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提倡对百姓仁德,告诉皇帝仁政是为了缓和社会矛盾、保证皇权的稳固,肯定比说人与人之间就应该是平等兼爱的,成功率要高。
“理想是很好,但社会现实摆在那里,如果要让皇上采纳自己的思想,肯定也要考虑怎么说出来,对方才会接受吧?”
谢知秋闻言一笑,觉得雀儿逐渐摸到了门道。
她放下自己手里的书,正要再仔细指点几句,二人只感到马车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竟猛然在中途停了下来!
雀儿按照以前当丫鬟留下的本能,几乎第一时间就要扑上去护住谢知秋,幸亏谢知秋及时扶住了她,两人都没有受伤。
“出什么事了?!”
雀儿见车子稳定下来,当即跳下马车。
谢知秋则揭开车帘往外看。
“咩——咩咩——”
前面隐约传来几声虚弱的绵羊叫声,还混杂着马匹奔跑以及当地土音浓重的人言。
只见两个骑马髡发、膀大腰圆的成年男子,正在追打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那女孩同样是披发左衽外族打扮,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
而几只瘦弱的绵羊没人管理,横在了道路中间,挡住谢知秋等人的去路。
“小姐,怎么办?”
雀儿看这场景“啊”了一声,语气有点着急。
“要管吗?”
从昨日开始,他们已经离开方国或者义军统领的范围,进入辛国境内。
那两个男子和那小女孩明显都是辛人,而谢知秋等人则是来出使的使者,照理来说不该管外邦人的闲事,他们要与辛国谈判,当下也是越少惹是生非越好。
然而那小姑娘身上已经被马鞭抽得伤痕累累,像受伤的野兔逃避狼群一样跌跌撞撞逃窜,却根本跑不过马。
两个髡发男子边追着抽打她,边在马上大笑,丝毫看不出停手之意。
谢知秋想了想,对雀儿道:“你找几个会辛语的士兵过去说一声,就说那些绵羊挡我们道了,让他们放那个小牧羊女过来,将绵羊赶到旁边去。
“要是他们不肯,给他们点金银玉饰什么的,打点一下。”
雀儿忙应道:“好。”
说着,雀儿匆匆去了。
不久,谢知秋看到叶青的大弟子逆川带着三个人高马大的士兵过去交涉。
髡发男子看到大批有军队同行的汉族人,明显警惕,不过逆川的辛语似乎说得很不错,好声好气地讲了一番后,没有给钱,就将那小姑娘换了回来。
待绵羊被小女孩赶到草地上,谢知秋的马车车轱辘骨碌碌地转,又能够向前行驶。
“小姐,逆川哥说,那个小女孩是附近牧民家里的奴仆,负责放羊,那两个髡发男子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在这种地方打猎,还射杀了一只她的羊。”
“她要是带回主人家的羊不全,是要受处罚的,这才壮着胆子过去要说法。”
雀儿回到马车上,对谢知秋讲述她听到的内容——
“没想到那两个男子是封地在这一带的辛国宗室的属下,那辛国宗室的军队似乎在与方国朝廷的战争中立了很多战功,现在话语权很大。”
“那宗室军队在犒赏有功士兵的时候,是随意他们抢掠的,如今连辛国律法都管不到他们,他们更不会在乎这种小奴隶的性命了,就拿她当猎物玩。”
“要不是我们是方国朝廷的使者,说起来有点政治因素,他们对我们多少谨慎一点,没准也会对我们不客气。”
谢知秋闻言未接,只是看向窗外。
她看向外面的时候,那外族女孩站在羊群之中,也呆呆地看着谢知秋这边。
小女孩两手蜷在身前,露出的小半截手臂上都是鞭痕,不只有被两个男人打的,还有刚刚痊愈的旧伤。
她整个人饿得瘦骨嶙峋,泛黄的面颊上,只有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没有染上泥土的脏迹。
谢知秋凝了一下,然后命人停下车子。
过了一会儿,从谢知秋的车队里,又有人下来,给了那女孩一点干粮。
小女孩对待谢知秋这群有军队护送、服装言语一看就是南方来的外邦人,神情十分慌张,想要躲开,可目光又始终落在干粮上,喉咙使劲吞了几次口水。
最后,她飞快地将干粮一抓,看上去想道谢,可是张了张嘴又没敢,转身跑掉,飞快地藏进羊群里。
“想不到辛国也有过得这样苦的人……”
雀儿喃喃道。
尽管两国关系称不上好,但这样小的孩子,实在很难跟战争扯上什么关系,更不要说决定自身处境或者双方局面。
哪怕雀儿有自己的立场,也难以对着这样的小孩生出敌对情绪。
雀儿想了想,说:“我好像有点明白非攻的意思了。
“小姐,其实义军凭现在的实力打过去,有可能也可以拿回十二州,但是比起付诸武力,小姐选了尝试与辛国和谈,就是因为如果使用暴力手段,无论如何都有可能导致无辜的人卷入其中。
“那样既会导致双方死伤无数,也要消耗掉大量财产资源。
“所以,如果能够通过和谈解决的话,肯定比使用武力更好,是吗?”
“……”
谢知秋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
一天下之和,总四海之内。
不损耗一兵一将,就想要天下太平,还妄图让四海之人彼此理解、亲如一家。
在争权夺利、你死我亡的世道里,这是何等傲慢而理想化的想法。
可是有这么一条两全其美的道路摆在眼前,就让人忍不住想试一下。
当然,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绝非易事。
甚至需要比大战一场更多的计谋与筹码。
谢知秋目光一转,看向那外族小女孩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
辛国。
上京。
“义军军师……谢知秋?”
这日,方国朝廷为解自身两难之困,通过留在梁城的辛国使者暗中传递的书信,几经周转,终于赶在以谢知秋为首的使者抵达上京之前,先一步到了辛国的承天圣命皇太后手中。
承天圣命皇太后李贞儿高坐在王座之上,她读完这封信,眉头微微向上动了半寸。
“我听说过这个人。”
她说。
“方国竟然也能有这样的女人,真是少见。”
第二百零五章
在李贞儿身边, 一个汉族男性官员身如苍竹,立如青松。
他头戴进贤冠,身着右衽汉制官服, 若非天气寒冷, 肩上还披着辛国北方风格明显的紫黑色貂裘,乍一看几乎要误以为是方国臣子。
此人年已过五十, 但身姿清瘦挺拔, 颇有风骨, 看得出年轻时定是风度翩翩、面如冠玉的端正男子。
辛国施行辛臣辛制、汉臣汉制的制度,在汉民人口超过全国之半,且朝中大量任用汉臣的情况下, 这是有利于缓解民族矛盾的举措。
辛国南北民俗迥异, 实则北方臣子纵然是汉人,大多也依北制穿着官服,不过眼前这名男子是书卷气重的书生长相, 比起粗犷洒脱的北国之服,确实是方国儒袍更衬得他仪态端方。
他听了承天皇太后李贞儿之言,思索道:“齐慕先还活着的时候, 时常在信函中提及一个年轻官员‘萧寻初’,当年二十出头,竟已官至参知政事之位, 而且十分反对齐慕先的绥靖主和之政。
“齐慕先当时就提醒我们,他觉得抑制那个官员十分吃力, 若是放任自流、由其发展, 他日此人必成长为辛国之患。
“齐慕先意图谋反弑君东窗事发之事, 那个‘萧寻初’也为了保护君主暴露了身份,此事闹得颇大, 世人方知那个‘萧寻初’并非萧斩石之子萧寻初本人,而是一名谢姓姑娘冒名顶替,意图从政。”
说着,男子流露出颇有兴致的神色。
他说:“齐慕先让我们警惕的那个‘萧寻初’,实则就是这位目前效忠于义军的谢姑娘吧?”
李贞儿颔首。
“按照暗探送回的情报,的确如此。”
李贞儿说。
“不过那个身体交换之说……我不太信。多半是方国至辛国路途遥远,民间编造的误传。”
想到这里,李贞儿不免有一分焦躁。
若按她的意思,早些年就该将这个谢知秋摸得清清楚楚。
只可惜辛国与方国相隔千里之遥,纵然他们派遣了不少暗探收集方国情报,仍难免有信息滞后和闭塞之处。
后来这个谢知秋又辞官销声匿迹,辛国只知道义军有个“红梅夫人”,却全然没想到又是她。
结果时至如今,他们对这个谢小姐,竟仍然知之甚少。
李贞儿攥了攥掌心。
她虽是名门贵族出身,但以汉臣之女的身份,在辛国当上皇后,如今又成为此国皇太后、实际上统领此国,让辛族贵族都不得不对她俯首称臣、言听计从,这背后付出的心力和算计,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她惯于在胜券在握时出击,实在不爱打无准备的仗,这个神秘的谢知秋,于她而言,如同一根难拔的心中倒刺。
她言道:“她身为义军军师,凭义军的火力,明明可以放弃与辛国为敌,然后直赴梁城,轻取天下,结果却留了那赵泽一条狗命,还以方国臣子的身份,一本正经地跑来辛国要求和谈,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男子答言:“确实不可轻忽,不过……”
他顿了顿,竟说:“方国女子多以柔顺软弱为荣,大多数连骑马都不敢,没想到其中,竟也能冒出这等人物来。”
男子这话之中,未尝没有几分欣赏之意。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感到一道微带寒意的目光静静地落到自己身上。
男子背后一凛,抬起头,正迎上皇太后难辨意图的目光。
男子心中顿生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