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青山, 迢迢绿水, 马车在风景如画里疾奔向前,十里桃花早已不见, 就连枝头挂着嘴尖红红的桃子都已经有些稀少, 此时的庐州城外一片青翠,碧如翡翠,唯有长亭之侧的金丝柳, 叶片上一抹淡淡的明黄,压住了那原本翠绿的叶子,显得有些轻软。
崔大郎掀开马车侧帘,看了看外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越是离江州城远, 一颗心就越发的空虚, 仿佛间浮在半空中, 找不到落下来的感觉。
虽然之前并不是能每日见着她,但是人在江州仿佛就能与她相隔得很近, 随时她都有可能找到兰府来见他,而现在他离开了江州, 她定然也不会前来寻他, 至少有半个月就见不到那张春风冉冉的脸孔。
“公子, 很快就要到庐州了, 你且稍安勿躁。”
兰如青坐在崔大郎对面,端端正正,腰杆笔直, 一张脸依旧还是跟往常一样,容颜淡淡,没有半分情绪的波折,而他身边的胡三七却有些抑制不住,眉飞色舞:“公子,庐州月牙湖的荷花很出名,咱们可以去那边赏荷,喝莲子鸡米粥,还能吃到最新鲜的红菱和茭白哪。叫一个船夫载了我们去湖里自己动手捞红菱角,一串串的拎起来,剥了壳就能吃,汁多带着甜味,美得很。”
胡三七唾沫横飞的说了好半日,也没见着崔大郎回头,不禁有些沮丧:“公子,那红菱角的肉蘸着黄酒酱油也很好吃,真的。”
崔大郎好半日才转过头来:“胡护卫,我没那份吃红菱角的心思。”
“公子,你要吃啥?我老胡还以为你想做雅人,故此才特地向你推荐些清淡的,没想到公子竟然跟老胡我是一路的!”胡三七的眼睛一亮:“咱们去吃庐州的蜜汁烧鸡!”
崔大郎没有出声,只是沉默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离她越远就越没有情绪,浮在空中的一颗心慢慢坠了下来,低落到了尘埃里。此刻的他已经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在默默的想念着那个人,那个离他越来越远的人。
“公子,我已经联系上了庐州的蒋老板,他会带我们前去苗圃挑选好的花草,庐州的龙须花和芍药都是远近驰名的,咱们到那边瞧瞧,或许会有收获。”
兰如青见着崔大郎这模样,心里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暗暗叹息,公子这模样只怕是用情太深,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如愿以偿呢。
“哦,对对对,咱们去挑一些好的花草来。”
提到这个事情,崔大郎来了兴致:“灵燕,将那本花谱给我。”
为了能买到上品花卉,崔大郎特地让兰如青去买了几本关于花卉的书籍来,这些天每日都手不释卷,一心扑在这挑选花卉上头,出门以后唯一能让他牵挂的,也就是这件事情了。
“龙须花,花型大如碗盏,花瓣细小如龙须,以色泽红艳者为佳……”崔大郎捧了书在手,认真的读了起来,慢慢的脸上有了笑容:“唔,这种花确实生得好看,我还是第一次见着哪。”
兰如青观察着崔大郎脸上的神色,坐在那边不言不语。
教崔大郎学四书五经的时候,他可没有这般上心,看起来真的是要有兴趣才会沉迷于其中,正因着公子想要为卢姑娘做点事情,故此才会这般专注。
不多时便到了庐州,早有人候在城门,见着兰府的马车,殷勤将他们迎了进去:“我们东家让我在这里等着兰先生。”
兰如青微微颔首:“你们东家有心了。”
蒋老板亦是张国公府在此间布下的眼线,在庐州已经差不多住了七八年,与庐州的商贾已经混得比较熟悉,由他带着去买花草是最好也不过了。来之前兰如青让人快马加鞭送了信过来,嘱咐他要好生接待,虽然蒋老板不知道兰如青要带谁来庐州,可见他如此郑重,心里头也知道肯定是大有来头的,故此不敢有半点闪失,一大早就派了府里七八个人候在城门口,专等兰府的马车。
蒋府坐落在庐州城中央位置,能在那边买住宅的,都是庐州城的富商,走进院子,到处是繁花似锦,一片欣欣向荣之景,主院门口站着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看上去约莫有五十上下,正笑微微的望着朝这边走来的崔大郎一行人。
“兰老弟,好久不见。”
蒋老板拱手行礼,抬头之际,眼睛有意无意的朝崔大郎身上瞟了过来。
“蒋老板,久违久违。”兰如青笑着回礼,指着崔大郎给他做介绍:“这是犬子懐瑾。”
蒋老板愣了愣,打量了下崔大郎,心中有几分吃惊,如何要戴着面具行走,这真是有些怪异,只不过口中却并不露出惊讶之意,笑着夸赞了一句:“贵公子真有龙凤之姿,站在那里犹如芝兰玉树一般。”
兰如青微微一笑:“犬子哪里值得蒋老板这般夸赞。”
在门口寒暄两句,蒋老板迎了兰如青进了主院,分宾主落座,两人先是谈了些场面话,然后转到了购置花草这事情上头来。将老板觉得好奇,多年来兰如青的生意都是在金银玉器和古玩上头,为何忽然又要准备到花市开铺面。
“只不过是看着江州花市生意好,闲来无事,打算让犬子开一间铺面练练手。”
“这倒也是个好主意,只不过……”蒋老板压低了声音:“你一定要注意那个唐知礼。”
“唐知礼?”兰如青皱了皱眉头,眼前浮现出一张圆胖的脸,他与唐知礼在江州的商会见过几次,也算得上有点头之交。唐知礼是江州城有名的大花商,早七八年前曾经在京城的牡丹花会上以一株白牡丹夺得魁首,后来宫里的内务总管特地寻了过来,花了八百两银子将那株牡丹买走,当时成为江州城的一件趣闻。
后来这唐知礼便以牡丹为主打产品,专营牡丹,听说为了这次牡丹花会,他从天水高价收购了一批紫斑牡丹,从中选了最好的几盆去参展,可却没想到竟是连前三甲都没有进得去,更遑论魁首了,早些天他灰头土脸的带着紫斑牡丹回来了,江州城里的人有传言说他这一次肯定亏了本。
“正是此人。”蒋老板的眉头微微皱起:“这次京城送了信过来,这位唐老板自从牡丹花会夺魁以后便与京城的官员有些来往,经常替各府寻找奇花异草送过去……”
兰如青讶然:“蒋兄,我也常送古玩去京城显贵之府。”
“正是如此。”蒋老板点了点头:“而且与你不同,他在京城并未有店铺。”
两人心知肚明,忽然觉得这唐知礼越来越可疑。
虽说这做买卖的总想要将自己买卖做大一些,可是唐知礼却有些与众不同。若是想要在京城开得自己一片天地,总得该在京城有个店面,兰如青正是这般做的,他在京城亦经营了一家古玩玉器店,开在朱雀街,生意还挺不错。
这样就能掩盖他去京城的行踪——京城有生意要打点,从江州去往京城那是自然。
而唐知礼却没店铺,那他为何要频繁去往京城,单单只是替雇主寻找货源?兰如青的眉头也渐渐的皱了起来:“若说这唐知礼是那边的人,他在江州这么多年,也算是知根知底了,就不知道他会不会怀疑到江南种谷的事情上来。”
“目前陆家还没太大反应,或许是被皇上打压得狠了,还没有回过神来,故此……”蒋老板沉吟了一声:“咱们需得提防那唐知礼,又得要利用他。”
崔大郎坐在兰如青之侧,听着两人对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只不过他却明白一件事,他母亲的仇家说不定安排了眼线在江州城,这可是一点也不能疏忽大意的,万一被那些人发现了自己的行踪,不但是自己,只怕就连养父养母二郎六丫他们,还有……卢姑娘,肯定也不会幸免于难。
寒意从他的心底一点点的升起,慢慢的逼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抓紧了扶手,额头慢慢的沁出了汗珠,他觉得自己似乎面临着万丈深渊,不能朝前边再走一步,可后边却有猛兽在追赶着他,除了转过身来与那猛兽放手一搏,其余别无他途。
“唔,这样一来……”兰如青点了点头:“必须要开一家花店才行。”
“隔行如隔山,要想与那唐知礼接触试探,能做同行便再好也不过,只是你多年经营的是金银玉器古玩,只怕对于花店并不在行。”蒋老板显得有些惋惜:“若是能有懂行的就好了,这样唐知礼也不会怀疑。”
“犬子略知一二。”兰如青微微一笑,口中说的是崔大郎,可他心中想到的却是卢秀珍。
卢姑娘来开花店,必然是没有人会怀疑的。
崔大郎在一旁点头:“我会尽力。”
声音低沉但却显得铿锵有力,一种说不出的坚决从话音里透了出来,蒋老板有些奇怪,转脸看了崔大郎一眼,心中暗道,这年轻人肯定不寻常。
第163章 造水车(四)
“大嫂, 这是兰公子托我给你的。”
崔六丫心里挣扎了好一阵子, 这才将荷包打开,把一张纸拿了出来。
兰如青喊她过去, 告诉她半个月不用来兰府上工, 月例照拿不误的时候,崔六丫心里头格外高兴,可是当兰如青将一张纸递给她, 并且告知她这是兰公子要她转交给她大嫂的时候,崔六丫心中便有了几分犹豫。
虽说大哥过世了,可大嫂这名义上还是大哥的人哪,怎么能和一个年轻男子来往密切呢?而且……兰公子竟然还要她捎信给大嫂,这人到底是缺心眼还是少根筋?
崔六丫望着兰如青手里的那张纸, 咬紧了嘴唇站在那里, 一动也不动。
兰如青见着她那般模样, 顿时明白了原因,他淡淡然道:“这是你大嫂要的开花店需要的东西, 上边已经准备好的和没来得及准备的,都分明别类写好了。”
崔六丫顷刻间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当即便接了过来, 朝兰如青行了个礼走出了兰府。
走到外边, 阳光灿灿的刺着人的眼睛,崔六丫站在街头打量了一下,人来人往甚是繁华, 她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张纸来,轻轻的将纸片铺开,眼睛朝纸上瞟了一下,又收了回来,仿佛在偷窥什么似的,有些心虚。
她的手掌里微微的沁出了些汗珠子来,额头上的刘海也紧紧贴着肌肤,这个时候,天气委实太热,汗涔涔的粘住了衣裳。
最终,崔六丫还是将纸条放回了口袋。
将纸条拿出来递给卢秀珍的那一刻,崔六丫的心忽然间就轻松了不少,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她朝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瞟了卢秀珍一眼,见她全神贯注的在看那纸条,并没有朝她这边看,才慢慢的舒了一口气。
“呀,兰公子做事情可真够快的。”
卢秀珍看完以后很是高兴,将崔六丫拉了过来:“你瞧你瞧,咱家的花店很快就能开业了哪。”
崔六丫一直在跟着卢秀珍学识字,现在也识得一些了,见着卢秀珍落落大方,她更是有些羞愧,接了纸在手里头看了看,就见上边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字体,一种是卢秀珍的,她一眼就能看出,另外一种……似乎也有些熟悉的感觉,不知道在哪里看见过,一时记不起来。
“嗯,我们家很快就要挣钱了。”卢秀珍满心欢喜。
日子可是越过越好了呢,皇上的召见使她可以名正言顺的进行财富的积累——大司农是她的取款机,还有不少能工巧匠在这里,能和她一起制造出各种方便实用的用具,甚至,卢秀珍眼珠子转了转,或许自己还能请他们来把自己的铺面好好装修一番呢。
“大郎媳妇,大郎媳妇。”
外边有人扯着嗓子在喊,卢秀珍走出去一看,却是崔才高。
崔才高此刻脸上堆满了笑,脊背没有挺得像以前那样高,脑袋也耷拉下来不少,那笑容看上去有些僵硬,但看上去还是没有什么恶意:“大郎媳妇,江州城那边崔家祠堂的说明日要过来向咱们祠堂道贺哩。”
卢秀珍笑了笑:“这是族长大人的好事哇。”
“他们主要是想来瞻仰下皇上赐下的圣旨……”崔才高笑得和和气气:“大郎媳妇,明日能不能将这圣旨摆到祠堂去哇?”
“摆到祠堂里去?”卢秀珍皱了皱眉,她不明白崔才高此举之意,本来她觉得圣旨不过就是一块黄绫缎子,只不过上边盖了皇上的印章,那意义可就不同一般了,若是借出去然后丢了,鬼知道会不会有人趁机告状,说她家蔑视圣上旨意,就连圣旨都敢乱扔。
大周可是封建帝制,若是皇上一个不开心,说不定她和崔老实一家就倒霉了。
“族长大人,圣旨是赐到我家来的,我们请几位尚工做了一个碧纱笼,将圣旨搁在里边,用上好的碧纱把它罩住了,意为体现出我们崔家对皇上的一片感激之情,如何能随意挪动?”卢秀珍带着些歉意朝崔才高笑了笑:“族长大人,不是我不愿意,是我不敢,万一有人到处宣扬,说我家不把皇上的圣旨当一回事,那便糟糕了。”
崔才高愣住了,站在那儿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可是青山坳这边的崔氏族长,族里自然是他说了算,每次屡屡到卢秀珍这里吃了瘪,真让他觉得不是滋味。可卢秀珍说得有理有据,他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只能站在那里仰着头,掩饰着自己窘迫的神色。
原来还想着明日在同族中人面前露脸,由他来眉飞色舞的将皇上的圣旨进行展示,没想到卢秀珍不给他这个机会,崔才高心里头有些窝火,崔老实家这个小寡妇可真是越发的不得了,全然不将他放在眼中——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人家就是有这样的底气。
“族长大人,你也莫要见怪,这圣旨我们家肯定不会拿出去,但族长大人你可以带着同族那些人来我们家,由你来向那边的族长介绍,这样如何?”卢秀珍见着崔才高那吃瘪的模样,心中暗自好笑,可她也不欲与崔才高闹翻,毕竟和为贵,能不撕逼就不撕逼,和睦的邻里关系是挣大钱的保障——至少没有后顾之忧,不用担心人家会在暗地里使绊子。
崔才高猛的将头转了过来,眼中闪过一抹亮色:“大郎媳妇,你说的是真的?”
“那是自然。”卢秀珍笑着道:“您可是我们这边崔氏族人的头,不由您来给对方的族长大人介绍,还由我们来说?”
“大郎媳妇,你可真是个明理的。”崔才高十分满意,这样一来就完美解决了问题,圣旨不用从崔老实家拿出去,他也有这个露脸的机会了。他看了一眼卢秀珍身后的青砖瓦房,点了点头:“刚刚好你们家新盖了房子,也适合用来接待贵客。”
“族长大人谬赞了。”卢秀珍又给崔才高送上了一顶高帽:“还不是族长大人通情达理深明大义,要不是我们家这屋子还不知道要啥时候才能盖好呢。”
听了这话,崔才高心里头更是舒坦,笑眯眯的点了点头,这才又昂首挺胸走出了崔老实家。
“大嫂,干嘛对他这样好?”崔六丫走上前一步,望着崔才高的背影,气呼呼的问道:“像他这样偏心的人,我才不想让他得了好处呢。”
“六丫,不要这样想,咱们不是知府老爷能够去断案,崔才高虽说不是个什么好人,可毕竟他也没有对咱们家怎么样,甚至在咱们闹着重新分家的时候,他还给咱们做主又写了一张分家契约,这样的人,咱们要一棍子打死,逼着他站到大伯一家去?”
崔六丫站在那里,听着卢秀珍的话,若有所思。
“他是青山坳这边崔氏族长,儿子又在江州府衙做推官,咱们没有必要一定与他对着干,除非他逼上门来,那咱们就不客气,若是他没有别的举动,咱们就只把他当成一个乡邻便是,不巴结,也不要去惹他。”
“我明白了。”崔六丫抬起头来,冲着卢秀珍笑了笑:“大嫂,咱们不要去犯众怒,是不是?”
“没错。”卢秀珍笑着将手放在了崔六丫的肩膀上:“现儿咱们家风风光光,还不知道背后有多少人在说我们的闲话,像刘三嫂子,金家婶子那些人,私底下还不是嫉妒得眼睛发红?尽管她们能力有限,可树大招风三人成虎,指不定哪一日就给那些人钻了空子去呢?咱们还是必须要笼络好大部分的人,让他们帮着咱们对付那些小人。”
“嗯,没错,大嫂你说的有道理。”崔六丫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还是大嫂比我看得远,以后我一定要跟大嫂多学学。”
“我还想和你学着做菜呢。”卢秀珍冲崔六丫微微一笑:“这些日子有得你忙了,得辛苦一段时间呢。”
“没事,大嫂,再辛苦我也乐意。”
崔六丫欢快的笑了起来,眼睛里亮晶晶的一片。
第二日清晨,卢秀珍与崔六丫坐着崔三爷的骡车去了江州城,姑嫂两人一路上嘀嘀咕咕的算着到底要买多少菜才够,前边赶车的崔三爷也掺和进来与她们俩一起讨论这个问题:“江州崔氏这边来人,肯定至少会有二十来个,加上你们家现在住着的尚工们,只怕要准备五十多个人的饭菜呢。”
卢秀珍板着手指算了算,五十多个人,八个人一桌,就得七八桌的菜肴,今日可真是要折腾一番了,好在手里有银子,也不怕来人,只是自己要忙上一整日。
晨雾渐渐散去,江州城的城墙就在眼前,一线黑色的城墙绵延,从晨雾里现出它挺拔的身姿,门口已经有了进进出出的行人,守城门的士兵手里握着长枪,目光不停的在进城与出城之人的脸上逡巡。
“崔三,又来得挺早!”一个士兵跟崔三爷打着招呼,这时候一辆马车从骡车之侧擦着过去了,车轮辘辘,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拉车的骡子吃了惊吓,前边一双蹄子提了起来,发出“咴咴”的叫喊之声,姑嫂两人猝不及防,随着车子的倾斜,两人从骡车里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