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小水池子里洗菜的崔大娘抬起头来,见着崔三郎与崔四郎走进院子,眼中闪过一抹快活的神色:“买回来了?”
  “嗯哪,大嫂特地叮嘱我们买四只。”
  崔三郎转身奔到门口,帮着那推车的汉子将架子车抬了起来,两头猪仔的脑袋不住的晃动,几只大耳朵也跟着在扇动,在架子车的杆子上边擦着,就像几把小小的蒲扇。
  “四只!”崔大娘惊喜的将脑袋朝外边探了出去,就见着外头还有一辆架子车,上边还有两头小猪仔哼哼唧唧的,忍不住一颗心跳了跳,站在那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早些年,崔大娘一直在想着要自己养两头猪,看着别家的猪出栏,总是有些惆怅,自家连饭都吃不饱,每日里变着法子去寻点活计糊口,哪里还能有多余的时间去寻猪草猪菜?更别说还时不时的要弄些糠糟碎米拌到猪草里煮了给猪吃?这青山坳里,养得起猪的,也就那么几户人家,一到过年,就看着他们请了屠户过来,,高高的凳子架了门板,磨刀石放在凳子一侧,屠户拿了雪亮的刀子在上边擦刮几下,就开始准备动手。
  逢着过年的时候就会杀过年猪,最好的肉是主家留着,青山坳里其余人家就会赶着这日过去买些猪肉,一般情况下,年猪会比往常要稍微贵个一文两文的,可都到这时候了,家家户户等着肉下锅过除夕了,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屠户师傅会被留下吃一顿饭,用的就是刚刚宰杀的新鲜猪肉,切片,放到锅子里过下汤水就捞上来,油盐添进去,再放点香葱老姜,香喷喷的宰猪肉就做成了。
  客气些的人家会包个大红封儿,任由屠户师傅提些猪下水和大骨回去,像崔富足这样的人家,一般也就是三十文的工钱,其余可什么都没有了,就连崔老实崔大娘过去帮着杀猪都没得打发,想拿根粘了点肉的骨头,崔大婶还会尖声怪叫:“骨头也要,你们家又没养狗。”
  崔大娘听着这话心里头就怄气,做梦都想要养一头猪,养得肥肥的,等到过年的时候宰了,到时候她要将肉割成一条条的,村里人过来买肉不抬价,还要送一小条肉给村东头那个孤寡老妇去。
  可这只是她的梦想,家里哪里能养得起猪?
  卢秀珍听崔六丫说起崔大婶这个执念以后,当即就决定:“娘,你放心,我这就去打听哪里有猪仔捉。”
  崔大娘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秀珍,算了算了,还要去打猪草啥的,也麻烦,我只不过是想想罢了。”
  “娘,现在咱们家不愁吃穿了,你想做啥就做啥!”
  卢秀珍何尝不知道崔大娘是担心要花费太多,猪虽是素食动物,可要是将剩饭剩菜与野菜煮一锅给猪吃,可比光吃草吃菜的猪要好,据说这样养出来的猪才容易长膘,而且吃起来格外香。
  不管崔大娘如何反对,卢秀珍还是替她订下了几头猪仔,今日一早便打发崔三郎与崔四郎出去接货,崔大娘只道大郎媳妇要给自己买猪仔,却没料到竟然买了四头,欢喜得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又还是有些担心养不了这么多:“唉唉,你们也不劝着你嫂子些,捉一头两头也就是了。”
  “阿娘,没事啦,大嫂说了咱们家现在养四头猪绝对没问题。”
  崔四郎帮着赶车的汉子将第二辆架子车抬了进来,朝着崔大娘安慰的笑了笑:“大嫂要我跟您说哩,不买四头猪,对不住咱们家的大猪圈。”
  “啊哟。”崔大娘忍不住乐了起来:“瞧你大嫂这嘴巴,可真是会说话!”
  她乐呵呵的瞅着架子车上几头猪,眼前浮现出过年时家里那兴旺景象,不由得笑出了生来:“快快快,快将猪抬进猪圈去,师傅,你们坐着歇歇气,我给你们去沏茶。”
  两个推车的汉子抬头看了看崔老实家的青砖大瓦房,有些惊诧,没想到这小山村里还有这般殷实人家,几进的屋子,全是用青砖建起的,买猪仔,一买就是四头!
  崔大娘一只手端了一碗茶走了出来,笑着将两个汉子迎到了堂屋里坐下:“师傅辛苦了,先喝口茶,等我那媳妇儿回来再给银子。”
  “不用不用,那位……”赶车汉子觉得喊出“大嫂”实在有些不对付,分分明明就是个黄花大闺女哩,还梳着刘海,不是妇人打扮。
  “那位大嫂已经付过银子了。”同伴赶紧接口:“真是积善人家,也不知道前世积了多少福报,这辈子才能猪羊满圈年年有余。”
  崔大娘听着更欢喜了,嘴巴都要合不拢。
  “阿娘,大嫂直接去花市那边了,她让我给您捎句话,不用给她和尚工师父们留饭了,他们要做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
  “唉……这孩子……”崔大娘叹息了一声:“这么拼命作甚,晚一天开业早一天开业还不是一样?也不见得晚开一日就会被人抢去一大堆生意。”
  “阿娘,你这就不懂了,大嫂说过了,时间就是金钱!”
  门外传来崔五郎笑嘻嘻的声音,才一眨眼的功夫,就见两个人并肩从外边走了进来。
  “五郎,你们这是去哪里了?”看着两人都是一双赤脚,腿肚子上还有亮晶晶的水珠子,滴溜溜的滚了下来。
  “去地里了?这阵子好像田里没活计啊。”
  有了水车,这旱时可要少了不少的事情,往常光是挑水都能将人累垮,每日里赶早起床去河里塘里挑水,那肩头担子沉沉,压得人的腿肚子直打颤,有时挑得狠了,回到家里把衣裳一揭,肩膀上头一块血红的印记,有时还会脱皮,看得到里头红色的血丝。
  在尚工们的帮助下,崔家的田头立起了两架水车,缺水的时候踩踩踏板,车着那清凌凌的水朝田里奔,不用的时候将那机关给反扣起来,水车的大轮子一动也不动,只有那竹筒被山风吹得哗啦啦的响着,不住敲打着木轮,发出沉闷的咚咚之声。
  “有了这水车,可真是方便。”崔大娘实在开心,望着崔二郎与崔五郎直乐呵:“是帮村东那老叔家车水去了,还是给三爷家去车了哇?”
  “阿娘,我们今日是去栖凤山挖树苗了哩。”
  崔五郎眉飞色舞:“挖了好多小树苗,大嫂回来肯定会夸奖我们。”
  第183章 探诏狱(四)
  院墙之侧, 横七竖八的躺着一些绿色的小树苗, 远远的看过去,小小山丘一般。
  崔大娘走了过去瞅了瞅, 那些都是低矮的小树, 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来,他抬眼看了看崔二郎,有些担心:“二郎, 就这些树?能卖出去?”
  “哎呀呀,阿娘,没事没事,大嫂说能卖出就一定可以的。”
  对于卢秀珍,崔五郎是无限崇拜的, 大嫂说的话肯定是对的, 她说能挣钱, 那就肯定能挣钱了,不用怀疑。大嫂说过了, 就是要这种低矮下的好做什么盆栽,剪剪枝条做个造型, 能卖出不少银子, 可比花很多时间种出参天大树来更合算。
  他知道木材可以做家具什么的, 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买这种小小的矮脚树, 但既然卢秀珍说过有人买,那就肯定能卖出去了。看着一地的绿色树枝,崔五郎咧嘴笑了起来:“二哥, 大嫂回来肯定会夸奖我们哩。”
  “快些将这些树种上。”崔二郎没有崔五郎那般兴奋,只是拿了锄头开始刨地:“种好这一批,咱们下午还去挖些过来。”
  “好好好,咱们多挖点。”崔五郎赶紧拿了锄头跟着崔二郎一块儿干起火来,崔大娘在旁边看了看,忽然想起刚刚买回来的四只猪仔,一拍脑袋:“啊哟,我去打点猪草回来。”
  这日子,可是越过越有滋味了,崔老实扛着锄头回到家时,见着院子前坪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锯木之声声声入耳,院墙之侧,几个小子正站在那里弯腰挖土,那一长条的地里已经栽了一片矮脚树,郁郁青青的,看上去就如盖了床毯子一般。
  “爹,回来了?快来喝完冰镇绿豆汤。”
  卢秀珍刚刚好捧着茶盘出来,上头整整齐齐的摆着几排瓷碗,白色的底儿,碗口描金,碗身还有粉彩团花,看上去格外醒目,瓷碗里装着的都是冰镇绿豆汤,卢秀珍每日都会做一桶放到井里镇着,清凉解渴还能去暑气。
  大周没有冰箱冰柜,想要在夏天里弄些凉嘴的东西还真是不容易,好在还有井,将煮好的绿豆汤放到井下镇着,过了几个时辰拉上来,也是凉快爽口,尽管未曾结冰,可有这种东西吃已经是不错了。
  崔老实将扁担锄头放下,端起一碗冰镇绿豆汤送给了李尚工:“尚工大人,你们喝,这天气热,喝点这个,解渴。”
  李尚工接过瓷碗笑着喝了一口,不听的啧啧出声:“可不是呐?以前只是在尚工局的时候得过娘娘们的赏赐,冰镇的瓜果这些,也算得上是不错的打赏了,可没想到这种法子也行,回家就让婆娘去试试 ,只是这水井难找,须得用深一点的井才是。哎,你可真是有个好媳妇咧,脑袋瓜子这般聪明,真真难得。”
  “尚工大人说得及是,没有秀珍,我们家可过不上个这般舒心日子。”崔老实点了点头,看着端了绿豆汤穿梭在尚工们之中的卢秀珍,心中暗道,这般好姑娘,不知道几年以后会嫁到哪里去,真是舍不得哟。唉,若是她能嫁给二郎就好了,还是自家媳妇,还是一家人,平安喜乐的过日子。
  住上了青砖屋,田里用上了水车,回来还能有冰镇绿豆汤喝,这简直是皇帝过的日子,崔老实觉得,这样的好日子,让他过一百年都不会嫌枯燥无味。
  “卢姑娘,卢姑娘!”
  “哎哎哎!”卢秀珍抬起头来,就见着门口走进来两个人,每人手里拎着个小布包站在那里,神色有些紧张不自然,好像是那逃婚的小媳妇儿一般。
  “袁大叔,高大叔!”卢秀珍快步走到了门口,冲着两人笑了笑:“今晚是要过我们家来住着?”
  袁迁有些不好意思,脑袋低了低,身边高寻已经哼哼唧唧:“窝棚里小、水车声响大这都不说了,蚊子太多了。”
  若一直在艰苦的条件里呆着,住得习惯了,也就不会有活络的心思,俗话说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袁迁与高寻在崔老实家住了一个晚上,摊手摊脚的睡得舒舒服服,还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简直是心满意足。
  故此,尽管她们俩被陆明抓了个现行,空了些日子不敢想着去崔老实家过夜,可毕竟窝棚扎小,又禁不住那蚊虫叮咬,两人对崔老实家的神仙日子心中实在向往无比。两人闲坐在窝棚里想来想去,一致认为陆明今日刚刚从青山坳回去,应该还有过些日子才回来——袁迁眼睛发亮,可就是闭口不言不语。
  高寻有些忍不住:“哎哎哎,我说,今晚咱们是不是可以挪挪窝?”
  “陆大总管不晓得会不会杀回马枪。”
  “哼,管他哪,只要没出事,他还能处置咱们?”高寻愤愤不平:“他倒好,每日躺在大床上睡得香,哪里想到咱们的苦。哎哎哎,你给句话啊,咱们是去崔老实那边还是……”
  袁迁转过身来白了他一眼,手下可没闲着,忙忙碌碌的在收拾包袱。
  片刻之后,两人都已经把东西打点好,包袱款款的逃到了崔家。
  “两位大叔,其实嘛,那位陆先生又没说啥,你们干嘛这样害怕。”卢秀珍领着两人朝院子里走:“先将包袱放下喝碗冰镇绿豆汤,走了这么远的路,只怕是口渴了罢?”
  高寻接过那白色瓷碗,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还有这好东西,哎呀呀,这些日子我可是错过了,卢姑娘,再给我来一碗。”
  卢秀珍笑着又递了一碗过去:“高大叔,不是我心疼小气,这凉的东西不宜多喝,喝两碗爽爽嘴巴就行了,要是喝多了,仔细肚子不方当。”
  “我知道哩。”
  高寻喝这第二碗,明显速度慢了不少,一口口的吞了下去,啧啧夸赞:“唉,卢姑娘,你们家这日子真是好过,我们早该来你家住着了,若不是怕他……”高寻满心的委屈,放着大好日子不过,到窝棚里蜷缩了好些日子,他和袁迁可真是命苦 。
  那日陆明带了十多个手下,也算是他们俩命背,正好站在最前边,被陆明顺手就指上了,早知道他干嘛不缩到后头去。
  “那位陆先生,是不是素日在府里都是这般严苛的?”见着高寻那委屈样儿,卢秀珍心里头只想笑:“高大叔,你可别将陆先生太放在心上,指不定他也只是表面上装装样子罢了,真心没想要为难你们。”
  “陆大总管……”高寻一昂头:“哼,狐假虎威的,不过是老爷手下的一条狗,让他往东不敢朝西。”
  言毕,又觉察出油几分不妥当,若说陆明是一条狗,只怕他们是连狗都不如,赶紧闭了嘴不再说话。
  卢秀珍见着高寻那般愤愤,心中也是惊讶,莫非平素这陆明对于手下的人实在严苛,以至于这些陆家的家仆怨声载道?
  “高寻,莫要乱说。”袁迁赶紧制止住高寻:“陆大总管也不过是担心咱们没在田间有人来捣乱就糟糕了,毕竟这事儿连皇上都关注上了,咱们也不能大意,否则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咱们可负责不起。”
  高寻被袁迁一说,更是没了方才的愤恨之意,没声没息的站到一旁不再开口。卢秀珍慌忙安慰他:“高大叔,没事儿,你那话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我们都知道的,没有谁会往心里头去呢。”
  得了这句话,高寻这才放下心,冲着卢秀珍勉强一笑:“不说这事了,反正不管陆明怎么说我,我总是要在这里住着的,只是卢姑娘莫要嫌我们添了麻烦。”
  “高大叔,你可快别这么说,你和袁大叔能来我们家住,那是看得起才来,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卢秀珍笑着眨了下眼睛:“您歇着罢,我还得和弟弟们将那一排树给种上,失陪了。”
  “你去,你去忙你的便是。”高寻看着那纤细的身影朝院墙之侧走了过去,那边还有几个人正在弯腰干活,领头的那一个,身形高大。
  “袁迁。”高寻拿手碰了碰袁迁:“你瞧瞧那个崔家二小子。”
  “怎么了?”袁迁手里端着的白瓷碗还没放下,有些莫名其妙:“你这是做啥哩?”
  “我越看他越有些像陆大总管,上回咱们跟陆明说的时候,他脸色都变了哩,是不是真的和这家的……”
  “你想啥哩,那大嫂一看就是正经人!”袁迁拿手敲了下高寻的脑袋:“世上长得像又没有啥血缘关系的人多着哩,你咋就这样胡说八道呐。”
  高寻没有吱声,心中却依旧在琢磨。
  袁迁也太武断些了,这些事情谁又能说清楚,指不定还真有那么一回事儿哪,这个崔家老二,跟崔老实一点都不像——他爹个子不高,一把干菜一样瘦津津的,能有个这么魁梧高大的儿子?
  他怎么也不相信。
  第184章 探诏狱(五)
  一双眼睛弯弯似天边新月, 笑得甜甜:“这位衙役大哥, 听说大司农大人昨晚就到了江州城,此时还未离去, 可否行个方便给我通传一下?若是大司农大人不在, 见见知府大人也可以。”
  她说话大方神情间风轻云淡,仿佛这衙门就是她的亲戚家一般,她只是过来串个门。
  “姑娘, 你……确定大司农大人会见你?我们家大人也不是随便见客的。”衙役第一个反应便是拒绝。
  “哎呀呀,这位大哥,麻烦给通传一下呗。”卢秀珍有些心疼的捏了捏荷包,从里边拿出了一个小银角子:“大哥,我知道你跑腿也怪为难的, 拿去到茶楼里喝壶茶吧。”
  见到了银子, 衙役的眼睛睁大了几分, 伸手就将银子拿了过来:“姑娘你贵姓?”
  卢秀珍看着银子落到了衙役手中,微微一笑:“我姓卢。”
  衙役偏着脑袋看了她几眼, 犹有疑惑:“你等着,要是大司农大人和我家大人不见你, 那可怨不得我。”
  “那是当然, 怎么能埋怨大哥呢。”卢秀珍点了点头:“他们肯定会要见我的。”
  衙役有些不相信, 只不过已经接了人家的银子, 跑趟腿也没啥,他走进门去,跟门后两个人交代了一声, 拔脚就往后边那一进屋子跑了过去,骄阳似火,跑得一身的汗,心里还在犹豫,大人到底会不会见那位姑娘。
  外边是白花花的一个日头,可屋子里头却很荫凉,一扇屏风将阳光阻隔在外边,屏风上绣着的是山水行乐图,风景人物徐徐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