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倦背着身坐在暖阁里,闻声耳尖动了动,身子侧了一下,又抿着唇按下冲动,没像平日里那般,陆清则叫一声,他就冲过去开门。
陆清则轻轻叹了口气,回头挥挥手,示意长顺带人离远点,方才轻声道:“我没有多想,亦不想让你多想,影响到我们的师生情分,果果,我希望你记得……”
略微一顿,他道:“老师永远是你的老师。”
说完,他又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将那晚险些模糊掉的师生线,又擦得明晰了些,安静地伫立了良久,里面都静悄悄的。
眼瞅着宫门快落锁了,陆清则无奈,离开了暖阁前,和长顺吩咐了一句:“记得盯着陛下用饭喝药,我先走了。”
长顺越来越看不懂他们俩的关系了,擦着汗应声:“哎,咱家知道。”
直到陆清则离开时,暖阁的门也没打开。
陆清则还以为宁倦还在生闷气,不想见自己。
殊不知宁倦站在门边,眼底蕴含着阴鸷的风暴,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按住了没有打开那扇门。
那声“老师永远是你的老师”钻进耳中,淬了毒般,叫他脑子嗡地一下。
若是方才打开这扇门看到陆清则,他不太确定自己会做什么。
但肯定能让陆清则明白“老师不止是老师”的道理。
乾清宫的宫人都是被吩咐过的,不会在外面乱嚼舌根。
所以陆清则出宫的时候,也没有伴随着“陛下拂袖而去,师生二人不和”的流言蜚语。
陈小刀听话地闭门不见客,和林溪俩人在陆府巴巴儿地等了陆清则好几日,听着宫内传出来的只言片语,担忧不已,见陆清则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陛下居然肯放您回来?”陈小刀围着陆清则叭叭,“我还以为陛下会以身体虚弱为由,多再留您几日呢。”
林溪也默默跟在陆清则身边,担忧打了个手语:徐大夫,真的给陛下下毒了吗?
两个问题都不好答,毕竟牵涉到机要,陆清则随口道:“不小心惹陛下生气了,这几日应当都不会再进宫了。”顿了顿,他看向林溪,“徐大夫的事,毕竟涉及皇室,往后再与你们详说,好吗?”
林溪默默点点头。
回京那段时日,徐恕也有给他检查过哑症,虽然徐恕此人说话非常讨打,但刀子嘴豆腐心,也是他进京后为数不多熟识的人。
陈小刀在一旁嘀嘀咕咕:“这几日都不会再进宫?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陈小刀这个乌鸦嘴一向押得很准。
次日清晨,一群穿着青绿便服、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兵分两路,一半在指挥使郑垚的统领之下,悍匪似的踹开了吏部郎中鲁威家的宅门,在仆妇的惊叫声里,郑垚巡视一圈,手一挥:“全部带走!”
陛下身体才见好,恢复了早朝,得知消息,满朝哗然。
还在病中的少年天子脸色淡淡的,抬手便将几封检举密信与账本丢了下去,盯着卫鹤荣:“卫卿,你的一把好手啊。”
吏部郎中鲁威,收受江右布政使焦焕贿赂数百万两,证据确凿。
大齐的开国皇帝无比憎恶贪污受贿行为,贪污受贿六十两便要处斩,即使后面的几代皇帝放宽了不少,按大齐的律法,数百万两也够把他挫骨扬灰无数回了。
卫鹤荣几乎瞬间就猜到了这是谁做的好事,没有去看摔落在地的账册,果断跪地叩首请罪:“微臣治下不力,请陛下责罚。”
鲁威已经保不住了,果断斩掉才是上策。
宁倦居高临下望着底下面色各异的大臣。
先是刑部尚书向志明被重罚,再是吏部郎中鲁威,这些都是卫鹤荣的拥趸,在卫党中地位颇高,接二连三地出了问题,卫鹤荣却都不保他们——这难免让部分卫党望着卫鹤荣的眼神开始变得微妙。
宁倦心里冷笑一声:“鲁威一案,还牵涉到了吏部侍郎张栋,朕看卫首辅身兼多职,吏部之责过于繁冗,再加个人来助力吧。”
这一番光明正大地塞人,还是塞的吏部!
当即就有人有意见了:“陛下,吏部之责确实繁冗,一时之间恐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谁说找不到了,”宁倦淡淡道,“朕瞧着太傅陆清则很适合,诸位有意见吗。”
底下的声音凝滞了一瞬。
冯阁老第一个跳出来赞成:“前些时日,陆太傅代行大权,处理事务耐心细致,品性廉洁,老臣赞同。”
保皇党也跟着纷纷附和起来,将卫党反对的声音压了下去。
一时朝廷上一向卫党声势大、保皇党声势弱的局面居然倒了过来。
等朝廷上这一架吵完,晌午,还在陆府花园里悠哉哉浇着花的陆清则就接到了宫里来的圣旨,莫名其妙升了个职。
作者有话要说:
陆清则:他不开门,肯定是生气了不想见我。
宁狗勾:忍住不开门扑人。
侍卫:陆大人说他忙着玩鸟,不想理你(被拖下去)
第五十七章
“盛元五年秋八月十九乙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詹士府少詹士、太傅陆清则,才望高雅,玉洁松贞,朕甚嘉之,擢吏部左侍郎,直文渊阁。”
来宣旨的是御前大总管长顺,一板一眼地宣了旨,便赶紧笑呵呵地扶着陆清则起了身:“恭喜陆侍郎,快快请起。”
陆清则顺着起了身,揉揉太阳穴,决定明日进宫去问问这小兔崽子发什么疯,居然把这差事丢给他来干。
六部之中,吏部贵,户部富,吏部侍郎仅次于尚书,位置之重可见一斑。
比起他先前顶着的太傅这样的虚衔,三品吏部侍郎,算不上品级高,但手握实权。
他前些日子才掌了大权,现在又坐上这样的重位,不知道朝廷多少人会嫉恨死他。
长顺最会察言观色,见陆清则虽然嘴角牵着,眼底的笑意却很平淡,心下纳闷之余,赶紧补充:“陛下说,您身子不好,依旧可免于早朝,只是往后都得进宫,在阁内一起商议政事,到吏部办办差。”
圣旨都下来了,陆清则也接旨了,还能怎么办。
陆清则朝长顺颔首:“嗯,晓得了,去复命吧。”
送长顺回去交差了,陈小刀溜溜达达跑回来,感叹道:“我就说吧,公子,陛下哪儿会不让您进宫呢?”
陆清则两指一屈,在他脑袋上来了下。
力道也不重,陈小刀抱着头,假模假样地哎哟了声,眉开眼笑:“公子,您升官了,咱要不要庆祝一下?”
他说的“庆祝”,就是去买只真味馆的醉香鸡,骨香肉嫩,闻名京城。
陈小刀从小吃到大,就没吃腻过,累了想来只鸡,沮丧了想来只鸡,高兴了想来只鸡,闲着没事也想来只鸡。
非常朴实无华且好满足。
陆清则好笑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想吃拿我做什么借口?赶紧去吧,不然该售光了。”
陈小刀美滋滋地哎了声,噔噔噔跑到假山后,把方才躲起来的林溪拽了出来:“走,哥哥带你吃鸡去!”
林溪一脸惊恐,疯狂摇头。
耐不住陈小刀热情似火,林溪又不敢出力怕伤着他,一脸绝望地被拖着从陆清则身边擦过。
陆清则闷闷一笑,想起了他送去漠北的那封信。
史大将军此仗若是顺利,应该也回漠北营地,看到那封信了,他虽没有明写,但看到信上所画的信物,史容风能明白所指何事。
若是史容风有回信,肯定会送到宁倦手上,还得问问宁倦。
翌日,过了早朝时间后,新官上任的陆清则进了宫。
散朝后官员各自回自个儿的官署办公,路上便遇见不少,见到陆清则的车驾,纷纷上前,隔着马车向陆清则道贺。
语气可比从前要热切多了。
从前小皇帝未崭露头角,陆清则也没有实权,师生二人关系再好,大多数官员也只是不远不近瞅着,没有多热络。
如今陆清则兼任吏部侍郎,官员的升降任免,考课调动,可都是由吏部来管理的,与他们的前途息息相关——这也是许多官员以前不敢结交陆清则的缘故,事关前途呢,要是得罪了卫鹤荣,一个不高兴把他们调任离京,丢去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可怎么办。
陆清则坐在马车之中,平平淡淡地应声。
帘子被风拂动,车外的人只能见到一角大红的朝服,包裹着车内人清瘦的身躯。
待马车行去,后面都是片羡慕的目光。
程文昂也驻足在侧,目光复杂地看着那辆马车。
陆清则径直去了吏部的官署。
前些年他和宁倦想要安插人手进吏部,卫鹤荣严防死守,并未成功,没想到最后倒是把他给插进来了。
吏部官署里一片忙碌,见陆清则来了,众人诡异地对视了一眼,眼底皆有提防之色,乖乖冲陆清则行礼:“陆侍郎。”
这是打入敌人内部了啊。
陆清则心里感叹一声,淡淡应声:“今年京察推行得如何了?将各部列题文书与会核评语交过来。”
众人心底登时颤了颤,当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这才刚来吏部,就要插手三年一度的京察事务了,这可是关系着升调任免的大事!
他们一时也估摸不清陆清则的意图,但吏部尚书之下侍郎最大,再不情愿也只得去搬了文书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搬来的文书不止今年的京察记录,还有往年的,混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一眼看过去就头皮发麻。
陆清则本来也想看看往年的,也不介意,聚精会神地开始翻看,一目十行,看得极快。
等这些文书全部被翻完的时候,已经下午了。
吏部的官员们从陆清则来的时候,屁股下面就跟有针扎似的,怎么都坐不稳,一直若有若无地窥视着那边,见陆清则从堆积如山的文书里抬起了头,顿时满头疑问。
那么多文书,怎么可能一早上加半个下午就看完了?
果然把文书调来,只是为了给他们施施压?
也没见陆清则提笔记录什么。
众人揣摩着,逐渐从惴惴不安到安心。
陆清则闭了闭眼,在脑海里整理了一番看过的东西,指尖点了点桌面,慢慢开口道:“负责整理文书的是谁?”
一个中年男子慢慢站了出来:“回大人,是下官。”
“我让调来今年的考核文书,这里面却夹杂了盛元二年的文书,”没有人来倒茶,陆清则淡定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吏部连文书管理都如此混乱,陛下恐怕会很失望。”
……
那就是个下马威啊!
中年男子张了张口,不经意间撞上陆清则的目光,登时憋得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