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二郎上前一步,抓住了陆明的手,大声的喊了一句:“爹!”
一种强烈的直觉让他能确定对面这个人就是他亲生的父亲,从他的眼神,他那悲戚的表情来看,绝不会是假的,更何况他有物证人证。
“昭昭,我的孩子。”陆明的泪掉得更快了:“我对不住你,没有能早些找到你!孩子,你恨爹吧?要是爹能早些找到你就好了。”
他看了看崔二郎,穿着的衣裳并不是很破旧,身后的屋子是青砖砌成,看起来条件不差,可他也听说过,崔老实一家是今年大郎媳妇进门才开始日子有起色的,原来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身上的衣裳是补丁摞补丁。
要是他能早点找到他,那自己的孩子也就不要受这么多苦了,他能送他去念书,带着他习武,给他娶一房好媳妇,看着他结婚生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夫人在泉下有知也会为他们的孩子感到开心。
“爹,我过得挺好的。”崔二郎挺直了背,他不想让陆明误会他在青山坳过的日子过得很不好,虽然以前家里是穷了点,可他觉得很开心,穷点没关系,爹娘兄弟还有六丫对他都很好啊。
陆明低低叹了一口气,昭然在这小山村里住得惯了,竟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了,想当年自家虽然不算是豪富之门,可比现在的崔老实家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了。只不过崔老实是自家的恩人,再怎么样也不能看不起他,也不能看不上他的生活。陆明伸手擦了一把眼泪,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过得好。”
崔老实与崔大娘站在一旁,两人的眼圈子都红了,既高兴二郎找到了爹,又难过自己养了十九年的儿子就要离开青山坳,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两人恋恋不舍的盯住了崔二郎的脸,都想再多看他几眼。
“两位是我的大恩人,陆明在这里给你们行礼了。”
和崔二郎相认以后,陆明放开了他的手走到崔老实和崔大娘面前,深深行了一个大礼,差点没跪了下去:“以后我会让昭然经常会青山坳来看望你们的。”
“真的吗?”崔老实与崔大娘异口同声,喜出望外:“那真是太好了!”
“爹,我不跟你回去,我要留在青山坳。”崔二郎斩钉截铁的说出了这一句话:“爹娘养了我这么多年,我要好好报答他们才是,现在我正是能干活的时候,怎么能将他们抛下跟你走呢?”
崔二郎用了两个爹来称呼陆明与崔老实,可听了这话的人都明白得很,谁是亲爹谁是养父,看起来这养恩在崔二郎心里头大于亲恩,他宁可跟着崔老实到这青山坳里劳作,也不愿跟着陆明回京城去享乐。
“二郎,这咋行哩!”崔老实有些惶恐,一把抓住了崔二郎的胳膊,他占着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这么多年了,人家亲爹找上门来,自己也不能拦着他们共享天伦之乐哇。
崔老实的身量不是很高,站在崔二郎身边只及他的耳垂,可他依旧踮着脚尖伸手轻轻拍打崔二郎的肩膀,就犹如小时候拍着他的背让他入睡一般:“二郎,你爹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就忍心眼睁睁见他孤孤单单吗?”
崔二郎抬头看了看陆明,低下头去,心中悲喜交加,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崔家老爹,你是个善心人。”陆明跨步过来,站在崔二郎的身边,轻轻点了点头:“果然是我的孩子,懂得感恩。昭然,爹理解你的心情,也赞同你这样做,你就留在青山坳好好照顾你的养父母吧,爹只求你在我百年之后替我收埋了,和你母亲安葬到一块,每逢除夕清明,给我们烧些香烛纸钱就行了。”
“啊?”崔大娘愣了愣,完全没弄懂陆明的意思,她转头看了看卢秀珍,低声问:“秀珍哇,陆大总管是说……”
卢秀珍心里头有几分感动,没想到陆明竟然是这般重情义的汉子,只可惜帮着那陆思尧在做事情,要是他也能和兰先生站在一条线上,那该多好呢,自己还可以给他出出主意啥的,唉……既然自己喜欢上了兰公子,那就只能和他坐在同一条船上了,对他不利的人都是自己要提防的,即便陆明是一条整整汉子,自己也只能与他划开界限,保持距离。
“娘,陆大总管的意思是,二郎可以继续和咱们住到一起,他只要在以后有人能祭拜他下就够了。”
“这怎么行,怎么行!”崔大娘有些着急,嘴唇翕辟了两下,挤出几个字来:“二郎,你得跟着你父亲回去,好好侍奉他,这是孝道啊。”
崔二郎站在那里,憋红了一张脸,想说话,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明将一只手掌按在崔二郎的肩膀上,沉声道:“昭然,没这必要,你就留在青山坳好好孝敬你的养父养母,我有时间自然会来青山坳看望你。”
此时正在自家老爷与张祁峰交战激烈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想将自己的孩子牵扯进来,万一张祁峰那边下狠手,将昭然也列在追究对象里,那岂不是害了他!
“爹!”崔二郎抬头望着陆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得出来陆明是说真心话,并不是口头上推辞:“我……真的能继续呆在青山坳吗?”
“是的。”陆明点了点头:“你就呆到这里吧,呆到你喜欢的地方,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再孤单也能忍,就算忍受不了,我还能来这里看你,是不是?”
“嗯。”崔二郎的眼圈忍不住红了,自己的亲爹也是个好人,自己真是幸运,这一辈子就没见过几个真正意义上的坏人。青山坳虽说有些人很讨厌,可毕竟还说不上坏,至少比他大伯二伯一家要好多了。
卢秀珍站在旁边,轻轻的吐了一口气,陆明这人其实挺不错的。
他将崔二郎留在青山坳肯定有自己的意图吧,只是他暂时还不能明说罢了。卢秀珍盯着那肩并肩站着的一对父子,心中有些惆怅,要是陆明能过来帮兰先生,那该多好。
“这是咱们的私家事,别对外宣扬。”陆明对崔老实和崔大娘仔细叮嘱了一下,转过头来看向卢秀珍,别有深意的笑了笑:“我想卢姑娘更不会和别人说的是不是?毕竟卢姑娘是个聪明人。”
卢秀珍淡然道:“这是你们的私家事,与我何干?”
第270章 拜师路(一)
从后院走到前院, 看着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投射在地上,甩了甩手,只觉全身有一种的喜悦与感动, 方才在后院里见着的一幕实在让卢秀珍觉得开心, 不管陆明的身份如何,父子离别多年最终能相见, 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幸福,就算是站在他门身边远远的看着, 依旧为他们觉得幸福。
卢秀珍勾起嘴唇, 微微一笑,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她与阿瑾, 应该也会有这重逢的一刻吧?望着地上斑驳跳跃的金色影子, 她不由得有几分惆怅,阿瑾去京城有五六日了,也没见有只言片语回来, 不知道他过得如何?
最主要的是, 胡三七说他可能不会回江州来了——可是六丫前日开始回兰府上工去了,听说兰先生还是在府中的。
那阿瑾去京城是作甚?为何兰先生回了江州他却不跟着回来呢?卢秀珍只觉里头有几分蹊跷, 似乎隔着一层迷雾, 让她怎么也看不清真相。
“卢姑娘。”
“啊?”卢秀珍抬头一看,就见李尚工拿着一支花走了过来,脸上有喜滋滋的神色:“你瞧瞧我们做的菡萏,如何?”
自从蝴蝶兰绢花大卖, 芝兰堂收了很多以后,李尚工他们更是干劲十足,众人决定要多做几种花样,不能单独就卖一种,上回他们做的牡丹被卢秀珍肯定了以后,众位尚工根据不同的牡丹品种进行揣摩,又做出了紫牡丹、黄牡丹、粉牡丹和白牡丹四本,争奇斗艳,煞是好看。
“菡萏?”卢秀珍笑了起来,李尚工他们可真有的是精力,都在努力开发新产品呢。
毕竟芝兰堂经营得当他们就能分更多的银子,这可是利益相关,故此说经济刺激生产力,此言不虚。
她将李尚工手中的那枝菡萏拿了过来,转了转那长长的梗,很是讶异:“这荷花的杆子竟然能做得这般像!”
菡萏,其实就是荷花,文人雅士爱用这个词语来称呼,而换成乡里人,便觉得荷花更是顺口了。卢秀珍手中的这支荷花,且不提花有多么逼真,便是那根挑出花朵的梗子也是格外的像,让她觉得自己手中拿着的就是那荷花的长茎一般。
“不错,真是不错。”卢秀珍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微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菡萏,花之君子者也,想来肯定有一些风雅之士愿意见着自家一年四季都有菡萏盛开。”
李尚工惊讶的张大了嘴,没想到这位卢姑娘一开口就是这般好句子,简直是锦心绣口,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京城里的高门贵女,这倒也不足为奇,可她只是一个村姑出身,这份聪明劲儿真是无人能及。
卢秀珍见着李尚工那模样,忽然醒悟到自己有感而发的两句话把对方惊着了,赶紧笑了笑:“当时我想开芝兰堂的时候就去问了那位刘掌柜,关于花卉有哪些好句子,他给我写了好大一张纸,我瞧着那些句子新巧,很是有意思,故此就熟读记在心间了。”
“原来如此。”李尚工点了点头:“卢姑娘真是聪敏,能够将那些好的句子记住,到了适当时候拿出来用,真是难得。”
他心中暗暗补充了一句,特别是卢姑娘是在乡间长大,这就更难得了。
卢秀珍抿嘴笑了笑:“不过是正好凑上了而已。”
她看了看手中的菡萏,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顾二贵。
她带着顾二贵回来,先将他送去与顾小圆见面,然后一直就忙着看崔二郎与陆明父子重逢,暂时将他忘在脑后,现在看到李尚工送过来的菡萏,忽然想起这码子事情来。
“李尚工,我有个不情之请,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她犹豫了一番,前世看小说里都写着古代这手艺人,一般都有严格的师徒传承,不会轻易收徒弟的,越是那些技术好的越保守,往往还立什么规矩,看家的本领传子不传女,就是怕这手艺泄露出去被人学了自己倒没饭吃。
她望了望李尚工,不知道他是不是介意收徒这档子事情。
“卢姑娘,有什么话不好说?”李尚工笑得和蔼:“即便为难,你也说来听听。”
卢秀珍想了想,决定不直接提拜师这事,毕竟可能会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她冲李尚工笑了笑:“李大叔,你可知道我们家来了个顾姑娘?”
李尚工点了点头:“知晓。”
那是一个瘦得让人心生怜悯的姑娘,模样生得极美,可额角却有一道长疤,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可还是在帮着崔大娘干活,他一直有些疑惑,为何崔家忽然就这样心狠了,这般对待一个大病初愈的姑娘,只是碍着住在崔老实家,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个顾姑娘,实在可怜。”
卢秀珍叹了一口气,将顾小圆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听得李尚工不住的叹气捏拳头:“真真可恶,实在太可恶了!这顾姑娘遇着这样的恶少已是不幸,怎么还遇着这样的爹娘,难道不是他们亲生的么!”
“确确实实是亲生的,可是天下像李大叔这般明白事理的人又能有多少呢?”卢秀珍赶着给李尚工戴了一顶高帽子,说得他飘飘然,几乎快要上天,一只手拿着菡萏,一只手摸着胡须,微微颔首,满脸笑容。
“方才我回家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个瘸腿的男人,也不知道李大叔你看到了没有。”卢秀珍叹着气道:“那便是顾姑娘的二哥,是她家里唯一关心她的人,因着他太维护这个妹子,顾家的大儿子和三儿子都对他有意见,又因着他腿有残疾不能挣钱养家,更被爹娘兄嫂嫌弃,早几日索性将他赶了出来,让他一个人自生自灭……”
这事其实并非如此,分明是卢秀珍让顾二贵与顾家决裂,可是卢秀珍觉得适当的时候便该打点感情牌,大肆渲染悲情让人产生一种同情弱小之心。李尚工是个心善的,若是她将顾二贵的身世说得很惨,李尚工肯定会被打动,然后自己提出要顾二贵拜师的事情,李尚工或许能点头答应。
“啊呀呀,这、这、这也真是……”李尚工果然很是生气,咬牙切齿,脸红到了耳朵根子那里:“虎毒不食子,他们这是想让顾二贵这个娃在外头饿死么?”
“可不是吗?顾二贵的腿不好走路已经够可怜的了,将他赶出去他能做什么养活自己呢?”卢秀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说要见他妹子最后一面,然后就……”
“啥啥啥?”李尚工的耳朵竖了起来:“这后生要干啥?可千万不能轻生啊!卢姑娘,你一定劝了他吧?好死不如赖活着!”
见着李尚工这样子,卢秀珍暗自好笑,她摆了摆手:“李大叔,错了错了,顾二贵没说要轻生,他只是想出去找份事情做养活自己,可是他这身子有残疾,谁愿意要他呢?他这人有气节,不愿去沿街乞讨,我方才想来想去,给他想了条路子……”
李尚工热心得很,赶着问道:“什么路子?”
“我觉得他腿脚不方便,唯有手头上的功夫可以学学了,以前他在家里的时候和顾姑娘一道绣帕子纳鞋底,还做得不错,手不算笨。”卢秀珍小心翼翼的瞅了李尚工一眼,慢吞吞道:“故此,我想替他来向李大叔您拜师。”
“拜师?”李尚工愣住了,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卢秀珍。
“我知道这拜师是有门槛的,唉,就当我没说。”见着李尚工那模样,卢秀珍眼神黯然:“我也只不过是想让顾二贵学门手艺养活自己,若是李大叔觉得不方便可以拒绝,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唔,倒也不是这意思。”李尚工有些局促,卢秀珍这般一说,让他显得胸怀窄小,他觉得有些不舒服:“卢姑娘,你去带我见见那顾二贵,我得看看他是不是一块做手艺人的料子。”
看起来有戏,卢秀珍心中高兴,她朝李尚工福了福身子:“李大叔是我见过的最心善之人,肯定会有福报的。”
“呵呵,卢姑娘过奖了。”李尚工又被捧得飘飘然,脸上泛着红光,开开心心的跟了卢秀珍朝后边院子走了过去,手中那支菡萏不住的摇晃着,白里透红的花瓣随着微风不住的颤抖着,若是此时是春天百花齐放,定然会招来蜜蜂蝴蝶。
“二贵,小圆。”
卢秀珍来到顾小圆房间前边,在门上敲了敲,亮着嗓子喊了一声。
“嗳,来了。”
顾小圆打开门,见着卢秀珍带着一个李尚工在门外站着,有几分吃惊:“卢姑娘……”
卢秀珍看了一眼房间里边,就见顾二贵按着桌子吃力的站了起来,一脸希冀的望着自己,或许他已经明白自己是来给他安排活计的?
还算是个聪明人,卢秀珍暗自点头,带着李尚工走进了屋子:“二贵,这位李大叔想要来考量下你手上的功夫。”
第271章 拜师路(二)
李尚工收下了顾二贵做徒弟。
也不知道到底是卢秀珍将他身世描述得这样惨使李尚工有了怜悯之心, 还是顾二贵是块好料子让李尚工起了爱才之意。
“这手指细长,灵活,是双做手艺的手。”李尚工先看过顾二贵的手, 然后又让卢秀珍去别的尚工那里拿来一堆丝绢和浆糊针线:“来, 跟着我来扎一朵花,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手巧, 若是还行,我就收你。”
李尚工手指动得飞快, 卢秀珍睁大眼睛看了好半天, 还没弄得清他的程序,究竟是怎么样折出花的形状,又是怎么样粘贴到一处, 只见他的手就如一□□舞的翅膀, 没用多久,一朵栩栩如生的花便出现在掌心。
“好棒!”卢秀珍忍不住拍手称赞,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着李尚工动手做花儿呢。
李尚工将那朵花推到了顾二贵面前:“你来照着做一朵。”
“二哥, 你能做了吗?”顾小圆有些担心, 她朝顾二贵的身子靠了靠:“要不要我帮你剪花瓣?”
“不用。”顾二贵抄起剪刀,拿了一块丝绢开始动手, 就听“咔嚓咔嚓”几声, 丝绢已经分成了几个部分,接下来他抓了几片丝绢在手,开始慢慢修剪起花瓣形状来。
他低着头极为认真,抿紧了嘴唇, 以至于嘴唇边的肌肤显得有些苍白,细致得就如带着乳胎的瓷器,白色里头透出一点点微微的红,卢秀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能见着他长长的睫毛覆盖,就如蝶翼静静的立在那里,随时会因着微风扇动起来。
顾二贵是个美少年,只可惜他瘸了腿。
说实在话,顾家兄妹都生得不错,卢秀珍努力回想了下,其实顾全福婆娘五官还是挺精致的,只是身材走了样,还有那刻薄的性子让她显得五官没那么和善,失去了它们应有的那份美。
李尚工也在看着顾二贵,只是他盯着的地方与卢秀珍关注点不同。
他盯着的是顾二贵的那双手。
握着剪刀的手显得格外纤细修长,修剪丝绢时不需要借助任何画轮廓,直接就能用剪刀剪出花瓣形状,而且一点斜线都没有走。
这是天生的手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