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细一想,便神情了然。
应该是前些日子发出来的奏折。
这林同知,大概是察觉到定州不对劲,来内阁求援。可惜折子还没走到内阁,定州便被陈庚年拿下了。
“也是个可怜人。”
老官员把奏折放回去,想了想,又用布匹把折子包好,最后用那钩子原封不动的勾住,随后叹了口气:“这乱世,谁都不容易哟。但这林同知,是半点不上道,用布把奏折包的这么严实,我还以为里面会有给内阁大人孝敬的好东西呢。”
不孝敬点好东西,怎么救你的命哟。
官员一边摇头,一边把这封在他看来注定得不到内阁大人回复的折子,递了上去。
定州、凉州、江县这几个地方,早就被首辅大人暗中‘标红’。
因此折子一进内阁,便被迅速分拣出来,送到了阁臣的案桌上。
那老阁臣瞧见用铁钩封住的折子,神情就是一怔。
等打开折子,看到里面那封曾经被首辅大人画红花的折子以后,脸色都变了。
他示意内阁的随从都出去。
然后数位老阁臣盯着那封奏折和铁钩,神情凝重。明知道这个事情已经严重到足以掉脑袋,但诡异的是,这群老大人也就是看着害怕,眼睛里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解脱。
“我带着这东西,去找首辅大人。”
片刻后,一个老大人站起来。
其余几位阁臣也都默契跟上。
“去问一下,还有谁见过这封奏折?金州驿站的属官?我记得他也快到岁数了吧,多给他分些钱财田产,再给他儿子谋个好差事,让他主动请辞吧。”
很快,金州驿站那位老官员便得知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先是一通谢恩,然后喜滋滋回家颐养天年了。
首辅徐亨家,厅堂。
看着阁臣们送来的那封奏折和铁钩,徐亨笑着摇摇头,调侃道:“他倒是动作够快,本官还没跟曾云山见上面呢,他就急着来敲门了。”
若非知道内情,单看首辅大人这表情,还真会以为这是个微不足道的折子。
一位老阁臣神情不安的问道:“首辅,我们这么做,将来真的可以无愧于心,无愧于天下万民吗?”
徐亨抬眼看向对方,笑道:“谁能保证将来?至少,现在是错的。那就请对的人进来吧。本官去见曾云山,今夜你们随时准备着,一旦外面那位敲门,就以内阁的名义拟旨调兵,按上玉玺,我的官印。”
一旦按上官印,那来日怕是真的要遭遇史书工笔攻讦审判了啊!
那老阁臣红了眼眶,不忍道:“首辅……”
徐亨摆摆手,打断对方的话:“都去忙吧。”
阁臣们相继离开。
“年轻人果然不喜欢小红花,更喜欢实际的奖励。看来以后这小红花,可不能乱送了,不然人家拿着小红花来兑现奖励,都不见得能给的起。”
徐亨小声咕哝一句,然后将那铁钩小心翼翼揣进袖袍里,朝着宅院外走去。
可嘴上看似在抱怨,但他却脚步从所未有的轻快,嘴角甚至还带着笑,袖见的手轻轻摩挲着那只最普通不过的铁钩。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他画的这朵小红花,绝对算是这世间最昂贵的一朵了。
所以这朵花,只送一次,只送一人便够了。
稍晚一些的时候。
徐亨在一处偏僻的宅院里,登门拜访了金州禁卫军大统领曾云山。
瞧见徐亨登门,曾云山苦笑道:“我都躲在这里了,还能被老大人您给找上。”
此等紧要关头,首辅私下相约,曾云山第一时间便警惕起来。
可不管怎么躲,还是没躲过去。
“连本官你都躲不过,来日怎么躲过杀劫。”
徐亨笑了笑,也不迂回,直接开门见山:“今晚内阁拟旨,你带领五万禁卫军出城杀敌。趁着夜色,找个机会‘殉’了,颐养天年去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
像是曾云山这样的禁卫军大统领,皇帝的绝对护卫近臣,只要金州被破,新皇入驻,等待他的绝对是死路一条。
纵然金州不会被破。
曾云山的命运,也绝非上战场杀敌而死,而是死在金州城里,死在皇帝身侧。
当然,按道理来说,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是禁卫军大统领,他俩应该绝对忠心皇帝,绝无二心。
曾经确实是这样的。
可现在——其中积攒的失望和痛惜,实在不知道从何开口。
死在皇帝身侧,为君而战死,本是每一个将军的至高荣耀。
可现在只要想到自己会死在金州行宫,曾云山只觉得恶心。
“他是谁?”
曾云山没有第一时间答应首辅,而是问了这么句话。
徐亨回道:“陈庚年。”
曾云山眼睛里浮现出一抹了然,并不算震惊。
那拨以应卓为首的金州军,跟着陈庚年有段时间了,曾云山作为金州禁卫军大统领,自然有办法得知一些陈庚年的消息。
金州的兵,在对方手下过的很不错。
百姓也爱戴陈庚年。
最近他自江县起兵,同时追杀四拨势力的消息,曾云山也听说了。
只是让曾云山侧目的是,没想到这位,竟然还获得了首辅大人的青睐。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
这是大势已成,不可阻挡啊。
“好。”
既然已经势不可挡,曾云山没有过多犹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点头道:“家里的老妻,犬子,还望老大人多加照拂。”
若是皇帝正昌盛,他当然不至于选择这条路。
可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皇帝已经不行了。
徐亨说道:“你家那孩子,资质不错,我带着再教几年,来日入朝为官,有你今日这份开门的情分,想来必定会官运亨通。”
曾云山闻言眼睛里浮现出一抹感激:“多谢老大人。”
禁卫军大统领,看似高高在上,享受权势。
可,有几个能得善终呢。
安稳退场,给后人留一条康庄生路,对于曾云山来说,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两个金州城文武最高官,就这样轻松达成了共识。
权利的交接倾轧,从来都不只是刀光剑影一种方式。在这座辉煌的金州城里,有太多太多潜藏在背后注定无人知晓的罪恶,被一只无形的、叫做权势的手,压制着、拨弄着。
疯癫的皇帝用这只手,将他的百姓、臣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百姓水深火热,群臣战战兢兢。
直到今日。
由首辅徐亨牵头,数位内阁老大人响应,曾云山配合,彻底对疯癫皇帝失望的文官武将,将那只权势的手,反砸向皇帝。
内阁,这座州城里的第一心脏机构,开始在首辅大人的示意下,悄然行动。
行宫里几位忠心耿耿的大太监被调离。
值班的守卫,伺候的宫女太监,被有意无意的轮岗当值,这些人都是普通人,也没什么谋反的胆量,但他们都有个不为人知的共同点——
都被皇帝呵斥过、惩罚过、像是狗一般被糟践过。
皇帝最近因为陈庚年起兵,金州城遭遇攻击,京师战事不利等一系列事情刺激的越来越癫狂,情绪已经逐渐有些压制不住了。
临睡前,他又发了好一通火,砸了许多东西。
一边砸一边癫狂咒骂,骂蛮子、骂祁王、骂陈庚年……那癫狂的咒骂声在行宫里回荡,莫名令人脊背生寒。
最后还是‘天师’带着长生丹过来,才让皇帝消气。
今日的皇帝格外愤怒,天师也格外‘通情达理’,皇帝一口气吃了三颗长生丹,天师都没有像是往日那样惶恐规劝。
皇帝难得舒畅一次。
三颗长生丹带来的药效惊人,他只觉得浑身暖意翻滚,在这种晕晕乎乎的舒适里,酣然入梦。
秋风萧瑟,天气越发寒冷。
也不知道今日当值的守卫是不是故意偷懒,许多灯笼被吹灭了,都没有重新点燃。
整个行宫都忽明忽暗。
行宫的大殿上。
百官群臣和衣而眠,他们被皇帝勒令留在这里,已经有段时间了,从批改奏折、到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完成。
一些臣子年纪大了,身体都要遭不住。
还有些年轻的臣子,眼睛里都是憋屈和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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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子递进去一天一夜,对方毫无回应。
裴宝来等人急吼吼等了一天,等的心都要碎了。
眼看着夜色降临,大家都很失望。
可这个时候,稳坐一天的陈庚年却笑道:“走吧,兵发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