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还是先去问问吧。”秦文龙跳下车来,叮嘱了顾二贵一声:“二贵,我很快就回来, 你到这里和大叔唠唠嗑。”
  顾二贵点了点头:“好。”
  秦文龙没多久就回来了, 一路小跑蹿到了骡车前边,伸手朝荷包里头掏了掏, 掏出了八文钱来:“大叔, 没错,就在这里。”
  那车夫接过车资点了点头:“我说过不会记错,以前去崔三爷家走的就是这条路,他们这村还出了个能人, 被皇上召见过,故此我更记得清楚。”
  “被皇上召见过?”秦文龙有几分惊讶:“看来这村子风水好,出能人哪!”
  “可不是嘛!”车夫甩了下鞭子,吆喝着骡子调头:“还是个年轻寡妇!”
  秦文龙一听,登时惊讶得眉毛都竖了起来:“是不是姓卢?”
  “是呐,她经常坐崔三爷的车去江州城,上个与还在江州开了个卖花的铺子,叫什么芝兰堂的。”车夫提起卢秀珍,满脸都是钦佩:“可真真是佩服得紧,一个寡妇还能有这么大出息,比男子更有本事哪!”
  “文龙,是不是……”顾二贵有几分犹豫:“是不是你那个东家?”
  “可不是嘛!”秦文龙骄傲的挺了挺胸:“就是她!”
  顾二贵轻轻的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或许是过于担心了,那位卢姑娘是个有本事的,肯定不会像他想象里那样。
  崔老实的家很好找,青砖大瓦屋映着阳光闪闪的发亮,白色的炊烟夹杂着诱人的香味从屋顶上袅袅而上,渐渐没入绿树丛中。秦文龙与顾二贵站在那院墙之侧,羡慕的看着那沉水一般颜色的青砖,心中感叹,这屋子真是好气派哇,跟自己住的屋子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秦文龙看了一眼顾二贵:“要不要进去?”
  “既然来了,肯定要进去。”顾二贵咬着嘴唇,心里头有一种渴盼,他就想看看小圆过得怎么样,哪怕就看一眼都好。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前院里有两个孩子在奔跑嬉戏,听到响动转过头来:“你们找谁啊?”
  “我找我东家。”秦文龙见着两个孩子皱眉不解的样子,赶紧解释:“她叫卢秀珍。”
  “哦,找姑姑的!”二柱飞奔着朝后院跑了过去:“姑姑,姑姑,有人找你!”
  卢秀珍跟着二柱走到前院,见着秦文龙与顾二贵站在门口,微微一笑:“你们俩怎么找过来了?”
  “东家,二贵他……”秦文龙伸手指了指顾二贵,心中有几分踌躇,不知道东家会不会怪罪他将顾二贵带到这里来了,毕竟她买了顾小圆做丫鬟,大概也不会喜欢她跟自己的家人过多接触吧。
  “卢姑娘,我想见见小圆,哪怕就见她一眼!”顾二贵拄着拐杖朝前边走了一步:“能不能让我见见她?”
  “你要见她?”卢秀珍一挑眉:“当然可以,若换成你们家其余的人,我不会让小圆见他们的,你不同,你还有良心。”
  顾二贵的脸瞬间红了,他也为自己的家人感到羞愧。
  “小圆!”
  站在门边,见到靠床坐着的顾小圆,顾二贵心中激动,点着拐杖就往屋子里走:“小圆!”
  “二哥!”顾小圆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二哥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文龙陪我过来的。”顾二贵吃力的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顾小圆,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妹妹现在看起来脸色好多了,一双眼睛清亮有神,早已不是几日前的模样,床边的案几上放着一个托盘,里边有个梨子核,还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白粥里头还放了别样的东西,他能看得出莲子桂圆干,其余的却分辩不出来了。
  “小圆,你身子好多了。”顾二贵坐到了椅子上,欣慰的看着自己的妹妹,真是万幸小圆跟了个好主子,这日子过得真不错,他也就放心了。
  “是,卢姑娘,二郎哥哥他们都对我很好。”顾小圆声音很轻,说到崔二郎的名字,她的话语更是娇柔,甚至还带着一丝丝妩媚。
  “那就好,那就好。”顾二贵高兴得快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一个劲的重复着这句话,看到顾小圆这模样,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激卢秀珍才好,原本以为妹妹就要被病痛折磨死了,万万没想到她还有重活一次的机会。
  “卢姑娘,我……”顾二贵转过头来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卢秀珍,结结巴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一双眼睛里满满全是谢意。
  “顾家小哥,我买了小圆就会好好对她,你不必怀疑。”卢秀珍冲顾二贵笑了笑:“倒是你自己该想想以后怎么过?小圆跟我说了你的事情,我觉得你们家……呵呵,家事我不好多说,只不过你得为自己打算才是。”
  顾二贵低下了头,卢秀珍说的,他都清楚,自己身子有缺陷,从小就遭家人嫌弃,因着不能出去干活减轻家用,父亲素来就对他白眼连天,母亲虽然有时候还是会心疼他,可大部分时间都在埋怨那时候他为啥不看着点儿:“看着马惊了朝你跑过来也不知道闪一闪,你瞧瞧你,现在成这样了,有谁愿意嫁你?以后我们还得给你多攒些媳妇本儿,还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嫁你哪。”
  惊马,那是他一辈子的噩梦,顾二贵很想把当年那一幕给忘记,可是哪里又能忘!
  那日他和顾大贵两人在巷口与胡同里的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忽然听到前边一阵喧哗之声,他抬起头来看时,就见一匹惊马朝他们这个方向奔了过来,他被吓住了,刚刚想跑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被谁撞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等他支撑着准备爬起来的时候,那马已经奔到了他面前,马蹄高高扬起,朝他落了下来。
  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昏了过去,醒来以后,腿已经被几根棍子捆得紧紧,丝毫不能动弹。
  “谁让你到外边去乱跑的?”
  自从他出事,家里人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他想辩解是顾大贵带他出去玩的,可父母却说顾大贵咋没有被踩着呢?就算是他带你出去也是你不机灵。
  他的快乐,差不多就是那时候完结了,直到妹妹顾小圆出世,他才重新又高兴起来,他做哥哥了,有人用软软的声音追着他喊哥哥了。
  虽然后来他有了弟弟,可是顾三贵跟他不合拍,只与顾大贵亲近,见他用拐杖走路总是一副鄙夷的目光,顾二贵没法子和他亲近,故此整个顾家,他最亲的人就是顾小圆。
  “二哥,卢姑娘说得对,你该为自己打算了。”顾小圆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卢姑娘还有两位姐姐都跟我说了不少事情,我觉得咱们两人真的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人总得要为自己活着,要活得开心,是不是?”
  顾二贵低下了头,长长的叹息一声:“我何尝不想这样?前天我跟娘说了要搬出来住,她不同意,我正在琢磨这事情呢。”
  “娘倒还是记挂你的,可是她又能说上几句话?咱们家自从大哥娶了媳妇以后,就越发不安宁了。”顾小圆低眉顺眼,意气难平。
  “小圆,你错了,不是你大哥娶了媳妇才让家宅不安的。”卢秀珍摇了摇头:“你们家本来就薄情,只不过多了一个薄情的人罢了,若你大哥真心待你和你二哥,他会放任你大嫂对你们刻薄?”
  顾大贵与卢大根类似,本来就有那种劣根性,不过在妹妹的眼里,总会要替他说几句好话的,否则当年顾家要卖了顾小圆给他娶妻,为啥只有顾二贵出来阻拦,而他却一句话都不说?更可恶的是,顾小圆病成那样,他还和婆娘打着主意要卖她,简直比卢大根更坏,至少卢大根后来还表现出懊悔的意思了呢。
  顾二贵与顾小圆都低下头没有说话,卢秀珍说的确实对,他们无话可说。
  “顾家小哥,若是你们家分了家,那我可以帮你一把。”
  “什么意思?”顾二贵抬起头来,满脸疑惑:“卢姑娘,你能帮我?”
  “是,我能帮你,只要你分家住了出来,那我可以雇你到我的苗圃来干活,或者你可以帮着京城的尚工师父们打打下手,我们芝兰堂卖的假花都是尚工师父们做的,卖得不错,他们肯定不会将绝密的技术传出来,但你可以看看大致的流程,揣摩着自己来学着做假花。”
  顾小圆说过她二哥心灵手巧,能绣花纳鞋底,做假花肯定也难不倒他。
  “真的?”顾二贵眼睛一亮,若是照这位卢姑娘的说法,他不禁能养活自己,而且能经常和小圆见面?
  “我不骗人。”卢秀珍含笑点头:“就看你有没有决心分家了。”
  “有,我一定会搬出来的!”顾二贵捏紧了拳头。
  第250章 赴京城(一)
  “公子, 你可以取下面具了。”
  兰如青笑容可掬,眼睛里俱是温柔之情,此刻他看崔大郎的目光不再是属下对上司的一种敬畏, 有些爱怜, 又有些感慨。
  崔大郎的手指停在下巴那里,有些不敢置信:“兰先生, 真的可以取面具了?”
  兰如青点了点头:“是,快到京城了, 你不须再戴。”
  进京城会有守城的兵士盘查, 万一要掀开帘幕看里边的人,见着崔大郎戴着面具,只恐会生了疑心, 在江州的时候他要崔大郎戴面具, 是为了避免熟人相见会将设下的局给坏了,离开了江州城,又有谁知道崔大郎的真实身份?
  更何况现在是去国公府, 如何不能用真面目示人?国公爷和一干至亲都等得着急了。
  看着崔大郎缓缓将面具揭开, 兰如青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经过半年的时间, 崔大郎已经从一个乡村后生蜕化成为翩翩佳公子, 国公爷见了一定会高兴。
  坐在马车正位上的崔大郎,穿了一身银色的长衫,头上用白玉冠束发,显得一张脸各外白净俊秀, 他一双剑眉英挺,几乎要斜斜飞入鬓边,星眸灿灿有神,自有一种从容态度,这样的人,或许就是天生骨子里带着一种高贵,哪怕是在乡村埋没了快二十年,可只要稍微擦拭雕琢,那份本质已然呈现。
  马蹄声誉车轮辘辘之声交织在一处,似乎踏在人的心坎上,哗啦哗啦的混响里,京城越来越近,掀开侧窗的软帘,就能见到远处有一线连绵蜿蜒的黑色城墙,被午后的阳光照出了一层金色,明晃晃的闪着人的眼睛。
  “公子,快到了。”
  兰如青的声音里透着高兴,可崔大郎的心情却不是很好。
  马车离江州城越远,他便越有一丝慌乱,不仅是舍不得,更有一种疑惑焦虑。
  兰如青说大事将成,故此国公府决定让他先回京城去熟悉下环境。可这大事将成是如何判断的?毕竟只是一个将字,谁有知道以后的变故?若是有一个地方没拿捏得当,事情不成,他与秀珍或许就此生再也无法相见了。
  或许……他会是他们大事里的牺牲品,而秀珍却在江州眼巴巴的等着他回去。
  崔大郎紧紧的握住了拳,指关节都有些发白,他蓦然有些懊悔,为何自己不在离别之前将面具掀开,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向秀珍揭露,若他真的不能再回到青山坳,至少也要让秀珍明白,其实他就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良人。
  “公子,没事的,国公爷其实人挺好,你大舅父张鸣镝是个厚道人,二舅张鸣清为人也不错,你不必太焦虑。”
  看着崔大郎脸上的变化,兰如青误会了他的意思,只道他在害怕见着张国公——毕竟这么多年从未见过面,对方又是簪缨世家,对于这个才从乡村旮旯里出来不久的年轻人来说,或许是会有一点紧张。
  崔大郎微微点头:“兰先生,我知道了。”
  马车进城时并没有被特别盘查,守城的兵士们很有眼光,见着稍微好一点的马车自然知道是有钱人家,肯定会有碎银子打赏,不必过于刁难。灵燕从马车侧窗那里递出一个银角子,兵士看着那嫩白的手掌,还道里头是哪家大户的女眷,也没多说话,一挥手就让马车从拱洞里过去了。
  “公子,你瞧这京城多繁华,即便是中秋时分,街道上也是人来人往。”
  兰如青掀开软帘看了看外边,京城自然是要比江州城繁华,此刻已经快到申时,正是人着急赶着回去团圆吃晚饭的时候,故此行人更多。
  崔大郎瞟了一眼窗外,京城人多繁华与他似乎没太多关系,他根本不需要身边有这般盛景,他只需要一个人陪在身边,那已足够。
  街道上车水马龙,马车走得有些慢,等着到了张国公府时,差不多已经是申时。
  车子没有停在大门,赶着去了边门,门房一早就得了交代,见着兰如青从马车上下来,笑着赶了上来:“表公子来了?”
  此刻还不能向世人宣布崔大郎的真实身份,故此张祁峰对国公府的人宣称是国公夫人远房表妹的孙子,因着那位表妹对国公夫人曾有极大恩情,故此当她家道中落托孤时,张家自然义不容辞要将这位公子接过来。
  “汝等可以表公子称之。”
  故此,表公子成了崔大郎在国公府的名字。
  兰如青与胡三七领着崔大郎朝后院走了过去,绿树掩映之间青石小径蜿蜒曲折,过了几个弯就见着前头有一堵墙将园子隔开,中间一扇门格外高大,崔大郎在兰府也曾见过相类似的结构,脱口而出:“垂花门到了。”
  “是。”兰如青得意的点了点头,公子这几个月没白学。
  垂花门里是内院,没得主人的同意,男客止步,兰如青与胡三七被管事带去了书房候着,而一个守在垂花门边的管事娘子冲着崔大郎笑道:“表公子请跟我来。”
  见着兰如青与胡三七走开,崔大郎有些微微的心慌,这半年都是与他们两人在一处生活,忽然间就这样分开了,着实有些慌神,灵燕与灵鹊立在一侧,见着崔大郎的神色,赶紧出言安慰:“公子,没事儿的,国公爷和夫人都很和气。”
  “可不是嘛。”管事娘子笑得满脸春风:“表公子请跟我走。”
  这位表公子可真真儿是一表人才,虽说是生在小门小户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可怎么瞧着都像个大家公子,一点也不寒酸。
  崔大郎回了个笑容,稳了稳心神,举步跟着管事娘子朝前边走了去——毕竟张国公是自己的外祖父,他也是在想让自己与母亲团聚,肯定不会为难他,自己有什么好慌张的呢?在兰府念了那么久的诗书策略,这一点分析判断都没有了?想到此处,崔大郎昂首挺胸,举步平稳,再也不心慌意乱。
  管事娘子带了崔大郎去了主院,那是张国公和夫人所居之处,主院门口站着两个婆子,见了崔大郎一行人走过来,都笑眯眯的给他行礼:“表公子来了。”
  崔大郎笑着点了点头,穿过那扇大门朝里头走了去,两个婆子的脑袋聚到一处,窃窃私语:“这神情气度,跟咱们府里头的公子哥儿们差不到哪里去呐。”
  “可不是?咱们夫人出身名门,想必夫人那个远房表妹家境也不会太差,即便是家道中落,这瘦死的骆驼还会比马大呢。”
  两人的话音压得极低,崔大郎没有注意到她们在说什么,他只是一心一意的跟着那管事娘子朝前边走着,心无旁骛,直到见着一幢极大的屋子出现在眼前时,他的心微微有了几分忐忑。
  方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此番又起了波澜,站在汉白玉台阶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崔大郎的心砰砰的乱跳了起来。
  他就要见着自己的亲人了,他的外祖父外祖母,他的舅父舅母,他的表兄妹们,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还会有这么多亲人,今日就能到了,不免有几分紧张。首次见面会是怎么样的一番情形?是觉得尴尬还是会分外亲热?崔大郎望了一眼那朱红色的窗棂和茜纱蒙着的窗户,红红绿绿交织着,好像上下撕扯着,谁也压不住谁。
  站在门口打门帘的两个丫鬟见着崔大郎走过来,早已撩开了浅草色的门帘,八月已经是秋风渐凉,细竹帘子此刻已经全部撤下,换上了缎子面料,淡淡的一抹绿色,上头绣着秋日芙蕖,倒是极为应景。
  “表公子,请进去罢。”管事娘子见崔大郎停住了脚,心中暗道,这位表公子究竟还是有些胆怯,走到门口却不肯挪动步子了。
  “公子,进去吧。”灵燕与灵鹊两人也齐声催促。
  崔大郎看了两人一眼,转过头去,拾级而上,走到了门边,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踏入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