世出点力。
  让出东大街一间铺面,既能在皇上面前给自己博取好感,又能让卢秀珍对自己心存感激,自己可以借着铺面来试探她的态度,要是能与自己合作,那边是太好了。
  “国公爷,到了。”
  车外仆从的声音将张国公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帘幕掀开,他见到了自己朱红门户。
  跳下车来,张国公大步朝门口走了过去,两个守门的门房站起身来:“国公爷。”
  “等会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来找我,姓卢,你们让管事的直接将她带到书房这边来。”张国公严肃的看了两人一眼:“记着,不得问她要好处!”
  宰相门房五品官,有些高门大户的门房往往在客人来拜府时趁机索要碎银铜板,一年下来往少里说也能攒上几十两银子,张国公深知这里的奥秘,唯恐给卢秀珍留下不好的印象,故此特地叮嘱。
  两个门房一愣,赶紧点头哈腰:“知道了,国公爷。”
  抬起头来时,两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这十七八岁的姑娘,是什么来头?
  第277章 初较量(三)
  “我是来拜会张国公的。”
  卢秀珍笑容甜甜, 看得两位门房好不舒服:“哦,姑娘可是姓卢?”
  “正是。”卢秀珍从荷包里摸出了十多枚铜板:“两位大叔辛苦给我通传一下, 这几个铜板两位拿了去喝茶罢。”
  “卢姑娘,看你说的。”两个门房很坚决的将脑袋转向一边,压根儿不看卢秀珍手里的铜板:“我们府上可没这规矩,你快些将这些铜板收回去, 给人通传一下而已, 哪里需要这些阿堵物!”
  “呀,我都没想到国公府的规矩这样严,果然是清廉门风!”卢秀珍很坦然的将铜板收了回去, 既然人家不要,自己也没必要赶着去塞, 自家又不是大富大贵, 能省点就省点罢。
  一个门房折身进了大门,不多时有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仆妇跟着他走了出来,笑着对卢秀珍道:“姑娘跟我来, 我领你去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