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烟扶摇而上,凉亭之侧渐渐的有了一层淡淡的暮霭,张芫蓉踏上长席,跪在古琴后边,一双纤纤玉手放在古琴之上,等着万籁俱寂之时,开始抖动手腕按出了一个起调。
“铮……”
厚重的琴声悠悠回响,绕着花木朝上盘旋,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那如流水一般的琴声慢慢的在耳边飘荡。
这琴声恰似珍珠散落,敲击着冰晶玉盘,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清脆得令人心颤,仿佛扶着白玉阑干在远远眺望,见着远处的雪山上有莲花盛放,一朵又一朵开遍山巅,灿烂漫然成了一片锦绣。
曲调层层叠叠的向上翻动,引着人屏声静息的听着,总觉得这调子到了极致,可偏偏接下来又朝上翻了一层,似乎没有穷尽之时。
“不错!”
当琴音渐渐平息,胡太后率先拍掌叫好:“张大小姐这琴技果然极妙,快让她过来,哀家实在喜欢,有小东西要赐她。”
张芫蓉得知琴艺得了太后娘娘的赞赏,心中得意,举步上了凉亭,向两位娘娘问候了一句,福身以后站直了身子,微微低下头站在一侧,那身姿婀娜,看得胡太后更是欢喜:“琴弹得好,人也生得美,张国公府果然真是出人才。”
张芫蓉抿嘴微笑,心里甜滋滋的。
“张大小姐,你且过来,哀家有好东西要赐你。”胡太后朝张芫蓉招了招手:“过来些,让哀家好好儿看看你。”
张芫蓉含笑上前,胡太后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啧啧称赞:“原先隔得远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说生得美貌跟花朵儿一般,现儿在近处打量,竟是找不出一丝生得不好的地方,国公夫人可真是会养人,怎么就将这孙女儿养得这般水灵灵的哪?”
夸赞了张芫蓉一番,胡太后从自己手上抹下一个和阗白玉手镯来:“张大小姐,这个镯子哀家随身戴了四十多年,养得还算圆润,今日就赐给你罢。”
张国公脸色一变:“太后娘娘,芫蓉怎么禁得起这般贵重的东西!还请娘娘收回!”
胡太后的眼睛朝他横了一眼,又转过来望向张芫蓉,笑着道:“张大小姐,你可别被你祖父吓住,这手镯儿并不贵重,只不过是哀家贴身戴了四十多年罢了,都说玉养人,哀家现在是个老婆子了,还说什么养不养的呢,还是给了你们这些年轻姑娘罢,让这玉养养你们年轻人才是正经。”
张芫蓉嘴角微微上翘:“多谢太后娘娘赏赐!”
“我最喜欢你这样的性格,直爽。”胡太后笑着点了点头,拉住张芫蓉的手,亲自将那白玉手镯戴到了她的手腕上:“哀家当年戴这手镯的时候也觉得手腕太瘦撑不住,后来竟越来越合适了。”
“是么?”张芫蓉抬头望向胡太后,笑意深深:“那是太后娘娘福气多了,自然就戴得满了些。”
“啊呀呀,可真是会说话。”胡太后笑得更是开心了,旁边张皇后不由得多看了张芫蓉一眼,心道兄长这女儿越长越机灵了,早在五年前她曾跟着祖母进宫一次,那时候看着还只是一团孩子气,现儿瞧着却是貌美如花兼着冰雪聪明。
张国公面色沉沉,深恨长孙女怎么就这般不知轻重,竟然真的就这样将那白玉手镯给收了,难道她不知道这白玉手镯对于胡太后意味着什么——戴到手上四十多年从未离过身,这手镯自然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张芫蓉下去以后,紧接着张府的年轻人轮番上场,不仅仅是小姐们,就是公子们都到长席这边来展示才艺,有弹琵琶的,有吹笛子的,有拉二胡的,一时间各种曲调悠悠,挽秋阁十分的热闹。
不会乐器的公子小姐们也有自己的本事,长席之侧还有几张桌子,有丫鬟站在一侧研墨,几位公子手里提着笔苦苦思索,似乎是即兴赋诗,还有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公子跑到凉亭前边,用稚嫩的童音背了一首长歌行,脸上的表情极为丰富,逗得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笑了个不歇。
“若嫿,你们张家果然是诗礼传家,这么小的孩子都能背如此长的诗了哪。”胡太后伸手指了指那得了赏赐的小公子,连声称赞:“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张皇后含笑道:“不过是母后夸得好罢了。”
心中得意之余,她却有一丝隐隐的焦躁,转头朝凉亭不远处的一张案几看了过去,案几后边坐着张鸣镝,她的兄长。
他分明知道自己回张国公府的目的,为何还不将她的懐瑾喊出来让自己过目?
张皇后觉得现在她正处于迷雾深深之处,日头就在迷雾之后,而她却只能看到一点点微微的日影,看不到那灿灿光华,这让她实在有些不安。多么希望一伸手就能将那层迷雾拨开,能看到迷雾后边的一轮红日。
张鸣镝垂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只螃蟹慢慢的剥着壳,仿佛那只螃蟹是现在他唯一关心的事情。他决定先将螃蟹的钳子给解决,将两只大钳子拽了下来,钳子签子一起上,白嫩嫩的蟹肉便从红色的蟹壳里慢慢的被掏出,一点点的落在小碟子里边,用筷子夹起一块蟹肉朝调味的碟子里蘸了过去,就听着家仆报出一个名字:“懐瑾公子的画作已成。”
他的心砰砰一跳,筷子好半日都没有落下去。
不知外甥画了什么画?兰如青告诉他,皇长子殿下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不仅学了儒家典籍,还学着画画,而且画得很有神韵,似乎天生便有这本领。张鸣镝有些将信将疑,毕竟再怎么样也只有六个月的光景,这半年的辰光又能做成多少事情?贪多嚼不烂,就怕皇长子殿下什么都会一点,又什么都不精。
一个穿着银色长衫的少年捧着一幅画从凉亭之侧转了出来。
张皇后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
她听到了“懐瑾”两个字,全身即刻间绷紧,似乎一张拉满的弓。
上回张鸣镝进宫向她密报皇长子殿下已经找到:“他被青山坳一对夫妻收养,自小聪敏好学,邻村那个老秀才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懐瑾,只是他那养父母不识字,不知道如何写,只唤他大郎。”
懐瑾,这是个好名字,张皇后点头:“很好,我的孩子就叫懐瑾。”
自那以后,每日她都会心中默念懐瑾这两个字——懐瑾,懐瑾!她琢磨过很多次,她的懐瑾是一副什么模样?最终,今晚她要见到她的孩子,在他出生二十年后。
第257章 中秋夜(三)
月光照在青石小径上, 轻轻踏在月光里,就如踏在人的心坎上,一步又一步, 崔大郎走得极慢, 仿佛每一步落下去就会踩着心尖尖那般疼痛。
一阵秋风渐起,小径旁边的树上有飞花如雨, 花瓣飘零,落到了崔大郎的肩膀上, 又沿着衣裳缓缓飘落到脚边, 长衫尽处点点绯色,犹如泪滴。他丝毫没有在意身边的一切,只是捧着那幅画作, 慢慢的朝前走去。
凉亭里坐着四个人, 有两个今日他下午已经见过,而另外两个……崔大郎的心砰砰的乱跳着,那便是他的母亲和祖母了吧?
两人都戴着华丽的凤钗, 长长的珍珠流苏垂到了额前, 崔大郎不大认识宝石,但依旧看得出来, 流苏下边的那排红色宝石坠子定然价值不菲, 在灯下闪着灿灿的光芒。中间坐着的老妇头发尚黑,夹杂着几根白发,与他的外祖母相比要显得年轻,而旁边那位四十许的中年美妇, 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舍不得移动半分。
那就是他的母亲了,崔大郎捧着画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懐瑾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他低首行礼,将那幅画高高捧起:“今日中秋月圆,懐瑾特地作画一幅,恭祝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身体安康,一切顺意。”
胡太后不以为意的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崔大郎,转脸望向张国公:“张国公,这是你第几个孙子?”
张国公淡然道:“这是一个远房的外甥孙儿,他祖母对我夫人有恩,现今家道中落,他祖母临终前写信与我夫人托孤,故此……”
“原来如此。”胡太后点了点头,满心悲悯的望了过去:“你叫懐瑾?姓什么?”
顷刻间,气氛凝重,张国公有些担心的望向了崔大郎。
尽管他觉得用“许”这个姓氏并无大碍,可胡太后问起来,他还是忽然间有些心虚。
“回太后娘娘的话,草民姓许。”崔大郎低着头站在那里,捧着宣纸的手心微微沁出了汗珠,有些湿滑,几乎要将宣纸粘叠在一处。
“许?这是国姓啊,你老家何处?若是推起家族族谱来,指不定你祖上还会与□□是本家呢。”胡太后举目瞟了崔大郎一眼,只觉这年轻人身形高大,可却因着低了头看不清他的相貌,和颜悦色道:“许懐瑾,不必拘束,你且抬起头来,让哀家来看看你。”
得了吩咐,崔大郎不敢不从,慢慢抬起头来。
抬起头的那一刹那,张皇后身子摇晃了下,眼角有湿冷的泪珠滑落。
她生怕被胡太后发现,慌忙转过头来跟身边站着的掌事姑姑说话:“青萝,给我去剥个螃蟹来。”
转脸瞬间,她举起手来,衣袖从脸颊擦过,把那行泪水悄悄擦干。
这便是她的孩子,看到他面容的第一眼,她便知道不会错。他的眉眼看上去是那般亲切而熟悉,多少次自己对着镜子看的时候发现也是这样的一张脸。张皇后目不转睛的盯住了崔大郎,那般高大挺拔的身材,那般英俊的面容,她的孩子,就如一株玉树站在凉亭里,将整个凉亭都照得熠熠有光。
“好个标致的少年郎!”胡太后惊呼了一声,眯了眯眼睛:“可惜了,这般整齐的孩子咋就这般命苦呐?许懐瑾,你家中已无亲人?”
“是。”崔大郎走上前一步,将那张宣纸放在案几上铺平,一边低声道:“虽然懐瑾已无亲人,可仍愿天下之人都团团圆圆,家庭和谐。”
“不错,有这般胸怀真真难得!”胡太后低头看了过去,就见宣纸上画着一轮明月悬挂于空中,花丛间坐着一群人,有男有女,有长有幼,期间有一小儿趴伏在母亲膝盖上,伸出手来似乎在索要什么东西,娇憨之态着实可爱,而他的母亲慈眉善目,双手拢住他的肩膀,微微而笑。
“咦……”胡太后轻轻噫了一声,一般的中秋画作,莫不是着色中秋之月,或是江畔柳枝缠绵,一轮明月映照江水之上,或是月下海棠吐艳红烛高照,画纸之上构图稀疏,要将那清浅的月色体现出来,可怎么这画却画得如此之满?画纸上塞满了各色人等,那空中的月亮反而显不出亮色来。
张皇后也凑过头来看崔大郎的画,见着幼儿慈母,这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的落了下来。
张国公眉头一皱:“懐瑾,还不快些退下!”
崔大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张皇后趴伏在案几那边,双目泪流,心中也是酸酸涩涩的一片:“娘娘请恕罪,懐瑾……”
说到此处,他忽然间无语,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往下说。
“无妨。”张皇后摆了摆手,旁边青茑姑姑递上了一块帕子,她接了过来按在眼角轻轻擦去泪珠,一双眼睛朝崔大郎看了过去,见他神色间有孺慕之意,不由得心间有戚戚,眼泪又慢慢的滚落下来。
“娘娘,懐瑾无父无母,一直由祖母抚养长大,后来竟是连祖母也过世,懐瑾只剩孤身一人漂泊于世,今日中秋月圆,见景生情,画了一幅中秋行乐图,只愿余生能有此团圆美满,还请娘娘不要见怪懐瑾无理之举。”
“本宫并未责怪于你,只是触目伤情而已。”张皇后摇了摇头,眼神迷离:“这幅画本宫很是喜欢,不知道许公子能不能将这画送给本宫?”
“此乃草民之福。”崔大郎朗声应答,一份快意从心中渐渐滋生,有一样自己的东西与母亲作伴,多少能给她一点宽慰吧。
“来来来,本宫要赏你点东西。”张皇后吸了一下鼻子,用帕子擦了擦眼睛,极力将自己的情绪稳定住,满脑子里都在想着该拿什么东西给他才好——如意?玉珏?九华冠?美玉腰带?一大堆东西在张皇后脑袋里晃来晃去,似乎不能安静下来,上上下下跳跃着,仿佛都在冲着她喊:“选我,选我!”
张皇后恨不能把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捧了给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毕竟她缺失了做母亲的职责二十年,用什么去弥补都觉得不够,哪怕是最最珍贵的东西,也不及这断层的二十年辰光。
“若嫿,怎么了?你打算赐什么给许懐瑾?”胡太后瞥了身边的张皇后一眼,只觉她今晚实在有些反常,素日里儿媳都是一副处事泰然自若的神色,哪怕是皇上薄待于她,她也无半分异样的神色,而今日,不过是区区一幅画,就让她这般动容?
虽说画卷上的母子之情或许能触动儿媳的心思,但也不至于让她如此失态,胡太后盯着跪倒在地的崔大郎看了一阵,越看忽然觉得精神恍惚起来。
此人愈看愈面熟,究竟自己是哪里见过他?胡太后眯缝了下眼睛,陷入了沉思之中。
张皇后想了又想,最后从自己腰间节下一枚玉佩托在掌心:“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块玉佩便赐予你罢。”
崔大郎高举双手接过,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多谢娘娘赏赐。”
张皇后坐在那里,目光温柔的望着崔大郎,眼角眉梢俱是欢喜神色。
两位娘娘在张国公府并未坐很长时间,差不多大半个时辰以后,两人便起驾回宫,张府众人相送至中门,又是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张皇后上銮驾之时,一双手擎着帘幕,回过头来恋恋不舍的望着那个穿着银白色衣裳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失魂落魄。
“娘娘,该上銮驾了。”
青萝与青茑两人扶住了张皇后,在她耳边轻轻提点。
娘娘今日可是有些失态,但愿不要被太后娘娘看出端倪。两人有几分焦急,压低了声音:“娘娘,太后娘娘在朝这边看呢。”
张皇后如梦方醒:“时辰不早,该回宫去了。”
话是这般说,可脚却舍不得挪动,过了许久,这才踏足上了凤驾,坐到了銮驾里,还悄悄掀开帘幕一角,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跪在地上的那个身影,久久不能移开。
“起驾回宫!”
司礼内侍的声音拉得长长,銮驾轻微摇晃了一下,慢慢前行,张皇后猛的扑到了銮驾之侧,几个抬着銮驾的内侍只觉肩膀一晃,只觉奇怪,皇后娘娘在里边作甚,为何忽然这步辇有些不稳当起来?
銮驾微微的摇晃了两下,很快又平静下来,只是靠近张国公府的一边要吃重些,抬着步辇的内侍们看了看张国公府的大门,前后挨着的两人交换了个颜色,微微叹息,心中还以为是张皇后舍不得离开娘家,正趴在步辇一侧回望哪。
步辇之内,张皇后抓住了软帘攥在手掌,脸上早已是泪流成河。
多少年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盼望着要见到自己的儿子,今晚终于如愿以偿,可离别的时候却是那般撕心裂肺的疼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生生的扯成两半。
一半,跟着胡太后回宫。
而另一半,留在张国公府,留在她的孩子身边。
第258章 中秋夜(四)
乐熙宫的内殿里灯光晦暗不明, 里边的东西模模糊糊的一片,就连坐在那里的两个人都只余下一团黑黑的影子,看不清她们脸上的神色。
“多谢母后陪我回张国公府。”
好一阵沉默, 张皇后只觉自己有些压抑, 站起身来,走到了胡太后面前行了一礼:“母后早些歇息罢, 时辰不早了。”
一只手伸了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母后?”张皇后有几分心虚, 眼神闪烁:“母后还有什么事?”
“若嫿, 哀家留你下来自然是有事情。”胡太后一双眼睛盯住了张皇后的脸,半分也不肯移动:“若嫿,你跟哀家交个底, 为何你今晚执意要去张国公府?”
“母后, 臣妾只是想回娘家一趟,这么多年没有回去过,中秋佳节陪着父亲母亲赏月团圆, 自然是一件赏心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