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看了七十多次,”周生辰不大在意地笑了笑:“准确一些说,是七十九次。”
  ……宏晓誉也不说话了。
  整个下午,这几个人就和112张牌较劲,周生辰的那个学生显然很崇拜他,时不时透露些唬人的事迹,不过大多数和科研有关。他们听不懂,只是频频表达佩服之情。
  到傍晚,茶楼的人渐渐少了些。
  而时宜手里的杂志,却翻了不到三页。
  天黑下来,窗口这里也有些冷,店里的服务员过来关上窗,还殷勤地替几个人拿来了小碟的点心。宏晓誉终于想起她这个空气一样的存在:“你看什么呢?”
  “脱北者。”时宜晃了晃手里的书,“讲北朝鲜的。”
  “什么叫‘脱北者’?”何善扔下两张牌,好奇问。
  “一些受不住北朝鲜□的人,会选择逃到中国、韩国,在一定意义上,他们属于没有国籍没有祖国的人,”周生辰声音很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如果被捉回国内,就会是叛国罪。”
  “叛国罪?这么严重?”何善唏嘘,“冒着死罪也要逃走?”
  摄像师笑了,拍拍他的胳膊道:“我曾经跟着采访过一些脱北者,他们说每个人提到自己家谁谁是被饿死的,都觉得很平常。如果是你,你逃不逃?”
  摄像师说的煞有介事。
  时宜拉过装点心的小碟子,挑了个瞧着味美的,咬了口。
  没想到,周生辰忽然就用手指,把她手里的书翻过去了一页。她这才发现,周生辰虽然在陪着他们玩牌,视线却落在杂志上。
  他读完最后几行字,收回视线看手里的牌,抽出两张,轻飘飘掷到了桌上。
  宏晓誉还在兴奋说着“脱北者”,扫了眼他扔的牌,马上哀嚎:“完了,彻底输了。”
  就这么耗费了整个下午,等到几个人走出茶楼,天已经黑了。摄像师热情招呼着,想要请大家吃晚饭,没想到周生辰就这么抬起手腕,看了眼表:“晚上还要开会。”何善是他这几个月在西安的助理,纵然有心吃饭,却只能跟他回研究所。
  两批人分开,周生辰带着何善去做公交车。
  时宜他们则在另一侧等出租,隔着一条马路,远远地,都能看到彼此。
  周生辰站在大片拥挤的人群后,等着返回研究所的400路,这个时间正是高峰,接连开来了三四辆车,却都是人满为患。
  而他们在相隔十几米的地方,也因为人多,抢不到出租车。
  时宜丝毫没有等车的不耐。
  她觉得这样很好,隔着不远的地方就是周生辰,身边的何善在和他抱怨着什么,他脸上的笑容很快浮起来,说了两句话,同样的不急不躁。
  时宜看着他,在猜想他会说什么样的话,来安抚身边的小研究生。
  “没坐过400路,你绝对体会不到什么叫挤公交,”摄像师小帅看着周生辰,笑著感叹,“不过我们也差不多,还不知道谁能先回去呢。”
  “要不要我们打到车,带他们一程?”时宜马上提议。
  “我们现在还站在人海中,前途渺茫呢,”晓誉彻底被她逗笑了,趴在她肩膀上低声说,“时宜美人,从幼儿园开始,不管谁要扮演什么王子公主,你都是那个公主。所以还是安心做公主好了,这个人好像真的对你没什么意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不是他的那杯茶。”
  晓誉的几句话间,又一辆公交车进站。
  周生辰和何善终于挤上车,消失在了时宜的视线中,从始至终,周生辰都没有再看这里一眼。
  第三章看不穿前尘(3)
  隔天,摄像师带着她们逛了些西安有名的地方,时宜在如潮的游客中看这些名胜古迹,总有种熟悉感,但是却不再记得清楚。
  她的印象中,小时候对于那些前世的记忆,还曾如数家珍。
  可慢慢地随着幼儿班、小学,到初高中的时间推移,所有相关的记忆都慢慢淡化了,再想起来,更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倘若不是这么多年,她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我要见他”,那些有关周生辰的回忆,也注定会消失无踪。
  到最后一天,两个人搞得比上班还要累,最后一天趁着摄像师回家看父母的机会,都躺在酒店里,边休息,边整理回去的工作资料。
  她把经纪人发来的资料,拿到酒店前台打印。
  前台的小姑娘听到她的要求,倒是很客气,接过usb:“请问你是哪个房间的?打印好我会让楼层的工作人员送上去。”
  “谢谢你,1212房,”她说完,又觉得不对,“算了,我就在这里等好了,不要拷贝出来,直接打印就可以。”
  “1212?”小姑娘听到房间号码,很快追问,“时小姐?”
  “是。”
  “这里有你的一本书,是一个先生刚才拿来的,还没来得及送上去,”小姑娘从旁边拿起个牛皮纸的大信封,放到柜台上,“那个先生姓周生,”说完,很可爱地嘟囔了句,“这姓真挺奇怪的。”
  时宜低头看信封,没有任何字迹:“他刚走?”
  试了试重量和手感,应该是一本书。城市笔记?
  “差不多十分钟,”小姑娘拿着u盘,示意身边人帮忙照看,自己则走出了柜台,“如果文件很重要,客人可以自己操作打印,时小姐这边走。”
  她听到周生辰的名字,已经有些心神不宁。
  小姑娘打开文档,看到是影视剧的大段台词,不免又多看了她几眼,暗叹这个女客人难怪如此漂亮,原来是演员,可这张脸并没有什么曝光率,估计是新晋的?
  小姑娘欣赏地看着她的脸,想,如果有这么个真正的美人出现在影院里,应该是非常赏心悦目的。
  时宜没留意小姑娘的表情,只是看着信封出神。
  等到匆匆打印出自己要的资料,一走进电梯就拆开了信封,果真是他在青龙寺说过的书。书页不是很新,封角也有了些磨损的痕迹,看上去真的是别人拿给他读的,书的封面黏了张蓝色的便签纸:
  这本书是研究所的同事送的,你如果喜欢,就不用还了。
  周生辰。
  字迹漂亮,但和记忆中的不同。
  她回到房间,仍旧对着那便签看了又看,忍不住给他发了一封邮件,问他实验室是否有装着电话,方便不方便打过去。
  邮件发出去后,她翻开书,竟然发现有些页,被他贴上了白色的便签纸。简单标记了与书中介绍有不同的观点。或许科研出身的人会很较真,如果是旅游景点,还标上了是否免费,门票价格和对外开放的时间。如果是小吃饭庄,就肯定有认为好吃的特色菜。
  时宜知道,这一定是他早就写出来的,而并非是为了自己。
  但是看着黏贴在城市笔记之上的“独家笔记”,仍旧忍不住想,他没有拿走这些便签纸,起码也是为了自己看起来方便。
  她看了眼邮箱,已经收进来周生辰的邮件。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有一串数字。时宜拿起手机,输入数字后,咳嗽了两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在最好的状态后,终于拨了他的电话。
  “拿到书了?”
  这是周生辰的第一句话。
  “拿到了,谢谢你。”她只是想给周生辰打电话,可是真接通了,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本书写的还可以,不像是普通为了出版赚钱的游记,都是大段华而不实的个人抒情,”好在他没冷场,很自然地给她解释,“也不像很多的城市介绍,大半版都是软性广告。”
  她嗯了一声:“好,我一定认真看。”
  算起来,这还是两个人认识以来,第一次通电话。
  两个人从前天400路公交如何挤,说到昨天的城市一日游,到最后还是周生辰先提出了结束:“我好像要开始工作了。”
  “我一直很好奇,研究所是什么样,”她厚着脸皮,说,“方便带我看看吗?”
  始终在她身边偷听的晓誉马上瞪她:能矜持点儿吗?
  她努嘴:我就是好奇。
  晓誉翻着眼睛,摇头又叹又笑。
  “很枯燥,”周生辰像是在拒绝,可停顿了几秒后,又继续说道,“不过你运气很好,今天是星期日,大部分的研究员都在休假,带着你看看也没什么问题。”
  她很快说好,记下周生辰说的地址。
  他最后说:“你到了门口后,仍旧拨这个电话,我会下楼去接你。”
  时宜挂断电话,拿着化妆包冲进了洗手间。
  晓誉跳下床,光着脚追到洗手间门口,从镜子里看她的眼睛:“你能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地方,让你这么喜欢吗?”
  黄橙橙的灯光下,她在用化装棉沾着卸妆水,给自己的脸做彻底清洁,动作仔细而一丝不苟,完全暴露了她的忐忑和期待。等到彻底清洁完,她拧开水龙头,很严肃地从镜子里回视:“我觉得我上辈子肯定认识他,而且欠他很大一笔债。”
  晓誉嗤地笑了,揶揄她:“原来是前世今生的缘分。”
  她抿唇笑笑,何止欠了债。
  倘若他记得稍许,怕不会愿意看到自己。
  坐上出租车后,她把周生辰发来的短信拿给司机看,司机马上笑了,说自己一个小时前刚才从这里载了男客人过去,路很熟。时宜猜到司机说的是谁,只是没想到这么巧。
  路途不算远。
  时宜走下出租车,刚才摸出手机,就先接到了经纪人美霖的电话,要和她商量接下来的配音工作。美霖是个工作狂,她不敢轻易打断,只好对着中科院西安分院的牌匾,漫无目地的来回踱步,讲着电话。
  她因为声线的特别,刚入行就拿到了难得机会,配了些很有名的角色。再加上美霖的人脉,慢慢地身价涨起来,更有许多见过她的制片人,反复劝服,让她直接转到幕前。
  对于美霖来说,配音演员自然不如露脸的明星。
  但无奈如何说服,时宜都没有任何兴趣,到最后说得乏了,美霖也放弃了这个念头。只不过偶尔还是会开开玩笑,试探她的意思。
  “昨天杜云川还在问我,你是不是早有人包养了,才对钱财名利这么没兴趣。当时把我笑坏了,就和他说,我们时宜长了一张端正的正室脸,要嫁也肯定是名正言顺,”经济人美霖说完了正事,开始和她八卦闲扯起来,“时宜,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嫁了个隐姓埋名的富豪?要不然怎么一年到头在外边玩,说不接工作就不接?”
  时宜低头,慢慢一步步走着,笑著说:“我对有钱人没兴趣。”
  美霖笑:“那喜欢什么?告诉我,姐姐给你留意。”
  她的视线飘过半人高的封闭大门,看到楼前空旷的空地上,已经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走得很快,由远至近地向着她的方向而来,仍旧是实验室的白大褂,里边是浅色的格子衬衣。在时宜看到他时,周生辰似乎也看到了她,抬起右手,指了指大门侧紧闭的小门。
  时宜看着他,很快点点头,对着手机那一端的谈话做了收尾:“我喜欢的人,一定要是教授,最好是研究高分子化学的。”她低声说着,如同玩笑。
  “你说什么?什么教授?”美霖吓了一跳。
  “不说了啊,晚上给你电话。”她看周生辰走近,忙收线,跑到小门前,好好站着等他。
  在这里的他,似乎和平常很不同,说不出来的感觉,看上去严谨了不少。
  “什么时候到的?”他边问她,边从保安室的小窗口拿出登记册,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时间,“身份证带了吗?”
  “带了。”她低头从包里翻出身份证,隔着栏杆递给他。
  等到所有妥当,保安室有人打开门禁,把她放了进去。
  果真如他所说,因为是周末,这里并没有太多走动的人。
  两个人一路走着,偶尔有人经过,颔首招呼,没有过多言语交谈。时宜被这里的安静感染,连走路都有小心翼翼,可无奈是穿着高跟鞋,走在大理石地板上,总避免不了声响。
  越有声音,越小心;越小心,越显得声音大。
  “这里的女研究员也喜欢穿高跟鞋,”他停在双层玻璃门外,输入密码和指纹,“你不用太在意。”她颔首,不好意思笑了。
  玻璃门解密后,他伸手推开,带着她又路过很多不透明玻璃房,终于停在了办公室外。直到推门而入,进入了封闭的房间,时宜才终于如释重负:“我始终觉得,进这种科研机关,就像是窃取国家机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