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感觉到了吗?”無山仙君依然没有松开手,他低首望着她,哪怕双眼上缚了白色锦布,俊俏的面容也未减分毫。
君匪一怔,“感觉到什么?”
無山仙君没有回话,只是抵在她身后的手让人猝不及防的往前推了推,让怀里的姑娘更靠近自己几分,然后他弯腰,印在她唇上,用神识交流——
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我喜欢你了吗?
君匪猛地推开这个怀抱,本能地向后撤了几步,然后喘着粗气说:“师、师父,你的病还没好吗?”她的脸上没有半分情欲之色,更没有意识到这个吻代表什么。
無山仙君忽然从背后抱住一身红衣的少女,他似带着最后的决绝,低哑着嗓音道:“阿匪,我的心意,藏了多年的心意,你可感觉到?”君匪却是猛然一怔,她错愕的望着眼前如兰如月的男子,不可置信道:“师父,你对我?”
“早有企图。”無山仙君苦涩一笑,他终是放开她,顾自沉声道:“也许,当你叫我阿眠时,我不该告诉你那是夫妻之间才能相叫的称谓,而是直接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我本想等你大一些,也本想等姻缘石证明我们的缘分,可事实是,你从来都不属于我。”
君匪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嘴,生怕自己说出不合时宜的话语。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些明白無山仙君话里的意思了,也有些明白最初去找司灵均救师父时他说那句话的意思,他说——
“我倒是希望你找到,但有人啊……肯定不希望你找到。”如今君匪明白了,那个人,便是她的师父無山仙君,而他的昏迷不醒绝不是偶然和意外,而是擅自逆改天命换来的结果,难怪,即便以子虚弥生合二为一的虚弥剑燃为真火,以浑元鼎为丹炉,十种奇花,十种奇草为药引,最后加上若水带有异香的特殊血液而丹成的奇药,也还是没能保住师父的眼睛。
原来,原来他竟是逆了天道。
君匪死死憋着眼里的泪问道:“师父,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原本我姻缘石上命定的另一半,不是你無山,而是若水?”
第一次,清风朗月的男子没有回应徒儿,他这般沉默的方式,无疑等同于默认,君匪眼眶里打转的泪便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無山仙君之所以在她十六及笄那天晕倒,便是待姻缘石上她的姻缘一出,就不惜用自己的性命逆改。
十六岁以前,她每天都在等着成年,等着成年后姻缘石上给出属于她的姻缘,可她从未肖想过师父,在她眼里,無山仙君许眠是比父亲君祗上神还要亲近的人。他亦师亦父,独独不是夫君。可君匪还是不愿意相信,她含着最后一丝希冀问:“师父,你将若水的名字抹去,换上自己的名字,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没有。”良久,双目失明的男子才抬首,微微动了动唇,看不出半点情绪,仿佛真的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只是为了将徒儿占有。
这句“没有”太过伤人,君匪后退着摇头,她只想离开这里,只想用尽一切办法把若水救回来,她语无伦次说着,别怕,若水师父,我一定会救你。
就在转身离开的一刹那,身后的男子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许眠抬起头,面色苍白得有些吓人,他最后挽留道:“阿匪,不止若水,你可感觉到……我也需要你?”
君匪狠狠咬着下唇,抽开了手,这一走,便头也不回。
许眠有些颓然地坐下,嘴角漾起一丝嘲讽,他苦笑,即便他做到如此,也无法改变她的命吗?她终究……还是要走上那条路吗?
命运这东西,总是弄人。
那厢,司命星君司灵均又迎来了一位常客,他望着眼前红衣的少女,笑得花枝招展,“阿匪,这一次,又想问我什么?”
“话不多说,”君匪单刀直入,“我娘说,若水的魂魄无法被找到,他似乎凌驾于尘世之外,不是简单的收回魂魄,借尸还魂就能活,那么你告诉我,怎么救他?”
司灵均轻挑眉梢,“既然你娘,七藏大人都没办法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他这样说着,余光却扫向了君匪手腕上系得十分好看的红色锦带,于是司命星君饮口茶,故作不在意的问:“那是什么?”
“长怀仙君给我的,也许是尹昱惯用的发带吧,”似想到什么,她又补充道:“尹昱,尹小王爷,是我这次下界认识的最重要的一个朋友。”
司灵均自然知晓尹昱是谁,可他从未想过向她坦白,只是不曾想,天上凡间,他永远都只是充当着她最重要朋友这个角色。
及至此刻,司命相信,命运真的无法扭转,如他,司命者,无姻缘。又像無山,他拼却性命阻止她遇见若水,可兜兜转转,她最终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司灵均想,无论他藏着不说,还是告诉她,君匪最终都会走到那条路上,走到那条牺牲自己救若水的路上,他望着她手腕上的红色锦带,一字一句告诉了她。
如何救?
“以我命,续他命。”君匪轻轻重复着这句,没有半点的犹豫,身为凤凰后裔,她的心头血可以抹去姻缘石上的名字,再重新写上原来若水的名字,当他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姻缘石上,天道便会认可他活着。只不过对君匪而言,凤凰心头血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没了这精魄凝成的心头血,她将离魂离魄,永远消失在大道三千之中,不会有轮回,亦不会有转世。
这世间,从此以后,再不会有她这个人。
“阿匪,你想好了吗?”司灵均长叹一声,目光终于从她手腕上的红色发带上移开。
“谢谢你。”君匪粲然一笑,颊边梨涡绚烂,她走到司命身前,踮起脚尖,将手腕上的红色发带重新束到男子发上,“司灵均,尹小王爷,后会有期。”
她……竟是都知道。
司命百年没红过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揉了揉眼睛,对藏身在群书里的人道:“出来吧,無山仙君。”
双目失明的男子便依言现眼,许眠一身湖蓝色的长袍,眉宇寂寥得不像话,许久,他终是展眉,道:“灵均,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错?”司命望着他,“無山,你最错的就是妄想与天道抗衡,这才白白把自己也搭了进去。说到底,你無山仙君喜欢徒儿不假,但绝不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把她留在身边。”
许眠没有回应,诚然,司灵均所言不假,自君匪十六及笄,姻缘石上姻缘现开始,無山仙君一开始是有私心不假,他自然希望她命定的另一半是他,奈何命运弄人,但即便不是他,许眠也不希望那个人是若水。
因为若水的命数。
他活不过二十。
这样的人却是君匪的姻缘。
做师父的,拼了性命也不想让他们遇见,可他自诩谋略,却还是逆改不了天命,即便纂改姻缘石上的名字,君匪和若水还是以那样的方式遇见了,無山仙君有时候甚至会想,若他不出手阻拦,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遇见?
可他清楚,还是会,姻缘石上命定的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会遇见,这是谁也插手不了的事,就像若水的命,谁也插手不了,可君匪这个傻姑娘,竟愿意用永远消亡来换他回来。
她以远高于天道的代价,来成全自己这样一个小小心愿,值得吗?無山仙君不明了,就像司灵均问她,双目失明值得吗是一样的,但无论如何,他便是与君匪没有缘分,有缘分的,就像君祗上神和使者七藏,哪怕七世轮回,甚至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姻缘石错了……可结果呢?一直都是命定那个她。
许眠含着泪苦笑,却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悄悄跟在了去三生殿君匪身后,他问过司灵均:要不要一起去,其实从内心深处,無山仙君还是希望有个人能和他一起拦着君匪的,可高深莫测的司命只是摇摇头:那是她的命,谁也插手不了。
又或者说,他司灵均不是你许眠,他双眼还能看见,他做不到眼睁睁望着君匪离开,他唯有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安慰自己,命理终有数,她的命,是好的。
这是司命第一次发自心底信命,他坚信,是好的。
走过长长的天堑长桥,许眠步伐沉重地踏入三生殿。他每走一步,便离那一步一叩首的红衣少女近一步,他看不见她,却可以想象到她脸上挂着泪痕的模样。
许眠的心被那叩首声戳了一个又一个窟窿眼,他终是在离她一米之外的地方停下,他明白她的执念,她想救回若水,救回那个找不到魂魄,连轮回都无法入的若水,其实这一点是無山仙君也远远想不明白的,对一个凡人而言,从未有找不到魂魄,入不了轮回一说,若水是个什么来历,無山竟完全无法看透。可他此刻顾不了这么多,他只是静静守在那红衣少女身后,听到她用短剑剜心刺骨的声音,听到血滴从心口淌到地上的声音,听到自己眼角的泪一并滑落的声音。
风很静,不知过了多久,那倔强执拗的少女才抹去他拼命改写的無山两个字,他听见她忍着痛,颤抖着小小的嗓子,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执着道:“若水…我、我要…刻上你的名字…你的名字。”
她沾着心头血的指尖在姻缘石上划过,一笔笔,一道道,悉数也刻在了许眠的心上,他其实想走的,可他怕走了,就真的在这世上再也见不到她。
他得留下来,等着用他命,换她命。不问值不值。
风过无痕,惊起一身红衣,無山仙君终于及时接住那个少女,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少女,那个他曾经牵着她的手,一牵就是整整十六年的少女,他张了张唇,想把她换回来,虚空中却忽然出现两道人影,皆是一身黑衣,万般般配,若非女子眼角隐忍着泪意,男子紧锁眉头隐忍,定然是极赏心悦目的一对。
许眠通过神识感知到了来人,他有些愕然道:“君祗上神?七藏大人?”这怀中弟子的亲生父母,竟比许眠来得还要早,他们一直隐匿着,没有阻止君匪,也没有斥责她,而是用这样悄然陪伴的方式,支持她。
“無山,”君祗上神率先开口道,他拍了拍这位忘年交好友的肩头,从他手里接过了君匪,“我和夫人的女儿,我们自己来救,你已经失了一双眼睛,不该再丢了性命……说到底,这孩子欠你太多。”
许眠只是摇摇头,他甘之如饴,而后他得知,这对夫妇竟双双卸去上神和使者的殊荣,各耗费终身大半仙力,以此为代价,换来君匪的身体永存。
可即便如此,离魂离魄的君匪也只是犹如一个活死人。
却总还是留了一线希望。
無山想,阿匪的父母给了她最大的宽容,他们对她意愿的尊重,是另一种弥补,弥补那空缺的十六年,人世间的感情其实有许多种表达方式,而大多数的人,都选择了比较委婉的那一种。
像他,像司灵均,甚至像若水,又或者是阿匪自己。
無山殿的桃花又是一年开又谢,这一年,仙界迎来了动荡——一位名叫若水的修士一步成仙,成为了与天同寿的第一人。
这个若水,就是那个若水,君匪的若水,可仙界众人却是看西洋镜一样看这个“毛头小子”。因为从资历上来说,若水成仙的时间实在太短,他何德何能达到他们毕生追求的最好境界?
直到他们口中的“毛头小子”手持虚弥剑,破开千百年前被封印的那座上神殿后,众仙才惊觉,原来不是逆天,而是从前那个逆天的人回来了,谢若水,字三千,数千年前亲自堕仙的上神,终于堪破情劫,重得姻缘。
那个在姻缘石上没有名字的谢三千,终于在无尽的轮回中,赢来了属于自己的短暂姻缘,也证明了:没有姻缘的上神,可以以这样近乎决绝的方式重得姻缘。
若水做到了,以众仙不敢想象的代价,所以他堪破情劫,重登上神,甚至与天同寿。
昔日荒芜的三千殿再次热闹起来,一时众仙相继拜访,趋炎附势这四个字,不只对凡夫俗子而言,仙者也会。
独独有三个人,未曾参与。
一是無山仙君许眠,他日夜守着徒儿的身体,未曾离殿。
二是长怀仙君宋瑾,他最近坐上了月老的位置,忙得很。(说起来,他似乎是不难姻缘石上命定的姻缘,自己硬是断了生生世世的桃花,和那司命司灵均做了一对难兄难弟。)
三便是司命,从若水一步登天那日起他便明白,君匪没有选错人,她的命,果然是好的。
很快,重新归位的上神谢若水便相请他们这几位于三千殿中相聚,一同谋划能让君匪活过来的方法,众人集思广益,既有知世间万事的前地狱使者七藏,又有一个司万物之命的司灵均,再加个爱打听八卦,颇知道些旁门左道的宋瑾宋长怀,宋月老,很显然在理论上已不成问题。
至于实践,無山仙君许眠和上神君祗原先没有多大把握,如今当年的上神归位,自然要一试。
于是众人商议,将君匪的离魂离魄投入到三千小世界中,因为天道不允许她的魂魄存在,但他们众人合力设置结界的三千小世界里,可以暂时庇佑她的魂魄,不为天道所察,而后她在里面历练,慢慢修魂补魄就有机会聚全精魄和灵体。届时,君匪的魂魄全了,天道再想追究,也晚了。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只不过偶尔结界会不稳定,导致君匪在小世界里的历练发生异变,通俗来说,即她的任务发生变化,所以那作为结界钥匙的系统偶尔抽风,众人再一合计,便把虚弥剑投入其中,下了血本为钥匙,取代不稳定的系统,自然,在这个过程中,能者多劳,若水起的维护作用最大,他的神识也有部分进入三千小世界,因而才与失去原本记忆,且被灌入任务意识的君匪相遇相知。
而后,若水在小世界里还了君匪一剑,还了她的心头血。
至于無山仙君,自他失明以来,凡事都用到神识,神识的力量竟比上神君祗还要强大,因而仅次于若水之后,成了许眠,成了君匪一开始的许师兄。
可怜的司灵均,好不容易神识与君匪在三千小世界中相遇,也只是做了顾景之,稍微好点的是,他还做了温酒,依旧是朋友,最相近又最遥远的距离。好在宋瑾这个长怀仙君自愿成为月老,倒可以陪他永生永世,似乎宋瑾在小世界里,曾做过吸血鬼言宁,果然像他的风格,一点亏也不肯吃。
而后,便是等待,神识已投,需要的只是时间。
等时间让她修魂补魄。
又或者说,用他们分出的神识,重新拼凑起君匪的灵魂。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無山殿的桃花开了又落。
这一年,他们终于等回了她。
*
漫长的虚影如走马观花般在君匪眼前闪现,十年如一梦,她跨越了这条时间长河,以灵体的模样,重归圆满。
梦醒,她睁开眼。
白衣的男子眉眼微弯,漂亮的眼睛依旧温温柔柔。
君匪就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抹去他眼角的热泪,却不曾想,通红了自己的眼眶。
“叶湑,君沅,宁若水……”她细细数着,却不经意间被他拥入了怀抱,“阿匪,我很想你。”
君匪伸手回抱住他,从前的一幕幕在眼前划过,她想起了那个漂漂亮亮的小道士,想起了那个在水边初遇的温润少年,想起了那个只对她好的腹黑师父,想起了很多,却都是若水。
她曾说过,她要救她,永远。
庆幸时光漫漫,他亦从未曾抛下他,无论是什么模样,无论是处于何地,他都一次又一次在人群中,找到她。
世事弄人,那一世的君匪没有等来她的若水,没有等来那个命中注定的小道士,甚至于那一世他们之间,连回忆都显得酸涩。
他隐忍着命数,隐忍着病情,隐忍着说不出口的爱,一点一点用近乎残忍的方式把她推离他的身边,而她亦隐忍着离去,隐忍着知晓,隐忍着不敢直面的爱,一点一点用自欺欺人掩盖愈积愈厚的相思,直到他真的离开,她才发现原来他已那样重要。
重要得,无法割舍。
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那时她想,可终究他们二人是如此——
他算来算去,漏算了她对他的真情,她躲来躲去,没躲过自己的真心。
眨眼间,那些爱恨已远去,君匪紧紧抱住眼前的人,唇角轻扬:
何其有幸,今生遇你。
*
喜大普奔,沉寂了多年的仙界再次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