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周世宗冷淡,周世宗也懒得管她,毕竟宫中美人如花他都来不及一一欣赏,自然不必在意她的感觉,若不是胡太后一力维护,只怕她早就被贬斥去了冷宫,皇后的宝座早已被陆贵妃取而代之。
若是一个人能为自己活一回,那该多好呢。
张皇后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碧玉杯上,里边盛满了清冽的美酒,映着满屋的华灯之色,似乎月亮已经穿透瓦片,落到了酒盏之中,不住的在荡漾,碎金万点。
多年前,她风华正茂美得如一朵鲜花的时候,她也曾有过自己的梦想,然而梦想终难敌现实,她进宫了,美梦戛然而止,她从此不再有真正的快乐。
曾经,她也不断的问过自己,若可再来一次,她敢不敢抗旨不进宫?
满头珠翠轻轻晃动,摇头是她的回答。
她怎么可能不进宫,作为张国公府的长小姐,她自然有肩负家族昌盛的重责,她的命运早在她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
这一辈子就只有在深宫里寂寞的呆到老到死,唯一的快乐是得知了儿子还在世的消息。张皇后伸手端起酒盏,嘴角渐渐上扬,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今后她的每一日都是为自己的孩子活着,她要活着看他娶妻生子,要好好活着,为了能听到他喊自己母亲的声音。
“皇上,嫔妾们特地习了一支采莲曲,想要进献给皇上。”
酒过三巡,周世宗已经喝得有些醉意,丽美人与蓉嫔两人离席站到了正殿中央,两人跪倒在地,手捧碧玉酒杯:“还请皇上答应嫔妾们献丑。”
周世宗哈哈一笑:“好好好,朕最喜欢你们两人的腰肢软款,跳采莲曲最适合不过。”
丽美人与蓉嫔相视一笑,两人站起身来上前几步,将碧玉酒杯放到了周世宗前边的案几上:“皇上,若是觉得嫔妾们跳得尚能入目,还请痛饮此杯。”
周世宗醉眼朦胧的看了看两位娇滴滴的美人,伸手在她们脸上摸了一把:“美人送过来的酒,朕自然要喝。”
丽美人与蓉嫔心中一喜,看起来周世宗今晚定然会要她们相陪了。两人退下换了衣裳,上边着淡粉色贴身小衫,凹凸毕现,披着一层浅白色的长长轻纱,与那垂地的水袖交织在一处,上下纷飞,粉色小衫下却是一袭碧色罗裙,曳地生姿,似乎是那清晨里迎着朝霞新发的荷叶,水灵灵的一片。
“好,好,好!”周世宗击掌笑了起来:“两位美人可真是跟初发的荷花一般别致!”
陆贵妃的脸黑沉沉的一片。
她已经四十岁的年纪了,如何能与两个妙龄女郎去相拼?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要防着她们肚子里装了货,若她们真的生下一男半女,还不得猖狂的飞到天上去?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哀怨,怎么这样不争气,二十多年了,这肚子里头怎么就爬不出一位小皇子呢?
父亲一直在叮嘱她不要放弃,另外还给她指了一条出路,养在张皇后名下的那两个皇子,她必须多给些照顾,暗地里捏造些话给他们听,让他们明白张皇后是一条盘踞在后宫的毒蛇,而就是这条毒蛇将他们的母妃给害死的。
她横过眼去看了一眼坐在左首边的两位皇子,心里头有几分得意。
姜还是老的辣,幸得父亲指了一条明路,让这两个不到十岁的少年心里已经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张皇后自己的儿子死了,迁怒于旁人,更痛恨他们的母妃生下了儿子,借故将他们接过来抚养,其实只是千方百计想要陷害他们,若不是他们的父皇疼惜他们,两人早就死于非命了。
“为何你们的母妃都病死了?还不是有人暗地里做了手脚,要不是如何会这般凑巧?”
阴侧侧的话语在两个孩子耳边一次又一次的反复,谎言说一千遍也成了真话,更何况是两个不明真相的孩子。
“你们千万不要显现出来对她的恨意,否则像她那般心如毒蝎的女人,怎么会让你们两人还好好的活着。”
恐吓两个孩子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谁让张皇后一心一意的吃斋念佛,对两位小皇子并不上心呢,但凡她稍微走心一点,其实也就能发现两位小皇子对她已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畏惧之感。
畏惧下边压着仇恨,总有一日是会压不住的,陆贵妃的嘴角微微上扬,心情愉悦。
第255章 中秋夜(一)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两朵盛开的莲花匍匐在红色的毡毯上,水袖甩开,宽阔的裙袂就如那厚重的翠叶平铺着, 托出了两朵粉色的莲花。
周世宗醉眼朦胧的望向瘫软在毡毯上的丽美人与蓉嫔, 嘴唇边有一丝闪亮的涎水,他的脸色带赤, 拍了拍手掌:“好好好,这曲采莲舞自是极妙。”
“皇上!”
胡太后的眉头微微皱起, 皇上怎能如此失仪?再怎么样也不该在这大庭广众这下显露出一副色迷迷的神情来, 皇上这威严何在?
“母后,朕有些乏了,先回宫歇息了, 且让梓童陪你赏月罢。”周世宗按着案几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旁边的内侍们赶紧上前将他扶住:“皇上当心脚下。”
“传旨,着蓉嫔于丽美人来清华宫伴朕赏月。”
蓉嫔于丽美人翻身坐起,声音娇滴滴的有如空谷黄莺:“谢皇上赏赐。”
胡太后憋着一口气, 望着周世宗慢慢远去的身影, 好半日方才醒悟过来:“哀家竟还没提出宫之事。”
“母后……”张皇后有些焦急,双眼里俱是期盼。
莫非是太后娘娘不允许她去, 故意没有向周世宗提及?张皇后一双手藏在宽阔的广袖间, 手指捻动丝帛沙沙作响,坐立不安。
“若嫿,过年你再出宫回张国公府罢。”胡太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张皇后,心中有些奇怪, 往年的中秋也就是这样过了,没见若嫿这般紧张,为何今年她一定要出宫?她眯了眯眼睛,又打量了张皇后两眼,不对,这事颇为蹊跷。
“母后,我忽然间就想着要回张国公府一趟。”张皇后执拗的望着胡太后,没有半分让步:“若嫿已经有多年未见父亲母亲,实在想念,还请母后准许。”
言毕,她跪倒在地,朝胡太后行了个大礼,匍匐在那里,没有抬头。
“起来罢,哀家陪你走一趟。”
胡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之色,她伸出手,旁边侍立的掌事姑姑走了过来,扶起了她,胡太后站起身,朝站在玉阶下的内侍吩咐了一声:“着舆马司备好銮驾。”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中秋的月亮果然是与平日不同,白色玉盘当空,清辉皎皎,地上万物都被笼罩在一层薄纱之间,远远看上去朦朦胧胧,可走近了看却又是纤毫毕现一般的清楚。中秋佳节,虽然很多都是在自家团圆,可也有不少人依旧还在外边走动,京城的大街上还是比较热闹,特别是靠近金水街与御道街这一带,因着靠近皇宫,更是人头攒动,大家都等着子时皇宫里放烟花,举国同庆。
“呀,宫墙那边来了仪仗!”
麋聚在宣化门的人群开始涌动起来:“瞧,那翠羽华盖!这可不是一般人能用得上的!”
开路的羽林子约有百余人,步行,手里执着盾牌长矛,跟在后边的是骑马的兵士,将两座銮驾重重围住,銮驾之侧有宫娥提着宫灯分列两排,各有十六人抬着步辇,步辇上边有翠羽华盖遮盖,镶嵌着各色宝石闪闪发亮,华盖垂下厚厚的云锦帘幕,看不到里边坐着什么人,只是从云锦帘幕上绣着的凤凰便能看出乘车人的身份。
从后宫出来,车驾上绣着凤凰,定是皇后娘娘无疑。
为何有两辆銮驾?人们惊疑的看着那仪仗缓缓朝金水街这边走了过来,张大了嘴巴:“莫非太后娘娘也出宫了?”
皇宫里能用凤凰图案的,除了皇后便是太后,两驾车舆,那就是胡太后与张皇后同时出宫了。
帘幕四角金色的莲花铃铛不住的摇晃,铃音清脆,似乎在唱着欢快的曲调,张皇后端坐在凤驾之上,听着外边的铃铛声声,快活得似乎要飘飞起来,很快就要见到自己的孩子了,他好吗?长成什么样子了?听说在一个乡村旮旯里生活了二十年,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模样,是不是一个敦厚老实不敢开口说话的后生?
司礼内侍尖细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不远处的百姓听到这两句话,赶紧跪倒在地,磕首高呼:“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张皇后目不斜视,听着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心中没有半分感慨,她不需要这么多人来祝愿她千岁万岁,她只想见着自己的孩子,听他亲口喊一句“母亲”,这就已经足够了,能抵得上一万句“千千岁”。
张国公府此刻已经做好了准备,中门打开,红色的毡毯铺到了街道上边,张府男丁全在门边跪着等候迎驾,个个低头望着地面,大气也不敢出。
“起来罢。”
胡太后扫视了一眼那黑压压的人群,目光落到了正中跪倒的张国公:“国公爷,你乃朝廷重臣,现在年事已高,不必多礼。”
“谢过太后娘娘!”张国公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撑着腰慢慢站了起来,昔日挺拔的身材此刻已经有些略微佝偻,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风霜重重。
“这时间过得真快,哀家也有几年没见过张国公了,只不过看上去张国公日子过得不错,这人并未见老。”胡太后笑着看了张国公一眼:“还是那般威武。”
张国公抱拳回礼:“太后娘娘谬赞了。”
“父亲。”张皇后举步上前,眼中有泪:“本宫多年未回张府看望双亲,实为不孝。”
“娘娘何出此言!”张国公大惊:“娘娘掌管六宫事务,每日劳心劳力,哪还有多余的时间来顾及张家!微臣只盼娘娘好生善待自己,只要娘娘玉体安康,微臣便心满意足。娘娘过得称心如意便是大周之福,亦是我张府之福!”
张皇后含泪望着自己的父亲,虽是至亲之人,可却被那规矩礼仪拘着,连亲近的措辞都不能用,实在是一种折磨。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跟微臣到挽秋阁赏月。”
张国公微微弯腰,前边领路,张府众人尾随两位娘娘前行,一路迤逦直奔挽秋阁。行走间,张皇后不由得回头朝张府人等看了看,心里头暗自思量,这些人里可有自己的儿子?眼睛朝那一张张脸孔扫过,却得不到半分线索,越发的焦虑了起来。
“若嫿,在看什么?”
胡太后注意到了张皇后的举动,随着她朝后边的张家人等看了过去,只见一群男子跟随在后,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也有弱冠之年的少年郎。
“臣妾想看看臣妾的二哥,他来皇宫少,臣妾都忘记他长什么模样了。”张皇后勉强一笑,用这话搪塞了过去。
胡太后微微一笑:“十多年未见,是该有不少变化了哪。”
走了约莫半刻钟便到了挽秋阁,自从得了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要来张国府赏月,张府便急急忙忙将此间布置了起来,凉亭里设了四个座,由张国公与夫人陪着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坐着,花园里设了数十案几,案几后边铺着毡毯,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块块水磨地砖将这园子点缀成了有规则的形状。
出门迎客是男人们的事情,张府女眷都候在挽秋阁门口等着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驾到,张国公夫人尤其激动,虽说每年她都能进宫探望皇后娘娘,可是她依旧抑制不住想见到女儿的心情,看到那边一群人缓缓而来,她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母亲!”见着白发斑斑的老母亲站在挽秋阁门口翘首期盼,张皇后没有忍住,紧走几步上前,拜倒在地:“不孝女回家看您来了!”
张国公夫人大惊,也赶紧跪了下来:“娘娘请起,臣妇当不得娘娘大礼!”
张皇后置若罔闻,双手抱住了张国公夫人,眼泪珠子跟那雨滴儿一般簌簌的落了下来:“母亲,母亲,此刻没有什么娘娘臣妇,只有母亲与女儿。”
张国公夫人好一阵心酸,伸手轻轻拍着张皇后的脊背:“娘娘,许久不见自然会要格外亲近些,可臣妇不能不守规矩,还请娘娘起来。”
胡太后与张国公并肩站在一处,她看着张皇后伏在张国公夫人肩膀抽泣,心里头也是好一阵难过,鼻子酸酸,眼中已有泪意。
一入皇宫深似海,自此家人是路人。
这种感受,她也深深体会到,入宫的女子,抛了生养自己的家庭,很少有出宫探亲的机会,每一次回娘家,那都是一份难得的奢望。
“太后娘娘,最近可还顺意?”
耳畔传来了张国公的询问之声,胡太后转脸过去,就看到了一双眸子,满目关怀,似乎那天空的星子沉沉的落到了银河的底部,可依旧还是闪着让人能见的光芒。
“哀家过得还不错,张国公看上去很是健朗,日子过得滋润。”
胡太后含笑回答,中规中矩。
这么多年旧交情,到了这个时候,唯余这平平淡淡的关心之语而已。
第256章 中秋夜(二)
白色的瓷盘里摆着一只只煮得通红的螃蟹, 旁边装着配料的小碟如众星拱月一般点缀在旁边,清冽芬芳的梨花白盛在碧色的酒盏里,微微荡漾, 映着天上的明月, 灿灿清辉,显得格外诱人。
挽秋阁的山石之侧有一张长席, 上边放置着古琴琵琶之类的乐器,前边放了一个香炉, 里头燃了一把百合香, 袅袅白烟蒸蒸而上,清新的香味几乎要将远方桂花的芬芳掩盖。张皇后深深吸了一口,笑道:“跟本宫记忆里月娘手制的香味一般无二。”
张国公夫人点了点头:“这是月娘的女儿做的, 得了她娘的真传, 丝毫不差。”
张皇后目光悠悠,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那时候我总是缠着月娘让她教我制香,百合香鹅梨香安息香, 什么都试过, 亏得月娘不嫌我聒噪,每次都格外耐心。”
胡太后嗤嗤一笑:“若嫿, 做下人的, 谁敢嫌主子聒噪,你这也真想过于担心。”
虽然胡太后已经有六十余岁,可她那一笑,眼角眉梢依旧有昔时风韵, 看得人不由得心中一动,只在感叹红颜易老。
“母后取笑了,那时候臣妾可真觉得月娘定然觉得我烦,每日都纠缠于她。”张皇后说到此处,忽然见着一个穿淡黄衣裳的少女走到长席之侧,朝凉亭这边行了一礼,笑得格外娇柔,不由得一怔:“父亲,这姑娘是谁?”
“这是娘娘长兄的女儿,闺名唤作芫蓉,她弹得一手好琴,今晚由她开场来为两位娘娘弹奏一曲明月思乡曲。”
提到自己的长孙女,张国公明显有几分骄傲,言语间带了些快意。
听张国公如此推举,胡太后与张皇后两人都好奇的朝张芫蓉打量了过去,这位张国公府的大小姐约莫有十六七岁年纪,脸孔娇嫩,两眉淡淡如远山,额间贴着一片梅花,盈盈妙目有如秋水含波,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就如秋日芙蓉般动人。
“张家果然出美人。”胡太后颔首赞叹:“若嫿,你这侄女儿可要赶上昔日的你了。”
“母后,长江后浪推前浪,芫蓉比若嫿当年可是要美了不知几分。”张皇后笑着看了看那花朵儿一般的张大小姐:“就让芫蓉开始弹那明月思乡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