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萧斩石拿出一叠纸,铺开给众人看,又点起火盆。
他说:“这是府中仆役的卖身契,如果是当初是签了卖身契进府的,自己过来确认一些,然后从今日起,这些都一笔勾销了。”
萧斩石这一事起得突然,众人皆有些惊疑不定。
不过卖身契对仆役来说都是大事,听将军这样说,众人不敢耽搁,赶忙上去找自己的契。
萧斩石十分细致,一个确认过,就在名单上勾掉一个人的名字。
待所有人都见过自己的卖身契,他便将这一叠纸全部丢入火盆中!
火舌吞没旧纸,呛鼻的雾腾盛起来,漫起滚滚黑烟。
“现在,诸位都是自由人了。”
萧斩石宣布道。
“今后大家去留随心,若愿意留在将军府中,月钱照旧;若要离开,现在就可以去找账房领一笔钱,自行离去即可。”
“将军……您这是?”
在场之人大多对将军府有很深的感情,有萧家军中出来的老兵,有在这里待了三十年的仆从,还有打从一出生就在将军府中长大的年轻仆役。
萧将军已经许多年没有出征了,这回得到皇命,反应不是高兴,而是安排后事,任谁都能觉察到异常。
萧斩石面不改色,只道:“擎天关是阻拦辛军踏入关内平原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失守,半壁江山则失矣。
“你们不少人当年跟随我出征过,我不瞒你们。
“此战甚为凶险,明日一去,大概回不来。
“然而朝中军队无可用之人,兵力亦不充足,纵然是必死一战,我仍需要有人随我守关。唯有将辛军尽可能久得挡在擎天关外,关内之人才会有充分的时间准备逃亡。
“在场诸位,都是萧某信任之人,但萧某不会强求。
“现在诸位都可自由选择去留。
“不过,萧某要问一句,在场各位,可有人自愿随萧某出征?”
“……”
萧将军话音刚落,空气骤然凝结。
过了许久,才有一个老兵问:“将军说的大概率回不来,是多大概率?”
萧斩石如实言道:“能回来的可能性,不足一成。”
“……”
本就肃然的氛围,变得愈发凝重。
将军府极大,被萧将军叫来此处的,乌泱泱约有上百人。
这种人数,放在战场上什么都不是。
可是这样重要的一场战役,萧将军仍要向家中百余人的战力动员,渴望增加一点军力,可见朝廷军的情况恶劣到了何等地步。
静默了不知多久,忽然,六十多岁的老管事竟站了出来,道:“将军,让属下陪你去吧!虽然属下已经三十年没有拿过刀了,但大小是个人力,头脑也还顶用。”
有了开头,陆续便有人响应:“将军,属下也愿意随同!”
“属下也——”
“老李你算了,你上有老下有小的。将军,带属下吧,属下孑然一身,本就以将军府为家,若是没了将军,世上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了,正好陪将军再重温一次年轻时的威风!”
“我也愿意去!现在的年轻人大概不知道了,我当年可是将军手下的得力战士,将军出征,怎能少了我?将军,算我一个!到时候我们让人站到擎天关外大喊一声我与将军的名字,说不定那些辛军就要闻风丧胆、落荒而逃了!”
“得了吧你,你当年临阵拉肚子的事迹听说现在都还在军队里广为流传,每个将军告诫手下士兵大战之前不能乱吃蘑菇的时候都要讲一遍。还辛军闻风丧胆,就欺负现在府里的年轻人没打过仗。”
老人站了一圈,年轻人亦开始有人说话——
“将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也愿为江山献出一力!”
“将军,属下愿意同去!不过,属下家中还有一位老母,不知将军能否准许属下下午回家再看望一次母亲?明日出发之前,属下定会准时赶回!”
“去可以,不过今晚得给点酒喝吧?”
有人站出来,自然也有人退却——
“将军,这三十年来,卑职一直感激将军对卑职一家的照拂,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卑职早已忘了打仗是什么感觉,已经是普通人。将军为国献身之心,卑职十分佩服,但要我现在再上战场,实在……将军,对不住啊。”
“我也……若是有些胜算还好,但现在……我才刚娶了亲……”
“我是说过想参军,可一上来就是擎天关的话……而且这也太突然了……”
众人想法各异,言语纷纷。
萧斩石板着脸,看着众人的态度,有人参与固然值得敬重,不过对退缩的人,他也没说什么,知道这是人之常情。
萧斩石一诺千金,有卖身契的卖身契都烧了,想要离开的,也依约发遣散费。
送妻子和两个儿子都离开后,其实将军府已经比过去冷清许多,像丫鬟婆子等女侍因为萧斩石自己用不上,早几年差不多都送她们另谋差事去了。
这回热血留下的人不少,但想要过平静日子的人更多。
所有人都站在一起时还感觉不深,待主动想走的、沉默不言却默默走的人都领了钱离开,人群哗啦啦散开,众人这才发现,愿意去擎天关的撑死不过三分之一的人。
几十号人站在将军府空旷的练武场上,显得愈发凄凉惨淡。
一个老兵看了看周围稀稀拉拉有老有少的人,苦中作乐道:“行啊,都是狠人。走,等到了擎天关,老子就跟将军一起让你们见见世面!教教你们这些年轻的,什么是萧家军当年的威风,干死那帮辛军崽子!”
萧斩石则没再说什么大话来壮士气,只是拍了拍离他最近的老兵的肩膀,道:“今日站在的各位,都是我萧斩石的生死兄弟!”
他取出藏在后面的酒坛子,道:“我敬诸位一杯!大家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今晚好酒好菜管饱,萧某也向诸位保证,我会尽己所能,保证诸位家人的安稳太平。”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
老管事跟着萧斩石最久,闻言只是笑了笑,便也取酒饮下。
他说:“这下真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
次日寅时,天还未亮,萧斩石带着要与他同赴死场的战士,还要再领上五万大军,启程去守擎天关。
萧斩石骑在马上,摸着手中的玉质兵符——
和田玉制的令牌,头部做成老虎怒吼的形状,威严庄重,正是朝廷给将领调兵的信物。
这虎头符,时隔三十一年,终于再度到了他手上。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他年轻的时候拿着此符,只差十里便可夺回十二州。
而如今他已是老骥伏枥之年,再拿此符,却是辛军已经进了方朝国境,再不守住擎天关,方朝就要被人掀了老巢,连一国之君都保不住小命了。
……
军队行到郊外十余里,忽然,一名禁军侍卫策马追上萧斩石,急急递上一个精致的卷轴道:“将军,这是这回的布阵图!您这回出发守关事出突然,皇上之前还未来得及准备好。此图甚为重要,还请将军仔细揣摩,好生保管。”
萧斩石冷眼一扫,接过图,却看也不看,直接扔在地上,又将手中火把也丢了过去,布阵图顷刻便被烧了个彻底。
“——萧将军!”
禁军士兵大吃一惊。
萧斩石却是一声冷笑:“这就是老子最后一战了,死都要死了,老子去他的什么见鬼布阵图!”
“过几天辛军就要到城下了,老子烧图又如何!有本事再发三道金令把老子叫回去啊?!”
言罢,萧斩石回头对他身边众人道:“兄弟们,咱们这回啥都不图,就图‘畅快’二字!
“等到擎天关,我们将三十年前没算的帐一块儿算回来!
“我们这次可能到不了十二州了,既然如此,就让想踏入我国山河的辛军,都在这里留下命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擎天关地处方国西北面, 被高山环绕,地势复杂,四面都是陡峭的山壁, 唯有一条狭长的崎岖山道可供骑兵通行, 是以自古就是险要之屏障,不少弱国仅凭境内这一道关卡, 就可在乱世中苟延残喘数年, 只要守住关道, 敌国大军就难以入侵。
只见关门之处,两道笔直的断崖垂直而上,直入云霄。
断壁之间, 一条长窄山隙如一柄长剑插在天地间。
山峦直而高, 没入苍穹,如擎天之柱,故此地名为擎天关。
萧斩石要守的关楼, 就在这一道长剑般的山隙之中。
他扶剑而立,站在关楼上,眺望蜿蜒的山道。
不知过了多久, 只见山道末尾、山林树影中,隐约出现晃动的人影与火光,在这荒凉之地, 犹如催命的鬼兵。
萧斩石心道一句,来了!
他做了个手令, 示意士兵们做好应敌的准备。
辛军的轮廓逐渐清晰, 如此庞大的军队, 沿着长长的关道一路上来,竟望不尽尽头。
萧斩石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 以及他必须死守的山河。
这就是最后一战了。
或许死在这里,也不算太坏。
至少他能像个将军一样,直到最后一刻都站在战场上。
而不是被困在玉墙金顶砌成的牢笼里,成为徒留威名的困兽,窝囊得蜷缩在华城之中。
而且,朝廷今后未必会有改变,再这样下去……
在这里战死,至少不必亲眼看到更坏的结局。
萧斩石气息一定,拔剑而出,向前一挥,中气十足地喊道:“战士们,给我杀!绝不让他们跨过此关一步!”
*
擎天关的战局,比预料中还要更为严峻。
辛军南下突然,朝廷并无准备。
萧斩石临时被派来守关,占据守势却没有时间做任何筹备,兵疲马乏就要上阵。